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前, 人間還有王都,就挨着太因仙山。
王都裡最重要的地方叫做問天寮,供着靈臺十二仙,負責卜問天機, 跟各大鼎盛仙門都聯繫緊密。
執掌問天寮的, 有左右兩大寮使, 雲駭的父親便是其一。
那是一個既威風又危險的差事, 惹人豔羨也惹人妒忌。好時風光無兩, 壞時家破人亡。
雲駭第一次見到明無花信, 就是在問天寮的客府裡。
他那時尚還年幼, 受着嬌生慣養,把問天寮當做家裡第二處府宅, 常在客府廊院裡玩鬧。
那天他追着一隻鬆貂穿過迴廊, 差點一腦門撞到來客。
冒冒失失間,一陣憑空而起的風擋了他一下,接着一隻手掌抵住了他朝前磕的額頭。
負責照看他的那些人嘴裡叫着“小心”, 呼啦啦跑過來。趕忙抱起他後退幾步, 在那來客面前低下頭,顯得拘謹又惶恐。
唯獨雲駭無知無畏, 好奇地擡起頭。
那天的花信一副人間模樣,身邊沒有跟着畫像上的白鹿,手裡也沒提他的照世燈。他穿着一身最素的白衣,長髮束得隨意, 斜貫着一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明明是王都大街上最常見的扮相,卻還是讓人看呆了眼,
等到雲駭回過神來,花信已經走到迴廊盡頭, 擡步進了客堂,那身白衣掃過高高的門檻,轉身便不見了。
雲駭轉過頭,仰臉問照看他的人:“那是誰?”
他們“噓”了一下,抱着他遠離客堂,去到廊院後側才小聲道:“那是大人的仙友。”
那時候的雲駭知之甚少,更別提那些仙凡之間的規矩。
他只懵懂知道:神通廣大,是爲仙。私交甚篤,是爲友。
他以爲那位“仙友”就是這樣的人,可後來發現,那人數年纔出現了那麼一回。
***
雲駭第二次見到明無花信,是六年之後。
王都一片混亂烏煙瘴氣,問天寮的寮使也早已換了人。他父親受人構陷,連帶府內大半人都丟了命,一時間,偌大的家府散了個精光。
他年歲依然不大,卻成了罪人之子,原本的名姓皆不能用。跟着一羣流民一路南下,跌跌撞撞到了魚陽一帶。
那時候,魚陽怕受禍亂波及匆匆封了城,流民進退無處,只好暫時棲身在山野荒廟裡。
那年隆冬極寒,那些流民大半沒能熬過一個月。於是那些山野荒廟裡,死屍三五成堆,怨氣甚重,又引來不少邪魔陰煞之物。
等到一個冬天熬過去,山野間便沒幾個活人了。
雲駭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他從一個半殘的陰物手裡搶了食,拖着被陰物弄斷的一條腿,捂着被抓傷的左眼,躲進一個山洞裡。
他蜷縮在山石後面,抹掉眼邊的血,抓着那塊不知來源的肉,張口就要撕咬。忽然瞥見山林寒夜裡有一盞燈影。
雲駭早已養出習慣,不等看清是何人何物,爬起來便要躲。
可那燈影太快了。
沒等他竄出一步,提燈人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雲駭記得那張臉,雖然只見過一回,雖然本不該記事。但他就是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時隔六年,還是能一眼認出來。
那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問天寮的那個來客,他父親的仙友。
雲駭還是擡頭看他,動作與幼年時候別無二致。
只是當初他大睜雙眼、滿是好奇。現在他瞎了一隻眼,帶着半乾的血,滿臉麻木。
他拖着斷腿,跪坐在冷石後面,一臉麻木地看着當年驚鴻一瞥的人,聽見對方開口說:“受人所託,我來接你。”
那嗓音很好聽,穿過寒夜的霧落下來,幾乎叫人聽見了煦風。
凡人真是奇怪。家府散了沒哭,成了流民乞丐沒哭,受凍捱餓沒哭,斷腿瞎眼也沒哭……
只是聽見有人說了句“我來接你”,反倒兩眼通紅。
雲駭攥着手裡的死肉,面無表情,兩眼通紅地看着明無花信。
他在對方伸手過來的時候,忽然暴起,一把攥住那隻抵過他額頭的手,張口咬下去。
他咬得極狠,瞬間嚐到了血味。
他在血味裡帶着宣泄和憤恨想:不是仙友麼?既然是友,被構陷時你在何處?丟命時你在何處?家破人亡時你又在何處?!
你受誰所託,又憑何能來接我?!
他明明是在心裡想的,對方卻好像都聽得見。
半晌,那道好聽的嗓音在他頭頂響起:“靈臺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那嗓音溫和動聽,卻沒有深濃的情緒——不見友人亡故的悲傷,也不見袖手旁觀的愧疚,甚至聽不出半分憐惜之意,似乎鐵石心腸。
但良久之後,雲駭意識到:仙人神通廣大,本不該被他咬住手,更不該被咬得血流如注。
對方能擋卻沒有擋,就是在任他撕咬宣泄。
想明白這一點,他終於慢慢鬆了口。
花信沒有去擦手上的破口和鮮血,而是彎腰查看了他受傷的眼睛和斷腿,說:“走吧,帶你回去治傷。”
雲駭偏頭讓過他的手,啞聲說:“走不了。”
花信卻沒有在意他的牴觸,而是略有些意外道:“舌頭還在?”
雲駭:“……”
“我以爲話也不能說了。”花信說着,擡了一下手。
後面的林子裡竄出一隻白鹿來,他把雲駭放在白鹿背上,帶着白鹿往山下走。
或許是怕他掉下去,雲駭上了白鹿的背就動彈不得,只得老老實實趴在上面。聽花信問道:“多大了?”
