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峰的師兄林青問道:“你是這村裡的?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外頭?”
小孩嚇得面無人色,抹了把眼淚,哆哆嗦嗦回道:“我本來是要回家的,聽你們一直在說什麼死人啊鬼的,不敢動彈,本想等着你們走了後,我再出來的,沒想到被你們發現了……我們村的人,真的……都死光了嗎?”
九幽派弟子們面面相覷,都有點難以置信,他們說話有那麼大聲嗎?村口都能聽到?不過也對,鄉野僻靜,只有他們的談話聲,應該是會顯得比較嘈雜,難得這孩子耳聰目明。
有人又問道:“就你一個人?你爹孃呢?”
小孩低頭看着自己露了小半個腳掌的鞋子,聲音低低的:“隔壁的李麻子揚言要找一幫人打我,所以我晚上溜出村去姥爺家躲了幾天。本來打算入夜了再悄悄回去,沒想到……”說到這兒,他忍不住又嗚嗚咽咽哭起來。
年輕的弟子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七嘴八舌竊竊私語,都說這孩子福大命大造化大,因禍得福逃過了一劫。可他年紀還那麼小,看着就七八歲,便已是孤苦伶仃舉目無親的孤兒,人生的路他才起頭,今後的日子可怎麼辦,實在是可憐。
暮雪渚微微皺了皺眉頭,蹲身用手絹擦了擦小孩涕淚縱橫髒不拉幾的小花臉,遞給了他一個餅並一個錢袋子,安撫地拍了拍他肩膀,而後便起身,徑直朝前走去。
九幽派其他弟子見他如此,只得也放下了感慨,有人又給孩子塞了幾塊糖,便繼續趕路。很快,那孩子的身影,便模糊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見了。
走了不久,便到了官道上,有驛站。但驛站不接外客,不能留宿,一行人只得就近露宿一宿。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睡在最外圍的弟子驚奇地發現,他旁邊還躺了個人。定睛一看,正是昨晚那可憐的小孩。
白天看他,更顯磕磣了,臉還是個大花臉,五官都看不出原貌,小身子瘦瘦精精的,衣服上補丁壘着補丁,髒得都看不出底色來。活脫脫像個小難民。
他的出現很快就引發了圍觀,也驚動了諸人中年紀最長的林青。他越衆來到孩子身,溫聲問道:“你沒回家嗎?”
小孩答道:“回了。昨晚給我娘磕完頭我纔來的。”
林青又問:“你怎麼知道哪座墳是你孃的?”因爲九幽派弟子在埋人的時候並不知道死者姓名,所以只是把屍首集中在幾處,各自掩埋了,也沒立碑。
小孩咬着嘴脣,一臉倔強,淚水又泛涌上來,卻在眼眶裡一直打着轉兒。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睜大了,硬邦邦地道:“我就是知道。”
旁邊那望月峰的弟子嘖了一聲,摸摸小孩的頭,過不在意地打了個哈哈,插嘴道:“你可別說你是把每座墳都掘了挨個挨個看了吧。”
小孩沒吱聲,復又低頭看着自己腳下。
望月峰弟子衝林青道:“林師兄,這可怎麼辦,這小毛孩該不是賴上咱們了吧。”
林青沉吟道:“我們有任務在身,帶上他怕是大大地不方便。”
其他弟子也差不多是這個看法,而且他們是修士,不是普通人,對帶小孩也不在行。不過孩子的年齡跟師門一些小弟子也差不多,遭遇又悽慘,實在令人同情。
望月峰那名弟子喃喃道:“難道就把他扔在這兒不管嗎?我總覺得不太妥,搞不好是他們那個村子裡什麼人得罪了魔道妖邪,才招致屠村滅門的報復,若那魔道妖人知曉還有個漏網之魚,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勢必要將他斬草除根。”
經他這麼一說,諸弟子才猛然醒悟過來,誠然,這纔是問題的關鍵所在。留下這孩子,無疑是給自己召來了麻煩,還有潛在的威脅;若不留他,他則很有可能活不長,這最後一個倖存者早晚也要被魔道妖人殺害。
九幽派這一輩的弟子絕大部分都是第一次下山歷練,以前只聽說過魔道妖人,卻從未真正打過交道。師父們自然是不屑於提到魔道妖邪的,所以那些有關魔道人物的邪性都是聽師兄們說的。
在師兄們的描述中,諸魔都是血盆大口食人剝魂手段殘忍十惡不赦的渾球。所以,如果拋下這孩子,等同於置他於險境。陷人於危難,顯然是不地道的,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孩子,缺了大德了簡直。
這就讓人糾結了,修道之人自然是該多行善,積功德,將來歷劫時,沒準能輕鬆一點。可是眼下這狀況吧……挺叫人爲難。
衆人正議論紛紛,暮雪渚修煉完回來了。
此間情況,他剛剛修煉時外放的神識都已捕捉到了,所以對大家的顧慮也都很清楚,來時心裡便已有了主意。
在其他諸人殷切的目光中,暮雪渚緩緩道:“先與我們同行,離此地再遠些找個好人家託付了便是。”
