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淑郡主不過是寧王的庶女,當初想拿她與東胡劉家聯姻,所以纔給了郡主封號,她本人自然是沒能力去影響閥閱關於帝國繼承人的選擇的。
之所以說因爲柔淑,蘇如繪明白,是指柔淑接下來將被當成挑撥北戎諸王子內鬥的引子。這件事情,蘇如繪早就從柔淑本人那裡聽到。
她當時還沒想到今日這樣的遙遠,甚至沒有想到太子,只看到了太后和長泰似有安撫秋狄、北戎,先奪回蘇家兵權的打算。
閥閱到底是閥閱,老狐狸們的眼光格局,終究不是她一個所謂聰慧的女孩兒能夠比得上。單從柔淑郡主的安排上,望族之中,已經有人預料到了皇室欲行攘外則先安內之策。
千年望族,累世簪纓,又豈是坐以待斃之輩?
於是,皇家還沒準備好找閥閱的麻煩,閥閱已經先給皇家找了一個天大的麻煩……皇帝又稱天子,儲君乃律定之下任天子……可不是真正天大的麻煩麼?
也難怪太后和長泰不得不放棄太子了,說起來太子也夠委屈的,他並非不夠承擔一國之任,也不是手腕不夠,奈何想要他下臺的,是整個大雍的閥閱,包括依附閥閱的勢力。這一股力量,就是太后和長泰,也爲之色變的。
原本,甘霖中宮所出,既嫡又長,而且幼有慧名,他作爲儲君,那是再名正言順不過。
如今甘霖聲譽盡毀……沒有長泰在未央宮的咆哮,閥閱也會幫着他身敗名裂。
剩下的諸子,已封楚王的甘然暫居長,可他的弱點是生母出身卑微,母家只能依靠霍貴妃,而太師已垂老,霍長青不入仕途,空有高士之名,霍家其他人,均非出色,何況,盛寵的霍貴妃多年未出後,已懷身孕,若誕下皇子,長泰如今還未不惑,做母親的,誰會不偏心些自己親生子?
三皇子甘棠之母出身尊貴,西涼沈家嫡女,外家勢力自不必說,這回廢太子,固然是閥閱們一致贊同的結果,但沈家絕對出力最大。可也因爲如此,太子若廢,沈家以外的閥閱可不願意甘棠上位,免得沈家越過了其他家族,過於龐大,不利於制衡。
四皇子甘美同樣受母妃卑微影響,他真正的生母,流淌着純正鳳州衛氏的血脈,可偏偏不能說出,最緊要的是,太后和長泰,在諸子之中,明顯的不待見他,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甘美與大位的緣分是極薄的。
五皇子甘沛乃嫡子,雖然排序靠後,卻佔着嫡的名份,單憑這一點,朝中那些老臣是怎麼都要保他的。可他有嫡子的便宜,卻也要受太子的牽累,並且經過廢太子後,周皇后在宮中、周家在朝上,聲勢都將大減。
至於一直養在行宮的六皇子,雖然一直未在人前露面,但慧妃位份不低,孃家也是有些勢力的,等六皇子活過十歲回了宮,還未可知。
並且,宮中霍貴妃、慧妃、徐寶林還有崔御妻都懷着身子,失去了聰慧嫡長子這個平衡八方的壓制,都是皇家血脈,誰又能服得了誰?
也正因爲除了甘霖以外的皇子,哪怕長泰緊接着甘霖再立一個,也無法像甘霖那樣服衆。到時候,閥閱根本不必出面,只要在背後分散些勢力出來支持幾個皇子內鬥,皇家就不可能全心全意來收拾他們,而是先解決爭儲之勢了。
蘇如繪吐了口氣,到這一刻,她才明白,甘霖的太子之位,是失定了。
什麼辛才人,什麼太后與長泰的失望,什麼天性涼薄……這是皇室與閥閱之間的一場博弈,皇室想削弱閥閱之勢,閥閱不願意坐以待斃,兩方不動聲色間的暗鬥,太子甘霖,他所處的那個位置,恰好成爲了閥閱對付皇室最致命最得意的一擊。
別說甘霖現在才十六歲,就算他六十歲,有了甲子積累的精明,大勢之下,除了被廢,也無計可施。
由於這個緣故,閥閱絕不會給他任何生路,他最好的結局就是被廢,從此孤寂一生,自幼生長門閥的蘇如繪可以明白,太后和長泰爲什麼會如此乾脆的決定廢太子,因爲一是無法挽回……閥閱同心,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還挑選着外國使者以及一位右單于在帝都、一位王子直接參合進來的情況下——當然,沈家說不定早就和孤忽串通好了。
二是若堅持着不廢太子,以閥閱的作風,怕太子此後難出宮門一步,否則必有刺殺之禍!
