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花家

烏行雪當然沒走成。

一來,人都到城門口了,就這麼一走了之實在可惜。二來,他也確實無處可去。

他們在棧橋邊耽擱了一會兒,那兩位負劍弟子便過來了。

烏行雪看見他們的銀絲劍穗上都有一朵芙蓉玉雕的桃花,腰牌上也刻着個“花”字,料想是出自春幡城某個“花”姓門第,能負責守港口和城門這麼重要的地方,想必地位不低,是個仙門大戶。

“幾位可是要進城?”兩個弟子行了個禮,道:“這幾日附近有些禍端,進城出城看得比較緊,若是有唐突得罪之處,還請多包容。”

他們看向寧懷衫和斷臂,面色謹慎:“這兩位小哥是……身體不適?”

也不怪人家懷疑,這倆一上岸就衝着神像又暈又吐,反應實在很邪魔。

要不是因爲有毫無反應的烏行雪和蕭復暄同行,這倆弟子就該直接拔劍了。

寧懷衫顧不上解釋,手指一捏,指尖變得尖利如刀。

烏行雪一把給他摁回去,說道:“他們暈船。”

“噢……”負劍弟子又朝那烏篷船看了一眼,將信將疑,“幾位是從哪裡來的?”

城主不讓動,寧懷衫只得擦了嘴脣說:“無端海婆娑道。”

“噢!難怪。那裡昨晚風雷不息的,是難行船。”

這次兩個負劍弟子信了。

他們又看了蕭復暄好幾眼,還沒開口,寧懷衫已經搶道:“這是我家城……公子的傀儡。”

蕭復暄:“……”

烏行雪心說就寧懷衫這張嘴,在這呆兩天能把老底抖摟給全城的人。

不過傀儡本身不算稀奇,仙門也愛用。尤其這世道越來越亂,富家公子出門帶幾個傀儡護身也是常事,並不值得懷疑。

只是這傀儡身高容貌氣質都太過出挑了,引人注目的同時,還讓那兩個負劍弟子直犯嘀咕。

礙於教養,他們沒有直盯着蕭復暄看個明白。但離開的時候,烏行雪聽見他們在小聲議論。

“就是那位傀儡,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爲何總覺得眼熟,有點似曾相識呢?”

“嘶,其實那位程公子也……”

……

***

最終,進春幡城的還是隻有烏行雪和蕭復暄。

因爲春幡城內添了個巨大的石雕神像,就立在一進城門的官道上,像前的銅臺插滿了香,煙火繚繞。寧懷衫和斷臂臉色當場就綠了,擺着手跑得飛快,留了句:“城主,我們在城郊的山裡等你。”

這對烏行雪來說,倒是正中下懷。

那倆礙事的一走,烏行雪立馬拽着蕭復暄進了巷子。

“上仙,幫個忙,我這模樣恐怕不方便去醫梧生家裡討打,你幫我改換一下——”他往長巷深處走了一段,確定無人,這才轉回身。

卻見蕭復暄由他拽着,眸光落在自己被拽的腕子上,表情意味不明。

烏行雪愣了一瞬,鬆開手。

蕭復暄這才擡了眼皮:“你平日叫人幫忙也這樣?”

烏行雪挑了一下眉:“哪樣?”

蕭復暄目光從他胡亂抓人的手指上一掃而過,看了眼巷子。

這巷子太狹,而他個子又高,本就依稀的天光被他擋了大半。

烏行雪這才覺得,似乎是有些偏僻了。

他笑了一下:“我平日不叫人幫忙,這種彎彎折折的巷子,鵲都也不多見。”

這話是真的。

他在鵲都手一伸,話都不用說,就有人把他想要的東西妥妥帖帖地擱上來了,確實用不着叫人幫忙。

烏行雪:“況且,以前也沒有需要避人耳目才能辦的事。”

蕭復暄看了他一會兒,未做評價。

“易容是麼?”蕭復暄問了這麼一句。

他沒有要等烏行雪回答的意思,只把長劍換了隻手。他低了頭,曲着指彎抵了一下烏行雪的下頜,拇指在臉側、下巴和額頭幾處輕抹了一下。

“也別太醜。”烏行雪忍不住說。

“……”

蕭復暄手指頓了一下,又不言不語地繼續起來。

過了片刻他才沉聲道:“晚了。”

行……

烏行雪放棄掙扎讓他調。

這巷子確實太偏僻安靜了,須臾也顯得很長。

“好了麼?”烏行雪問。

“嗯。”蕭復暄應了一聲。

他手都已經放下了,卻在片刻之後,又擡起來動了一下烏行雪的眉眼。

“怎麼?”烏行雪不明就裡。

“無事。”蕭復暄很利落,易完容半點沒耽擱,朝巷外走去。

只是轉身的時候,烏行雪聽見他說:“眼睛太好認了。”

烏行雪愣了一下,大步流星跟了上去:“蕭復暄。”

前面的人微微偏了一下臉。

“你最好也改換一番。既然他們這麼愛雕神像,你名號又那麼響,少不了你的。雖然我看神像跟本尊都相去甚遠,但也難保有奇人能雕出帶神韻的,真叫人認出來就不好了。”

