對於沒有智慧的人,再好的經典也無用;珠寶首飾再漂亮,黃牛決不會理睬。
“恰那!恰那!”在啓必帖木兒面前沉穩應答的八思巴,一入驛館中的住
所,便抱着我飛奔起來,一路用藏語歡快地嚷着,“你快出來,看哥哥給你帶了
什麼?”
四處轉悠,卻是無人。大冬天的,八思巴光潔的額頭上居然滲出了些細汗:“恰那,再不出來,哥哥不讓你碰——”
門後突然躥出個小小的人兒,指頭扒拉着眼睛和嘴角,做出可笑的怪模樣,嘴裡發出自以爲恐怖的哇哇大叫聲。跟八思巴穿僧袍不同,他穿的是俗衣,留着披肩長髮,左耳垂下一長串的瑪瑙耳墜。做工考究的絲綢袍子,紅豔豔的喜慶圖案,更襯得小人兒脣紅齒白,可愛極了。
八思巴好笑地拍拍他的頭:“你的小伎倆我早就看穿啦。’你沒嚇到哥哥,但要是嚇壞了它,看你會不會心疼。”
他小心地鬆開胸襟處的僧袍,我從裡面探出頭來。冬日陽光透過窗射在臉上,我有些不適應地眯着眼,將頭在他的僧袍上蹭了蹭。
“呀,好可愛啊!居然是藍色的,額頭還有一塊花一樣的胎記,真漂亮!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動物!”小傢伙兒誇張地大叫,伸手便想接過我。我警覺地豎起尖耳朵,對他齜了齜牙。
“你看,嚇到它了吧?”八思巴微笑,露出潔淨的白牙,將我小心地交到恰那手中,柔和地對他輕聲細語,“小心些,它的腿有傷。你先抱着,哥哥去拿藥箱。”
“好。”恰那的童音清脆,與3年前我聽到的八思巴的聲音頗有些像。他學着哥哥小心捧起我,煞有介事地介紹自己,“你好,我叫恰那多吉,你可以跟哥哥一樣叫我恰那。新年一過,我便9歲了。”
有點兒犯蒙,這孩子,居然把我當成人一般對待。他個頭還很矮小,臉還沒完全定型,有些肉乎乎。眼睛跟八思巴很像,水光瀲灩,晶亮如星辰。臉頰也跟哥哥一樣紅彤彤的,是由於兩年間辛苦的旅程,被高原烈日所曬。不過他的肌膚比八思巴更爲白皙細嫩,而與哥哥最大的不同是:他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襯得笑容格外明淨。
看着他水靈靈的小臉蛋上綻放的純淨笑顏,那一刻,兩百多年如死灰的心,竟涌出一種叫“感動”的東西。那時對人類情感尚且懵懂的我,並不知道,這個第一次見我便將我當成人鄭重對待的男孩,.會如此深刻地進駐我的心間。七百多年歲月流逝,恰那的笑靨卻從未在心中磨滅過。午夜夢迴,窗外崑崙山的狂風嗚咽,我只要想起他暖暖的笑,便能溫暖地枕着那些溫馨回憶入眠。
“哥哥,它叫什麼?”
