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內容很簡單,先肯定了這兩年多來的成績,再安排了下一步工作重點,最後還給出了兩個人名,都是派駐沿海港口城市的太監。
貨物到港之後他們會來主動接洽,啥也不用說,卸船裝船馬上返航,回到天津衛再由這裡的稅監把貨物買走,進貨和賣貨的差價就是造船廠的利潤,至於說一來一去的貨物到底賣出去多少錢,少問!
而那三個半大小子上船之後只負責兩個工作,記賬和導航。且每個往返之後都會換不同的三個人前來,來歷依舊是兩個字,少問!
其實問不問袁可立心裡也明白,能如此順滑的在全國範圍內調動太監的只有一個機構,司禮監!那三個半大小子更不是普通人,百分百全是宦官。司禮監到底聽誰的這就真的不能問了,最好也少想。
不出事誰也沒事,出了事肯定會有司禮監的某位高級太監被查出貪贓枉法,然後下詔獄嚴刑逼供,結果突發病患不治身亡,連帶着所有秘密一起飛灰湮滅。
很無情的帝王手段,同時也是很正確的做事方法。對於這一切袁可立沒有絲毫牴觸情緒,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果皇帝沒有這些手段,自己就得考慮是否再跟着一起混了。
事實證明皇帝的手段遠不止如此,三個小太監怕是還未成年,卻有一身神奇的本領,僅靠一架形狀怪異的金屬器具,每天正午時分觀測幾次太陽位置,再在紙上一頓寫寫畫畫,就能準確計算出航向,誤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只可惜小太監上了船之後獨處一室,基本不與外人交往,觀測太陽時也需清場用白布遮擋,若是沒提前給自己演示,怕是誰也不知道世上還有此等神技。
這時就不由得不瞎想了,比如說皇帝是從哪兒找來如此多掌握了航海神技的小孩子,還全給去勢之後做了宦官。
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有點可怕了,按照常理,小宦官們恐怕不是先有技能再當入宮,應該反過來,是入宮之後才習得此技。
問題是皇帝從小在宮裡長大,別說大海,可能連海河都沒見過,怎麼可能擁有這種老船工都不會的技巧呢?難道說皇帝身邊還藏着能人!
可能有,但袁可立覺得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本人會。原因很簡單,造船廠的選址、建造帆船的圖紙都是出自皇帝之手!
如果不會,不可能當面侃侃而談,精細到每根龍骨的尺寸和彎曲度、每塊船板的大小和形狀、每面帆具的質地和縫接工藝。
更令人費解的是漕運管轄下的十多個船廠裡,沒有一位造船大匠認識圖紙上的海船,只有一位來自廣東的船匠很不確定的覺得船型和帆型與佛郎機人的海船有六七分相似,也僅僅是相似,絕對不完全一樣!
能懂造船、再懂航海好像就說得通了,至於說到底是從哪兒學的,袁可立不打算繼續追究。人家是皇帝,從小學的都是帝王之術,保不齊、沒準、可能、差不多會有上古神書之類的玩意!
但景陽二年時海河裡出現的奇異景象,讓可能有的上古神書從一套增加爲好幾套。
駕船接送貨物的水師千總回來報告說,在造船廠正北不到十里的河邊,矗立起來好幾架巨大的水車,同時有人正在河邊建造怪異的房屋。
按說水車大點也不算太稀奇,保不齊是誰家的磨坊,可是沒過幾個月這位千總又來彙報了,說是房子蓋好了,居然有十幾丈長、兩丈多高,且不是一座,是三座!
這簡直就是胡言亂語了,如果不是這位千總最熟悉海船,袁可立都有心按照軍法處置,立刻拉出去打板子。不到半年時間,蓋個小廟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有如此巨大的宮殿,絕對是妖言惑衆、擾亂軍心!
可是等他坐船親自去看了一次之後立馬就不瞪眼睛了,張着嘴大半個時辰沒閉上。千總沒撒謊,岸邊確實平地矗立起來好幾座巨大的……不能叫宮殿,無論皇家還是勳貴,誰也不會蓋這麼難看的宅院。
可它確實很大,都快趕上北京的城牆了。如果不是宮殿,誰會沒事兒吃飽了撐的蓋這麼高大的房屋呢?還弄得這麼醜,是給人住的嗎?