雲駭在心裡冷笑:連這些都一無所知,還敢說“仙友”。
花信依然平靜:“仙都年歲慢,我不記這些。”
雲駭:“十一。”
花信又道:“叫甚麼名?”
雲駭又在心裡冷笑。
花信道:“往後俗名不用,這一輩從雲字,你就叫……雲駭吧。”
雲駭:“……”
雖然很久沒有提過自己姓甚名誰,確實快要記不清了。但聽到這話,他心裡還是難過,但又動彈不得,只能閉上眼睛。
從此往後,他就叫雲駭了。
***
凡人登不上太因仙山的三十三層高塔,自然也到不了仙都。
花信所說的“帶你回去治傷”,是指把他安頓在花家。
旁人說的是“安頓”,但在雲駭眼裡,那就是把他撂在了花家。
那時候的花家還不在桃花洲,門下弟子沒有後來那麼多,但也十分鼎盛。
花家弟子大多以劍入道,還有一小部分修的是醫。不管修哪樣,每天的功課都滿滿當當。
唯獨雲駭,既沒有自己的劍,也沒有可以練的丹方。
眼睛和腿養好後,他實在閒得慌,便每日在花家各堂轉悠。
他問過花家家主,也問過各堂長老,他該練些什麼?或者,他什麼時候纔能有自己的劍?
結果家主也好,長老也好,都是一邊誇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根骨絕佳,一邊推脫說他是靈臺仙首花信親自收的徒弟,他們不能越俎代庖去教,那就僭越了,還是得等仙首親自教。
“那他倒是來教啊!”雲駭說。
家主和長老答不了什麼,只能乾笑。
幾次三番下來,雲駭便不再自討沒趣,再沒問過那些問題。有時候其他弟子練劍,他就在旁邊看幾眼。練丹他也瞄幾下。
但更多時候,他是在藏書閣裡耗着。
藏書閣裡供着花信的神像和畫像。他有時候抓一卷書,能在那幅畫像前坐一整天。半是發呆,半是埋怨。
少年人心氣高,受不了忽視。
況且,他真的很想趕緊學出點名堂……
他就這樣莫名其妙被磨了兩年,磨到幾乎沒了脾氣,這才又一次見到花信。
花信似乎已經忘了他這個唯一的徒弟,那天來花家也並非是要找他。但云駭必定不會放過機會,在臨走前拽住了花信。
他先乖乖叫了一句“師父”,這才問道:“滿門弟子都在修煉,唯獨我格格不入,師父是不是後悔帶我回來了?若真是如此,師父大可開口,我自行離去便是。”
他幼時嬌生慣養,帶了幾分矜驕在身。後來當過流民乞丐,又有些鋒利敏感。那時候他年紀還是小,那點矜驕和敏感全都放在臉上,藏不住。
花信原本是不打算答他的,看了他的表情良久,還是給了句解釋:“你根骨確實絕佳,世間少見。若是真要入道,比其他人都容易飛昇成仙。不急於這一兩年。”
雲駭問:“不急於這一兩年是多久?”
花信說:“等你適合拿劍。”
雲駭不依不饒:“那爲何眼下不適合?”
很久之後,雲駭都記得那一瞬間花信看過來的眸光,平靜,又彷彿能洞悉一切。他說:“因爲你始終惦記着要殺光那些構陷你父親的人,惦記着要讓那些人受盡折磨,血債血償。”
雲駭沒了聲息。
過了許久,他才道:“師父英明聰慧,目光如炬。我確實是這般想的。可我不該惦記麼?修行就得修得我無愛無恨、無仇無怨,像您一樣平靜地看着那些人活個長命百歲麼?”
花信沒答。
雲駭便一直盯着他,盯到自己兩眼通紅,就像當初在石洞裡捧着死肉掙扎求生一樣。
花信終於開口:“沒人讓你像我一樣。只是修行本是長路,你找的道太短了。”
雲駭:“哪裡短?”
花信:“殺人不過一劍,殺完之後呢?就再無支撐了。”
那就等沒了支撐再想。
雲駭在心裡說。但他只是動了一下脣,最終行了個禮,垂眸道:“弟子明白了,我……我試試。”
某種程度而言,他確實天縱奇才。說要試試,就真的再看不出半點心思。他不再急着要劍,也不再去管那些丹方。依然泡在藏書閣裡,日復一日。
這麼一磨就又是兩年。
兩年期間,花信又來過花家三次。三次雲駭都在藏書閣,沒有再追出去找師父問個說法。
等到花信再見到他,他跟當年山洞裡捧着死肉的少年判若兩人。
用花家家主和長老的話來說,雲駭是花家弟子裡脾氣最討喜的。能調笑能玩鬧,跟誰都處得很好,而且那股不疾不徐的勁,很有仙家風範。
明明他才十六。
花信聽聞此言,又斷斷續續試了他一年。
於是十七歲那年,雲駭有了自己的劍。
***
曾經,在世人尚未遺忘之時,對雲駭有過這樣的形容——
他天縱奇才,百年難遇,十七歲有了自己的劍,埋頭修行八年後,修得了許多人一輩子也不會有的機緣,一朝飛昇成仙。他同花信師徒情深,又一同立於仙都,不失爲一則美談。
因爲實在太過年輕,雲駭上仙都的那天,成了後來衆仙時常聊起的一段佳話。但對於雲駭自己而言,那天記得最清晰的,卻並非是他如何登頂了太因仙塔,如何進了仙都……
而是他見到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