“哥哥剛纔一直在想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呢。”八思巴的剪水清眸裡蘊着笑意,寵溺地撫了撫我的小尖耳朵,“它的眼睛和毛髮都是藍色的,這麼美麗的靈物天上纔有,世間難尋,所以,哥哥想叫它藍迦梅朵。”
恰那肉乎乎的小臉一本正經、搖頭晃腦地說:“藍迦梅朵,天上的花朵。不愧是神童哥哥,連名字也起得那麼好聽。”
藍迦梅朵,是藏語“天上花”的意思。恰那喜歡親暱地叫我小藍,而八思巴,卻更喜歡簡稱我藍迦。以前跟人接觸,知道人類都有名字作爲代號。如今我一隻小狐狸,活了300年後也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代號,禁不住竊喜。
後來,與兄弟倆相處日深,身上沽染了更多的人氣,我對這名字也越來越喜愛。即便七百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每次默唸“藍迦梅朵”,耳邊總是會響起兄弟倆溫暖的聲音。一聲輕喚入耳,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四下尋覓,卻原來斯人雋挺的身影,只有在夢中可見。
兄弟倆湊在一處,神情嚴肅地爲我療傷。恰那一手抱着我,一手執着我皮開骨裂的左後腿,緊張地咽一咽口水:“小藍,一會兒會很疼,你要忍着點兒。”
八思巴含一口烈酒,猛地朝我的後腿噴去。兩聲慘叫同時響起,一個自然是我,另一個,是恰那。
“恰那,你幹嗎也叫得那麼悽慘!”八思巴墟出一口氣,在僧袍上擦了擦汗溼的手心,輕拍弟弟的腦袋,瞪他一眼。
恰那低頭,撅起蓮瓣般的小嘴嘟噥:“我,我覺得小藍疼,比我自己疼還疼。”
八思巴一愣,眼眸裡滿含愛憐,搖頭嘆氣:“你這個實心眼兒的孩子……”
那時我便發現,12歲的八思巴,對着弟弟說話,語氣不像是哥哥,更像是長輩。一個無論弟弟怎麼調皮搗蛋,抑或做了什麼錯事,也會在他身邊擋風遮雨的守護神。
細心包紮完畢,兄弟倆給我洗澡。我實在是不好意思,雖然兩兄弟年紀還小,可畢竟是雄性,嗯,人類叫“男子”。我想讓他們出去,又怕開口說話會嚇着他們,想逃,卻被恰那抱得緊緊的。最令我尷尬的是:兄弟倆頭靠頭地湊在一起研究我是雄是雌。在他們的歡笑聲中,我300歲的老臉羞得無處安放。
“哥哥,你說,小藍是不是聽得懂我們的話?每次我們說什麼,它都會有反應。”恰那不知哪兒來的興奮,眼睛如月牙彎彎,伸手在我肚皮上輕輕搔弄,“你看,它的臉紅透了。難道是因爲我們這樣看它,害羞了?”
八思巴將我扳回正常位置,手腳麻利地搓洗着:“藍迦是靈狐,說不定非但能聽懂,還會說人話呢。”
恰那眨巴着靈動的大眼,呀呀大叫:“會說話?那它會說藏話嗎?”
“那當然。它是靈狐,藏話、蒙古話、漢話、党項話,只要它想,肯定都會說。”
我瞪了一眼忙碌的八思巴,他還真是厲害,連這點都能猜到。
“那太好了。小藍,來,叫我的名字,就給你糖吃。”恰那手舞足蹈,臉被水盆裡的熱氣蒸着,泛出興奮的緋色。
真真鬱悶。我都300歲了,居然被個8歲的孩子哄小孩兒一般地逗,真是歲數白長了。我衝他翻翻白眼,纔不上當呢。我要是說話了,便會被當成妖孽,請巫跳神,人人喊打。這樣的經歷已不是第一次了。我絕不會再像以往一樣幼稚,貿貿然以爲人皆可信。
終於洗完了。我受罪地想,爲了聽法,混跡在這裡當寵物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沒等我懊惱完,紙糊的窗子漏進一絲風,我一激靈,打出一個噴嚏。恰那忙將一塊大巾子蓋在我身上,來回揉麪團一般搓動。八思巴扯開恰那的手:“輕些,你想把小藍揉死嗎?”
輕柔的搓動,舒服得像是在按摩。我閉起眼愜意地享受,心想:還是八思巴心思細膩。那個毛手毛腳的小鬼頭,在給我洗澡時老是會扯到我的毛,還差點兒將我的傷腿浸到水裡,以後一定要離他遠點。
擦得差不多了,我身上的毛皮卻還是有些溼。八思巴換了一塊乾的毛毯裹住我,將我放在牀上。屋外傳來敲門聲:“八思巴佛爺,恰那少爺,班智達上尊讓兩位去聽法。”
八思巴應諾一聲便打算出門,被恰那牽住了僧袍衣角:“哥哥,我們帶着小藍一起去吧。”
“這……”八思巴猶豫着,“伯父對我們的學習要求很嚴格,他若是看見了,會生氣的。”
“可是,我不放心把小藍一個人留在這裡。”恰那撅着嘴,左右晃着八思巴寬大的僧袍,“哥哥,求你了,我們偷偷把小藍放在衣服裡,伯父不會發現的。”
恰那脆生生的童音,撒嬌的哀求,配上超級可愛的表情,看得出八思巴最難抵擋這招兒。他扭頭看牀上的我,我自然抓住這個機會,頂着毛毯,探出頭扮着可憐,嗚嗚輕叫。
“好吧。”八思巴終於抵擋不住了,走到牀邊掀開毛毯抱起我,“藍迦,你可得答應我,不要亂動,也不要出聲。”
我點頭吱吱叫,恰那高興得直跳:“哥哥真好!”
