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讓你在我懷裡哭
四中東面有一條河,河畔種着楊樹。河不大,卻有個響亮的名字,叫“青雲河”。夏季雨水充沛的時候,河水剛剛可以沒過一個大人的膝蓋。河裡有魚,楚天舒從小就喜歡在這條河裡摸魚。河道卻修得很寬,下流蜿蜒流到南香的村子前面的青雲河水庫。很多年後,那個水庫在地圖上已經改名叫作“青雲湖”。
河畔種着楊樹。靠近學校這一側,是很久以前種的,棵棵粗壯。另外一側是新種的,樹幹只有竹竿那麼細。平時這一帶沒有什麼人煙。四中的學生喜歡過來散步,南香和家秀也來過。南香喜歡粗壯的老樹,感覺很有質感,家秀喜歡踩着石頭到對岸,她說小樹給人希望。這季節,兩岸的樹蔭下綠草如茵,黃色的蒲公英和一種叫不出名字的紫色野花開得熱鬧。
季楓跟着南香去到了河邊的小樹林。他不敢與她並肩,也不肯落後太遠,就保持着半步的距離跟在南香身後。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運氣,今天早上落在自行車座上的那坨鳥糞難道是喜鵲留下的?南香從五一假期回來就臂纏黑紗,臉色灰敗,本來話就少,現在幾乎變啞巴了。這些天季楓都不敢去打擾她。“我想去河邊走走,你陪我去?”簡直如天籟之音入耳。她沒有喊家秀,沒有喊張彥,沒有喊朱遙今,最關鍵的,她沒有喊陳建業。她需要有人陪的時候,喊的是我季楓啊,陳建業,你聽到了嗎?哈哈哈。別看她平時多麼冷淡,關鍵時刻還是投奔我這裡了。可見她心裡是有我的。哦耶。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果然沒有錯。
南香只是低頭往前走,並不說話,彷彿後面根本沒有季楓這個人。校門當然是緊鎖的,南香走的是通往教師宿舍的角門。門口傳達室的大爺見到南香,怎麼也沒懷疑她是負氣曠課,不但不阻攔,還熱情地打招呼:“南香,你們姜老師又讓你幫忙去拿東西啊?”
南香含糊地應着,心裡恨恨地說:“姜老師老年癡呆了。”
穿過教師宿舍與學生宿舍之間的走道,從圍牆的小門鑽出去,就到了河邊。她挑了一棵大楊樹靠着坐下。季楓遲疑了五秒鐘之後,也在旁邊坐下了。他看到南香臉上有兩行淚。他有些慌,不知所措。
五月底,天氣很暖和。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斑斑點點地灑在倆人身上。正是上課時間,河邊本來就荒涼,現在只有鳥叫聲和遠處公路上汽車的聲音。南香只是無聲地流淚,她恨自己不能控制情緒,乾脆閉上了眼睛,想要堵住那不聽話的眼淚。
剛纔在語文教研室,姜老師批評她最近“行爲荒唐”,還懷疑她是不是被後座的季楓帶壞了。她當面沒說什麼,但是心裡卻像被大卡車輾過一樣,碎成千百塊。所謂成績一好遮百醜,南香從小就成績優異,聽到的都是表揚,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用這種難聽的話批評過她。行爲荒唐是嗎?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行爲荒唐”!姜老師你現在應該知道我跟季楓一起曠課了,感覺如何?