不光女人八卦,男人在有些問題上也一樣。懷着這麼多個爲什麼,袁可立終於忍不住了,主動去找稅監詢問,畢竟人家和當地官府經常走動,消息來源更廣。
結果這次碰了釘子,稅監說他也不清楚水車和怪異房屋的來源,然後刻意叮囑了一句,最好別去打探,因爲那裡是皇莊,四周有東廠番子日夜守護。
要是沒這句話,袁可立必須不能善罷甘休,堂堂漕運總督,除了紫禁城裡的那位,真正怕過誰?就算不能平白無故去搗亂,問問看看總沒錯吧。
但聽到皇莊、東廠番子之後,袁可立馬上就不再琢磨該去找誰打探了,乖乖返回造船廠,把所有精力全撲在了建造海船和訓練水師上,無論手下的彙報多詭異也不理不睬。 直到去年年底,謎底終於揭開了,御馬監鄒義突然拿着皇帝的密信巡視造船廠,閒聊之時,聽聞北邊皇莊發生的怪事,咧開嘴笑了。
“嘿嘿嘿,師傅輸了,他說您不會來問,吾卻以爲您肯定來問。袁總督不要急,再過……半年吧,到了春天您就不用等着船隊來送貨了,那些大房子就是裝貨和卸貨的地方。到時候親自過去看看,就知道它是做什麼用的了!”
半年之後稅監果然送來一封既熟悉又神秘的匿名信,這次內容比較多。先指出了建造大海船的疏漏之處,比如沒必要建好一艘再建第二艘,那樣太慢,只要材料和工匠足夠,完全可以兩艘甚至多艘一起建。
併爲此給出了一種叫做流水線的建造方法和很詳細的工藝流程標準。要求及早讓工匠們接觸此種模式,就算不多艘一起建造也得按照同樣的標準執行,不能一個人做出的是一個樣,必須得達到通用的程度。
其次也是關於造船方面的,上游那座巨大的院落是在皇莊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機械製造廠,主要以加工各種金屬器物爲主,其中也包括大海船上的金屬零件。
以後的船用金屬件就用造船廠鐵匠單獨製造了,全部由機械廠按照造船廠提供的尺寸統一加工再賣給造船廠使用,其用意依舊是流水線和標準化原理。
然後信上又說讓自己去一趟機械廠看看,那裡有熟人等候。今後兩個廠該怎麼合作無間、密切配合,見面之後自行商量。
最後就是裝貨地點改變,以後統一在機械廠倉庫裡裝卸貨物。同時增加了一種新商品名叫四輪馬車,據說可以裝在大木箱裡運輸,幾個人在一個時辰之內就可以組裝成型,在官道上奔跑數日也不會顛簸散架。
流水線和標準化的大致原理袁可立看懂了,然後就是有一番唏噓。此種辦法不僅僅能用在造船上,還可以移植到很多行業裡,比如武備製造。
用統一標準、統一流程製造零部件,最終再按照統一標準組裝到一起成型,不僅速度快還產量高,且可以相互替換,大大減輕了後勤的壓力和製造成本。
只可惜這麼好的辦法朝廷卻不會答應,道理和漕運一樣,利益已經分配好了,誰想打破傳統誰就是大家的敵人,無論辦法好壞都要除之而後快。
皇帝特意寫信告訴自己,也不是準備大範圍鋪開,很明顯,海船和水師都要加快建設了,到底是爲什麼真沒地方猜去,也不敢瞎問。
四輪馬車不用去機械廠看了,自己在天津衛已經見過,是一位通州商人花重金購置的,專門用來運輸透明琉璃器。
看似纖細實則渾身鋼筋鐵骨,跑起來確實輕快了許多。車底的半月形弓片奇妙無比,居然能通過彎曲有效降低車身起伏,無論坐人還是裝貨,確實更快也更穩。
倒是機械廠中有熟人的說法比較新奇,到底是誰願意至此荒蕪的河灘整日與隆隆作響的鐵錘和黑煙瀰漫的爐火相伴,自己好像不認識有此種能力的人。
想不通那就去看看唄,反正隔着也不遠,今後還得密切合作。遠遠就看到兩個男人站在碼頭上,看青色的官服和胸前的補子圖案應該是六品,但相貌比較陌生。這就更迷糊了,到底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