我的身體還未全乾,裹着毯子不容易放進衣服裡。八思巴思索一下,拉開領口,將我放了進去。一滑進他的衣服裡,我立刻蒙了:這……這……這便是人類肌膚的感覺?沒有毛髮覆蓋,原來是這般滑膩,透出一股暖意。身上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夾雜着淡淡的檀香味,撲鼻而來。這味道,我並不討厭,卻不知爲何,聞着這樣的體味,讓我心慌起來。
我不適應地微微掙扎,想要逃開這莫名的心慌。八思巴一隻手隔着衣物摸到我,調整了一下我的位置。前方突然出現了一絲光亮,新鮮空氣撲鼻而來,我大口大口吸着空氣,甩着腦袋想,剛剛那莫名其妙的感覺,肯定是因爲裡面太悶了。
有些顛簸,是他在走路。強勁的怦怦聲,一聲接一聲清晰地震着我的耳膜。是他的心跳?抑或,是我自己的?周邊還有些其他細碎的腳步聲,應該是侍從們。他一路跟恰那聊着天,我無心聽,滿耳全是從他胸膛裡傳來的“怦怦”的跳動聲。第一次跟人類這麼近地接觸,我還真是不適應,極度不適應。
聽得兄弟倆腳步跨入一間屋子,站定,恭恭敬敬地鞠躬,兩個孩子齊聲喊:“伯父。”
年輕人開始喝第三碗酥油茶,小口小口地噙着:“八思巴還有別的兄弟嗎?,’
“有。他的家庭很複雜。他父親娶了5個妻子,卻在52歲時纔得到第一個兒子八思巴。到他父親56歲圓寂時,這4年間,5個妻子又生了3個兒子4個女兒。恰那是最小的兒子,與八思巴都是大妻所生。”
年輕人點頭總結:“所以這麼多兄弟姐妹中,八思巴跟恰那的感情最深。唯有恰那與他是一母所生,而且從幼年起,兩人便遠離故土,相依爲命。這樣的兄弟情,是任何別的感情都無法取代的。”
想起恰那,彷彿看見他就站在眼前,露着酒窩淺笑盈盈,一如當年。我的心又開始刺疼,不敢多想,穩一穩心神,苦澀地說:“八思巴愛憐弟弟,也是因爲恰那苦命。他剛一出生就沒了父親,4歲時又失去了母親。6歲便離開家鄉,經歷了成人都難以忍受的艱苦旅程。而他無憂無慮的童年,再過幾個月便宣告結束了……”
年輕人一愣,搖頭輕嘆:“可憐的孩子……”
高貴的身份是用言行來保持的,行爲墮落了也就失去了高貴;人們都喜愛檀香,燒成了木炭還有什麼稀罕?
我一直很想探頭看一眼這位藏傳佛教的傳奇人物。那時在****上,他沒有,只是坐在一旁,我遠遠地看着,無法看清長相,只覺得他氣如蟠龍,瑞光隱現。我和老灰熊,一邊嘖嘖稱道,一邊爲無法聽他親自而深感遺憾。
不過對他,我可一點也不陌生。我在老灰熊活着的5年間,每日聽它講薩迦班智達的大名和事蹟,聽得耳朵生出了老繭。
據老灰熊說,班智達本名貢噶堅贊,年輕時便雲遊四方,遍訪名剎高僧。他學問深廣,精通五明,聞名於整個烏思藏,被人尊稱爲“班智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