雖說有點兒累贅,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衆人便都附和了。他這考慮其實挺周全,只同行一段路程的話,也不會太耽誤他們的任務,再者遠離了原來的村莊,被魔道找到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能保全孩子性命,託付個好人家,那更是功德圓滿。
由於一行人中有不少還未辟穀,用飯時間是必須要留下來的。
在多數同門跟各色乾糧鬥爭的時候,暮雪渚等少數幾個人則在旁打坐養神——他們都是已經開始辟穀了的,特意選在用餐的人附近,也是在磨鍊心智,免受外物誘惑。
說起來九幽派的乾糧其實味道很不錯,都是用上好的靈米靈麥所制,無論放多久,口感都跟新鮮出爐的一樣。且修士們有的是法子讓手頭的食物吃起來更有味道,所以用餐時總是令人愉快和興奮的。
抵擋美食誘惑,那也是必修課。
暮雪渚正心如止水地調息,忽然有人在他手裡放了什麼東西。他不爲所動,繼續閉目修養。直覺身邊那人還未走,眼睛更直愣愣地望着他。
真是個沉得住氣的。
暮雪渚暗暗搖頭,嘴角微動,睜開眼來。
是那個孩子。
他正仰頭望着暮雪渚,手裡還拿着一小片缺了一大半的餅,另外一小片餅則靜靜躺在暮雪渚攤開的掌心。正是昨晚上暮雪渚給他的那塊餅。
暮雪渚低頭看了看手裡那半片面餅,顯然小孩昨晚吃了一半留了一半,而現在,又把剩下那一半的餅一分爲二,分給了自己一半。
“你吃。很好吃。”孩子仰着頭,衝他揚了揚手裡所剩不多的麪餅,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又有點忐忑地看着他。
這是暮雪渚未曾想到的,這孩子還挺懂得知恩圖報,他心裡霎時涌起一股五味雜陳的感慨。
也許,在孩子眼裡,此時這片能夠讓他果腹的麪餅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了吧。
暮雪渚神色未動,語氣卻比平素的淡漠多了一分柔和:“我在辟穀,不需要吃東西。你吃吧。”說着便要將手裡的麪餅遞迴孩子手中。
孩子顯然不信,兀自一個勁往後縮手,口中道:“怎麼會,如果不吃,爲什麼要隨身帶着?”
暮雪渚有點無奈地撇了撇嘴角,當然是爲防其他師兄弟帶的不夠,或者有其他意外情況,他好救急啊。辟穀期間還吃東西,那不是前功盡棄嘛。
在幾番解釋之後,孩子終於相信他的確是不吃東西,且這餅子也不是稀缺物,這才放心大膽敞開了吃。
其實暮雪渚還有不少問題想要問問這孩子,畢竟他是村子裡唯一的倖存者,應該可以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但看孩子吃的開心,暫時忘卻屠村滅門之痛,實在不忍心打斷這片刻安寧平和。在人傷口上撒鹽的事不厚道,罷了,還會同行一段路,到時候再找機會問吧。
不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始終是不放心,只有確定了真兇,纔好應對,不然總是懸而未決,後患無窮。魔道妖孽如此殘暴,屠戮無辜,就算他不能解決問題,起碼也得查明下手之人,回稟師門再做定奪,絕不能縱容魔道殘害蒼生。
心意既定,暮雪渚也不急了,看孩子低頭專心致志啃餅,一副狼吞虎嚥相,忍不住輕輕撫了撫他後背,以免噎着,順手將水壺遞過去。
孩子接水時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目光清澄,髒兮兮的小臉也掩不住那團天真稚氣。
暮雪渚擡手一記清穢訣除了他身上臉上的髒物,露出他原本的相貌來。
不得不說,這孩子的小模樣長得俊極了,五官都很標緻,一雙眼睛尤其靈氣。
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娃娃。
“你叫什麼名字?”暮雪渚問道。
“石頭。”小孩喝了口水,脆生生地答,“我娘說了,名兒賤,好養活。”
司鳳心裡忍不住想笑,這個時代的老百姓好像都是這樣,給孩子都起什麼二狗啊,大牛啊,栓子之類的名字,反正一聽就沒什麼藝術氣息。石頭這種名字,真是一抓一堆,十個小孩裡起碼得有三個,甭管大名還是小名的,反正是又接地氣,受衆又廣泛,還不受地域限制。想起個好名字,那還得投個好胎,生在富貴人家,對小孩起名纔會講究呢。
暮雪渚未置一詞,只是有點不解地看着孩子將剩下的半塊餅子藏進懷裡。
注意到他的目光,石頭紅着臉低頭看着腳下,磕磕巴巴解釋道:“我……我吃的不多的,很好養活的,我還可以幹很多活兒……”
暮雪渚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他。
石頭終於鼓起勇氣,仰頭道:“我想跟着你們。公子,求求你不要趕我走!讓我做什麼都行!”語聲急促,還夾雜着一絲哭腔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