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司鳳還以爲是無名觀留守觀中那文弱書生對小狐狸有什麼難以言說的愛憐,她還曾誤會那書生有變態傾向,現在想想,應該是以前葉昭華還在無名觀時,小狐狸經常光顧道觀,所以跟那書生也混熟了。
難怪葉昭華葬禮時,小狐狸特意來送行呢,還在他脖子上留了三道抓痕,爲的就是下輩子好尋他吧。
司鳳走近他們,也在曾望舒身邊蹲下身子。阿嫮連看都沒看她,全副注意力都在曾望舒身上。
“原來你就是當年那隻小白狐啊,我們見過兩次的,一次是在無名觀,你受了傷,當時有個書生爲你上了藥,還有一次就是葉昭華下葬前一晚,還記得嗎?”司鳳幽幽道。
阿嫮這才擡起眼皮撩了她一眼。
“葉昭華也算是我的朋友。既然曾先生是他的轉世,那我也不能坐視不理,總是要試着救救他。你能不能先將他這輩子的情況大體地跟我說說?爲什麼這輩子他魂魄還是不全呢?”
“因爲他臨死前就已是魂飛魄散了,我只採集到他一魂一魄,從你們以及魏少爺那裡還搶得了一點點散碎魂魄,但也湊不齊三魂七魄,我就找了一個專修煉魂結魄術的道友幫忙,勉強湊棄了魂魄,送他入了輪迴。我花了十多年才找到了他,本來也是好好的,想着總能平平靜靜伴他一生,凡事我都順着他,好叫他不留遺憾,也算了了我的心願。他要行醫,我便陪着他,幫他採藥,幫他熬藥,幫他照看病人。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不會推辭,即便我做不到的,我也會奮力一搏儘量嘗試。
“可命運就像跟我開了個玩笑。他迷上了玄術驅邪。可他那樣的體質,根本就不適合修玄,更不適合做那些極易招惹陰煞甚至被邪煞侵襲的法事。但是我勸不住他,他覺得我囉嗦,不想讓他積德行善。
“有一回,他趁我閉關,悄悄偷走我的符咒,去給別人家驅邪。那是他第一次試手,結果他沒能驅使動我的符咒,反倒被邪物上了身。也是不湊巧,那邪物正是噬魂煞,上身後,就知道了他魂魄有問題。等我焦急趕到時,那噬魂煞已經吞噬了他一部分魂魄,這還不是我找道友填補的那部分魂魄,而是他那拼湊而成的自身魂魄。
“我後來又找過那位道友,他說他也無能爲力,除非他頂頭上司親自出馬,或可修補這副零零碎碎的魂魄。但他上司脾氣古怪對救人毫無興趣,神出鬼沒,難覓蹤跡,施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他叮囑我,若是以後他再要使用玄門秘術幫人驅邪,一定得有我在旁協助,不然極容易出岔子。
“如此過了幾年,也沒再出過岔子,我那顆天天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了回去。想着,只要有我在,肯定不會出差錯。沒想到,就是這一次,我就疏忽了這一回!就栽在這裡了!我當時爲什麼要出去呢,我不應該離開他半步的。畫魂術是什麼東西,我是知道的,本不算什麼了不得的術法,施法也不難。也沒什麼特別的講究,只要將足夠的生氣注入到畫中就是了,再引出來,引到宿體內,如此輕而易舉。這個步驟我來代勞就是了,做得隱蔽一點,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是我插了手。他爲什麼要破血,以前千叮嚀萬囑咐,作法時絕不可以破血,他怎麼就記不住?還是根本就拿我的話當了耳旁風。
“他那麼溫文爾雅,平時那麼體貼溫順,可骨子裡卻又那麼固執,簡直跟上輩子如出一轍。他很少反對我,可我知道,他不反對,卻也不代表他贊同。他很少反對過我什麼,也很少提出懷疑,但是我知道,他這麼有主見的人,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未必全然認同我。說不定他還覺得,我這樣的妖怪,怎麼可能真正幫助人類,畢竟人妖殊途。的確,我纔不在乎人的死活,他們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要不是爲了達成他的心願,我才捨不得用我的妖力去救他們,消耗自身,直到落得如今這步田地。上天爲什麼要這麼對我,這麼懲罰我,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難道就因爲我愛上了一個凡人,就要如此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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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嫮越說越動情,哀怨惆悵,淚水漣漣。
司鳳一直聽着她絮絮傾訴,也許是壓抑得太久,加上曾望舒上輩子時司鳳曾幫過他,阿嫮對她戒心盡釋。
“爲什麼作法時,不能破血呢?”司鳳問道。
“爲什麼不能破血?正常人的魂魄在肉體負傷的時候,也不會出現損傷。可他不一樣,破血後一則容易招陰煞上身,二則魂魄容易鬆散。尤其是在畫魂術施術時,要牽引死者的魂魄,一旦死者的魂魄比他自身的強時,他的魂魄便容易被抽出,被默認成啓動畫魂術的血祭搭線。現在的情形就是他在施術時,寄居軀殼的拼湊魂魄全被抽出打散了,要不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及時阻斷,他軀殼裡的魂魄就全成了激活畫魂術的祭品。也怪我,怪我腦子抽筋,那時候跟他鬧彆扭。我也是真的沒有想到,沒有我幫忙,他能啓動畫魂術。”
司鳳道:“你那時候出去,不止是跟他鬧彆扭吧。你是怕我突然發難,也不想我看到畫魂術施術,所以故意引開我的。從這個角度看,曾望舒如今變成這樣,也有我的責任。”
阿嫮嘆道:“都是我自作孽。”
司鳳道:“你不用太擔心,我師兄已經通知了師父,過不久我師父應該就會過來。他老人家修爲高深,能起死回生,想來修補魂魄也難不倒他。曾先生不會有事的。倒是你,我看你氣力虛浮,面色也差,是遭了畫魂術的反噬?”