關係到閥閱的生存,千年望族,比大雍更悠久的歷史,他們絕不忌憚拿出沉澱下來的任何的手段,來維護自己的利益。
“也不知道明春的選秀會怎麼樣?”蘇如繪心下微嘆,她也是閥閱的一員,並且因此自幼享受着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尊榮,因此,對於閥閱的做法,她只有歎服,毫無反感,但見甘然在旁,還是有些不安:“蘇家近來可找過你嗎?”
“當然不會。”甘然淡淡笑着,“事情尚未塵埃落定,定國公與武德侯豈是輕舉妄動之人?”
蘇如繪沉默了片刻,才道:“大伯乃蘇家家主,父親也是蘇家嫡次子,他們必須爲整個家族考慮,你不要怪他們。”
甘然驚訝的看了她一眼:“我怪他們做什麼?身爲家主,本就該如此,若定國公與武德侯現在就開始站隊,那蘇家也不會推出他們來做主了。”
蘇如繪啞然,消息來得太突然,她卻是失態了。誠然她是蘇家尊貴的嫡女,武德侯唯一的女兒,父母愛她甚深,可再深,也比不上整個家族的存亡,昔年衛淑妃爲隆和帝誕下數子,得寵時何嘗不是烈火烹油般的勢頭?那時候衛家雖然照樣是望族,可因她的緣故難道就沒有額外得到諸多好處?
但衛淑妃一旦事發,衛家立刻毫不猶豫的把她和她的父母兄弟,足足兩房嫡系子弟交了出去,任憑皇室處置!
享受家族給予的尊榮,帶給家族榮光,也是一種理所當然,同樣的,因此被家族拋棄,蘇如繪不認爲這有什麼可怨恨的。
一個家族能夠傳承千年、歷經幾朝還能記得歷代祖先的作爲,已經不易,若還一直保持着財權,那便值得任何人尊敬了。
這世間,沒有千年的王朝,卻有千年的家族,這一份刻在骨子裡的驕傲尊貴,是無數代先人遵循着世間最殘酷也最合理的生存方式,撇棄無用甚至會危害到家族的成員,吸納有用而出色的人才,一代又一代,綿延千年,方纔鑄成。
作爲一個典型閥閱嫡女,蘇如繪一點也不認爲蘇萬潤和蘇萬海的做法有錯,即使之前想說服母家幫助甘然奪儲,她也只是認爲此事可行,才冀望得到家族的幫助,而沒有像柔淑那樣,不顧一切的砸上自己的名譽前途,也不顧會牽累到寧王和宋家,只向着她的夢想努力。
甘然忽的又是一笑,蘇如繪心緒甚亂,低頭看着地上灰塵,並未詢問,甘然卻俯身在她頰上吻了吻,輕輕道:“你擔心什麼?擔心我若繼了大位,會因此對蘇家不滿?”
“……自是!”蘇如繪一時失態,她一直自詡出身名門,這沉住氣是從小練的,這會就覺得甚是窘迫,見他居然還要追問,乾脆賭氣的點頭。
甘然啞然失笑,伸手攬她入懷,柔聲道:“看到你還會有什麼不滿?只要是姓蘇的不管是不是青州來的,我看着都特別順眼。”
他不知道自己難得一次甜言蜜語,靠在他胸前的蘇如繪卻是眼一閉,暗道:完了!此人果真要變了!如今就開始說這樣的虛言來哄我……
若甘然知道,只怕會鬱悶之極。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兩人同時擡頭,蘇如繪想推開甘然,甘然卻低聲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避什麼嫌?地上腳印也能看出我們方纔站得多近。”
蘇如繪推之不動,卻見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一個人影緩步而入,悠悠道:“二哥,你說出來找四弟,卻叫我好找。”
是三殿下甘棠。
看到他,蘇如繪卻不掙扎了,只是靜靜聽着甘然淡淡問:“孤叫了人去找,順便辦點私事,你不陪着皇祖母,跑出來做什麼?”
“皇祖母乏了,連長公主都打發回了曲臺宮,弟弟想起來二哥說不定還頂風冒雪的在外奔波……所以想來幫把手。”甘棠看到兩人相擁,倒也沒什麼異樣的表情,只是道,“自然,二哥如今的情況,弟弟是不敢幫手的。”
甘然淡淡道:“三弟倒是瞭解四弟與孤的很,其他地方不去,偏偏到了這裡來。”
“哪裡。”甘棠輕描淡寫道,“弟弟只不過看宮裡現在亂成一團,覺得是個好機會,想到這裡來,趁亂毒死淑月殿的那一位,誰知道卻看到了蘇家小姐身邊的人,看在二哥的份上,我毒都沒下,沒驚動她們,就到後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