直到出了長巷,天光一晃眼,烏行雪才忽然反應過來自己說了句多餘話——

蕭復暄堂堂上仙,就算讓人認出來了又有何妨?總不會像他一樣四處結仇,讓人喊打喊殺。

他正想開口補一句,就見蕭復暄側身等了他一步,那張臉顯然已經調了。

***

春幡城並非彈丸之地,據說有大小仙門六家。名聲最響、弟子最多的就是花家。

花家在春幡城西邊的江心桃花洲上,一來門庭幽靜,不用在城圍中跟其他仙門劃結界搶地方。二來,有這麼一個仙門大家在,也能守着西邊。

畢竟春幡城的西邊有個燕子港,外來人最多的地方,魚龍混雜。就算千防萬防,也時不時會有邪魔混進去。

而每一次有邪魔混進城,就真真是一場噩夢。

很多邪魔最初就是人,他們長着尋常百姓的模樣,說着市井巷陌常說的話,甚至……他們在走上邪道之前,曾經就生活在這座城裡。所以混跡在人羣中,根本難以分辨。

那些邪魔的修習方式太過邪門,狡猾、善變、會蠱惑人,嗜血嗜殺。

有一些邪魔格外麻煩,非常難抓,因爲他們會換皮。

他們以生魂生肉爲食,吃空了這具,就依附上下一具。而這個過程,幾乎是悄無聲息的。

據說二三十年前,哪怕不是最繁盛的時候,春幡城的百姓也有二十餘萬戶。

到了兩年前,就只剩下十萬戶了。

現如今,短短兩年的工夫,這十萬又變成了七萬。

春幡城地界依然是那麼大,只是久無人住的空屋越來越多,越靠近城牆的地方,越是死寂無聲。

烏行雪一路看到的都是這種空屋,結了厚厚的蛛網,門窗豁着大大小小的洞,漏着深冬的風聲,嗚嗚咽咽像悠長鬼哭。

只有靠近某個仙門的地方,纔有點活人氣。

那些有人居住的房屋,就像圍着松子糖的螞蟻一樣簇擁着那幾家仙門。

只有一家例外——正是花家。

但這一點也無可厚非。

因爲花家獨守桃花洲和整個東江,前後不着,本就是個危險地方,易攻難守。再加上花家弟子衆多,如若不小心混進幾個邪魔,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要是不會仙法、完全無力自保的尋常百姓聚居在那裡,就像不加封蓋的佳餚,毫無顧忌地敞在那裡,不斷吸引着邪魔去進食。

那……桃花洲恐怕沒有一日安寧。

仙門守不住,百姓也遭殃。

***

烏行雪聽到那些關於花家的議論,已經把“桃花洲”判成了倒黴地,心說萬萬不能去那麼危險的地方。

結果一個時辰之後,他和蕭復暄就站在了桃花洲的棧橋入口處,跟守橋的小弟子們大眼瞪小眼。

“不是,你等等。”烏行雪拽了蕭復暄一把,退回到岸上:“你不是說好了帶我找醫梧生麼?爲何這棧橋兩邊十二杆笙旗,杆杆寫着花字???”

“你同我說句真話,你真的認識醫梧生嗎???”

“他不是姓醫???”

蕭復暄:“……”

他蹙着一點眉心,看着烏行雪,表情冷冷的又透着幾分一言難盡。

“誰給你的錯覺,讓你覺得花家門下所有人都是家徒,沒有一個外姓?”蕭復暄問。

烏行雪:“你怎麼不早說……”

蕭復暄:“……”

你問了麼?

他神色淡淡,衝遠處江洲一擡下巴:“醫梧生我恰好曾經打過一些交道,錯不了。他是花家四堂長老之一,而且跟花家也並非全無干系。”

烏行雪:“什麼干係?”

蕭復暄說:“醫梧生的妻子,是花家家主花照亭的親妹。”

說完,他又瞥了一眼烏行雪拽着他的手指,片刻後問:“你打算在這江岸邊,抓着我賴多久?”

烏行雪賴不過去了,撒了手,跟着蕭復暄往棧橋走,邊走邊嘀咕:“你一個曾經住在仙都的上仙,怎麼對人間事這麼清清楚楚。”

蕭復暄未答。

直到快上棧橋,那幾個弟子一臉懵地衝他們抱劍行禮。

他才聽見蕭復暄的聲音:“以前有人喜歡來。”

烏行雪一愣。

下一瞬,就聽那幾個弟子齊齊衝他們說:“醫梧生先生在後堂閉關未出。我們已經通稟了家主,家主讓我們將二位接去聽花堂稍歇片刻,他隨後就到。”

“請。”

烏行雪穿過長長的棧橋,進了花家大門,被弟子引着邁入聽花堂的時候,突然回過神來。

花家家主的妹妹是醫梧生的妻子。

而醫梧生的父兄妻女都慘死在我這位原主手上……

也就是說,不止那倒黴的醫梧生,春幡城最大的仙門……整個花家都跟我仇???

烏行雪:“……”

要不還是自戕吧,起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