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弦般的雨聲下了足足一夜,到了早晨時分才漸漸緩了下來,只是淅瀝着不肯止住,幾隻兀自未南飛的雀鳥在殿外唧唧喳喳的叫着,蘇如繪打開窗,隨手從案頭捏碎了幾塊點心丟了出去。
身後秀婉正好捧着裝滿清水的銅盆進來,見蘇如繪只穿了中衣,不覺嗔道:“這天兒看着就涼了,小姐怎麼也不仔細些。”
“不過是被雀兒吵醒了起來給它們喂些點心。”蘇如繪仔細的拍去指尖沾上的點心碎屑,笑着道。
秀婉服侍着她梳洗罷,喚進浮水把銅盆等物捧出去,親自去開了箱子問:“小姐今兒穿什麼?”
“挑素一些的。”蘇如繪道。
宮裡自有宮裡的規矩,年少的女孩兒穿再素,也斷然不可能真的一身緇衣麻服。最終還是束了月白羅裙,外面縹色曲裾,絳底繡蒲桃紋理的披帛,頭上挽的卻是靈蛇髻,正中簪着主簪樣式十分簡單——只嵌了一顆鴿卵大小的紅色寶石,熠熠光輝,髮髻恰在寶石上盤扭出靈蛇盤曲的模樣,似低頭欲銜,極爲生動。
秀婉在旁端詳片刻,不得不讚道:“浮水梳髻的手藝當真不錯!”
連蘇如繪也很意外,她叫進新來的三個宮女問誰擅梳髻時,本來只指望那兩個流霞宮出來的白鷺、飛鷗跟着慧妃,當年也算是宮裡較得寵的妃子,或許會得多一點兒。哪裡想到最後站出來的卻是飛蘭苑出身的浮水。
不過轉念一想也明白了,慧妃怎麼說也是有家世的妃子,在宮裡位份也高,自不會缺少釵環之類的裝束之物。而飛蘭苑那邊都是些出身既不高也不得寵、甚至完全失寵的低級妃嬪,她們若還不死心惦記着復寵,缺少首飾之物,自然只有在梳髻這些不需要華美釵環也能裝飾自己的地方花工夫了。
照例先去德泰殿給太后請安,因她纔回宮,太后這幾年用早膳又遲許多,特意留她一起用了碗粥,才放她去覲見皇后與其他主位。
一直到傍晚時分,這番覲見才堪堪結束,若不是太后憐惜她“病體新愈”,許她乘輦,以後宮如今主位的數量,一天時間還覲見不完。
回到玉堂殿中,蘇如繪只覺得疲憊無比,連晚膳也不想吃了,直接撲進內室倒頭便睡。
一個時辰後秀婉進來,硬是把她搖醒,蘇如繪迷迷糊糊的爬起來,還以爲有什麼大事,卻是秀婉苦勸她好歹進些東西。
蘇如繪被她纏得沒法,只得撐着睏意重新梳頭淨面,讓白鷺和飛鷗託着食盤進來,就在內室就着幾道熱過的菜吃了小半碗碧梗飯,漱口之後,秀婉又替她換了小衣,這才肯放她繼續去睡。
不過這麼一番折騰,任誰的睡意也要飛去不少。
秀婉帶着白鷺、飛鷗將內室收拾好了退出去後,蘇如繪恨恨的躺在帳子裡詛咒秀婉。
她偶然偏頭一看,卻見帳子外有什麼東西在熠熠發光,還以爲是剛纔卸妝時把那支紅寶石簪落在了妝奩外,誰知赤着腳出帳一看,卻是一隻手釧,通體翡色,在夜色裡看去,猶如環繞着一層煙霞般,發出淡淡的光芒。
“這是哪來的?”蘇如繪疑惑的拿起來比了比手腕,這不可能是秀婉她們落下的,如此珍貴的手釧莫說是幾個宮女,就是宮裡那些位份低一點的妃子恐怕都沒見過。但也不是蘇如繪帶進宮或原來就存在宮裡的那些裡的。
蘇如繪帶進宮的首飾雖然多,不過爲要顧忌着天家猜忌,因此真正的連城之物只挑了一兩件帶着。這手釧不是尋常之物,若是在單子裡,安氏定要特意爲她指出來。
蘇如繪喝了杯涼茶仔細想了半晌,才恍然醒悟過來,這手釧,卻是白日裡去西福宮見霍貴妃時,霍貴妃收了她奉上的禮物後隨手賞下來的。
當時霍貴妃說着話,從手腕上摘下一隻似紅玉雕琢的玉釧,替蘇如繪套上。蘇如繪推辭不得,見不過是一隻玉釧也沒放在心上,回來後就隨手摘了丟在窗前的桌上。
哪裡曉得卻是看走了眼,這隻看似普通玉釧的手釧赫然價值連城!
她皺着眉頭看着手中的夜光釧,正在出神,忽然一個聲音淡淡道:“這是霞光霧月環,暹羅國進貢的貢品,在宮裡統共不過十對。”
蘇如繪渾身一僵,先屏息聽了聽外面秀婉似睡得沉穩,這才轉過身來:“殿下似乎很喜歡作君子?”
甘然如一片輕葉般從樑上跳下:“樑上君子也是君子。”
蘇如繪將霞光霧月環遞到他面前,甘然皺眉道:“幹什麼?”
“此環珍貴無比,當初皇后娘娘還曾特意提起過,臣女怎麼敢收?”蘇如繪道。
“珍貴是不錯,無比就太過譽了,不過一隻手釧。”甘然一哂,“再說這是我母妃給你的,你還給我幹什麼?”
蘇如繪見他自稱“我”,也不再說什麼臣女,把霞光霧月環放到一邊:“殿下怎麼又跑過來了?若是被人發現……”
“玉堂殿是仁壽宮中最僻靜之處,又有前面那片桃林相隔,除了像上次那樣,你被太后下旨看守在這裡,因此特意調來侍衛戒備,否則,誰能發現?”甘然不以爲然。
蘇如繪決定和他說得坦白一點:“殿下明年便要束髮,我也將及笄,如今你我都不復幼時光景,這般深夜私會,又在我的內室,傳揚出去,對雙方都沒什麼好處。”
“上回在武德侯府見面,難道不是你的內室?你怎麼沒這麼說?”甘然嘲笑道。
蘇如繪面上一紅,惱羞成怒道:“那時候臣女尚且在病中!病糊塗了!這會臣女明白過來,自然要提醒殿下!”
甘然低笑數聲,見她當真惱了,這才道:“你不必着急,我的武功要瞞過那些侍衛還沒問題,外面你那幾個宮女我也都動了些手腳,只要你不說出去,沒人知道我來過。”
“我自然不會說出去……”蘇如繪下意識道。
甘然笑着道:“那不就是了?”
蘇如繪咬着脣道:“這與禮不合。”
甘然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也不再理會這個問題,忽然道:“寧王府的事是你們家做的?”
蘇如繪一聽寧王府三個字便冷了臉,淡淡道:“我當殿下這麼巴巴的來是爲了什麼——只不過懷真郡主代嫁那是陛下親旨,殿下就算能夠在這裡興師問罪,哪怕是重重的罰了我爲郡主出氣,卻也於事無補。我也只能和殿下說句節哀了。”
“……”甘然默了數息才道,“如果不是你們家做的,那如今的寧王世子倒是個人才。”
蘇如繪頓時擡起了頭,震驚的掩住口,半晌才說出話來:“你……你不會也……”
“也什麼?”甘然嗤笑一聲,“我難道不是父皇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