阿嫮輕輕搖搖頭,眉頭微斂,陷入了回憶中:“我之所以會變成如今這模樣,非一早一夕之功,乃是長年累月而至。
”我當年渡劫時,受了重傷,修爲一遭跌落谷底,連最低等的妖獸都不如。飢寒瀕死之際,遇到了葉郎,是他救了我,將我帶進了無名觀,悉心養護。那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報答他的救命之恩。若是沒有他的出現,我渡劫失敗,幾百年道行毀於一旦,心中已無生念。或許那時候就真的死了,也便沒了現在的我。
“第一次睜眼看到他時,他還是個垂髫孩童,天真可愛,一團稚氣。說話也學得跟書生郎一樣文縐縐的,像個小大人,怪有意思的。我原先一直以爲除了修行,沒什麼能勾起我興趣的,尤其是庸庸碌碌的凡人,無趣又俗氣。聽我那些無師自通修習採補之術的同修說,凡人在他們眼裡,不過就是單純的練功工具,又蠢笨又貪財好色又無趣。可是我瞧不上這種術法,她們就算想主動教我,我也不想學。我的功法比這高級,也比這有挑戰性。
“可萬萬沒想到,後來我卻愛上了他,只是那時候我自己還沒意識到,但愛的種子已經在我心裡長了根。那時候我法力太弱了,幫不了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偷學禁術,看着辭別師父下山,看着他踏上不歸路,我什麼也做不了。你體會過那種無能爲力的絕望滋味嗎?”
她最後這句雖是個疑問句,卻並沒指望着司鳳回答,司鳳也洞悉了這一點,所以沒有搭話。
無能爲力的絕望滋味,她也並非是沒嘗過的,確實叫人痛不欲生。也正是過往的種種,催着她努力奮發,努力修煉。
司鳳不自覺伸出手,輕輕覆在阿嫮手背上。
就在這一瞬間,她驀地身不由己被吸進了阿嫮的識海。
也許阿嫮已經厭倦了傾訴,索性便直接扯她進入到自己內心的深處。
這一次的識海不是阿嫮編造的,而是她自身真正的精神世界,存放着她珍貴的記憶和不忍抹去的過往。
司鳳還是頭一次進入大妖的識海,跌入其中立即如身陷洪流旋渦,強悍的妖氣沸反盈天,靡靡的馨香催得人昏昏欲醉。可能是因爲她是受主人之邀進入識海,並未遭到任何排斥,識海各處都是對她開放的。阿嫮雖身爲狐妖,許是在書香氣充溢的環境待久了,頗有幾分高傲清高,她的識海頗有點陽春白雪遠離塵俗的模樣。並非司鳳想象中那種狐狸精該有的騷氣。
剛剛阿嫮雖然也敘說了許久,但有些話說的顛三倒四,跳躍頗大,沒有重點,爲司鳳捋順整個故事帶來不小的困擾。在識海里溜了一大圈,司鳳終於弄清了一狐一人的孽緣,也終於明白了她的所想所感。因爲在這裡,司鳳能最直觀地感受到阿嫮的情感震盪,心思的百轉千回。
阿嫮並不叫阿嫮,她叫姬狐,姬姓,乃是華夏曆史久遠的高貴姓氏。只是不想讓曾望舒聯想到她是狐狸精,才化名阿嫮。
她祖上乃是青丘的靈狐,自帶仙體,出生不久便可化形。自打兩千多年前,天地傾覆山嶽變換,九州之內青丘不復存在,她祖上一系遷居崑崙山下。後又幾經遷徙,到她這一代,血統已經混雜,靈狐的體質已經消弭殆盡。若想化形成人,還需自己刻苦修道。
姬狐修行刻苦,悟性頗強,還曾得過高人點化。她修煉一百八十年便能化形,尋常妖修起碼要五百年,多則八九百年纔有化形之可能,可見她天資非凡。
遇見葉昭華時,正是她修行滿八百年,頭一回遇上天劫。
歷天劫之苦必定是深深烙印在她靈魂裡,以致一絲一毫的細節都沒有遺漏,在識海里的司鳳感同身受了一回,雖本體毫髮無損,但神魂激盪險些脫離了本體,極爲煎熬。那種歷劫失敗,重新被劈成出孃胎時模樣的絕望也沒放過司鳳,她被迫捨命陪君子也體驗一遭。
有了這體會,她終於不難理解姬狐看到幼年一團可愛的葉昭華時的複雜心情。
當時她覺得這個凡人小孩出現的很不是時候,他的笑容裡帶着奚落嘲諷,嘲諷她的失意失敗。她其實想的並不是報答,而是一巴掌拍死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崽,好不要走漏了風聲,被旁的同修知道她歷劫失敗落魄慘淡至極的狼狽。
她最後還是沒那麼幹,倒不是她一時心慈手軟了,沒別的原因:她當時快被凍死了,身上劫雷留下的創傷導致血液都快流乾,要不是天氣嚴寒把傷口凍住了,她肯定撐不到葉昭華出現。
總算上天憐惜她,叫她等到了他。
可她那時候,又怎麼想得到,這就是幾十年糾纏不清的冤孽無頭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