她只想離開教室,讓老師生氣,至於出來之後要幹什麼,又沒了主意。她從來沒有曠過課,學校附近只有一家兼賣盒飯的雜貨店,難道要帶着季楓去買圓珠筆?不如就這樣在河邊樹下坐到地老天荒吧,……也不錯。
枯坐了半個小時,好動的季楓難得這麼安靜。他看着南香左臂上的黑紗,以爲她還在爲爺爺去世而難過。想出言安慰,又不知說什麼好,看南香的樣子也不想想談話的。他沒有失去親人的經歷,平時也不看書的,不懂得怎麼安慰人。書到用時方恨少,果然是真理。抓耳撓腮了好一會兒,估摸着語文課要結束了,再不行動恐怕就沒機會了。看南香這樣子,怕是要在樹下一直打坐到放學了。他當然願意這樣獨處,可是南香情緒激動成這樣,又坐在涼地上,時間久了可能會生病的。
心裡演練了三遍,又深呼吸了兩次,季楓猛地把南香到自己的懷裡,輕輕在右臉頰啄了一下,然後火速把她推回原位,說:“別哭了,我們該回去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一絲滯澀,尤其最後那句話成功地轉移了話題,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南香先是迷糊中被拉扯,頭撞到季楓的胸口,略有些痛,然後感覺臉上被人輕薄,一時間羞憤交加,想罵人又不會,想打人也打不出手,只能自己吞下這口悶氣,眼中又滾出兩行淚來。聽到季楓說話,她狠狠地回了一句:“走!你走!”
季楓偷香得手,就得意忘形,沒聽出南香的惱意,柔聲說道:“你去把臉洗洗吧,被別人看見了不好。”他當然不願意自己先走,既然一起來的,一定要一起回去才行。
шωш ▲ttКan ▲¢O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南香。她猛地站起來,因爲坐得太久,腿腳有些發麻,差點摔倒。她推開季楓想要攙扶的手,快步走到水邊,用手蘸水搓了幾把臉,直到覺得沒那麼熱才停下來。看看手錶,語文課已經快結束了。南香頭也不回地朝學校走去。季楓看着自己衣服前襟上被南香的眼淚沾溼的地方,傻笑了一會兒,才追趕着南香回到了教室。
兩個人回來的時候跟去的時候一樣,一個臉色鐵青,一個如沐春風。
他倆曠課這段時間,班裡的小宇宙發生了重大變化。所有人都認定南香和季楓好上了。等看到他倆在語文課下課後想跟着回到座位,就有人衝着季楓擠眉弄眼起來。整整一節課啊,將近一個小時,這兩個人都幹了什麼?朱遙今的目光是帶着恨意的,季楓想起去年朱遙今說的“配不上南香”云云,就衝他高高地揚起了下巴,舉起大拇指對自己比劃了兩下。事實上,他忙着用眼神回覆各路人馬的詢問,險些面部抽筋。
南香發了一會兒呆,從桌子下面的抽屜裡拿出數學作業來做。好久沒有好好做作業了。
課間的時候,家秀想找南香一起去廁所,順便打探一下,但是接收到她周身發出的戾氣,也就只得作罷。
兩節自習課過去,南香的作業本還在那一頁。一道題也沒解完。姜老師來教室裡看了一眼,見這兩個曠課的傢伙四肢健全地回來了,也就放了心。放學鈴響,南香火速收拾好書包去取自行車。等了好久,家秀才斜挎着書包、拎着飯盒走出來。大家都指望她收集第一手的情報呢。
路上,家秀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和季楓,到底怎麼回事?”
南香臉上一紅,悶聲說:“沒什麼。”
“真沒什麼?你們倆語文課都沒上呢。”家秀不信,打死都不信。
南香一滯,咬牙說道:“就是心情不好,出去走了一圈。”至於那件事,是打死也不會說的。
家秀再三確認:“你真的不喜歡季楓?”
“不喜歡!沒感覺!”南香狠狠地說。
“其實,季楓也挺好的。”家秀像是鬆了一口氣,繼續說:“又高又帥,家裡又有錢。人也隨和。隔壁的那個譚紅,迷他迷得要死。”
“總之我就是不喜歡。”南香毫不猶豫,“過去不喜歡,現在不喜歡,將來也不喜歡。你喜歡你拿去。”
家秀看南香那麼堅決,反倒笑了,說:“將來的事,誰知道啊。”
多年之後,家秀這句話還常常在南香耳邊迴響。將來的事,果然沒人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