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李之藻一起來到殿外的是一中年一老者,都戴四方巾身着道袍,沒有官服,但舉止氣質上半點沒有畏縮惶恐的樣子。
“來者可是百泉居士李老先生?”待李之藻進來仔細說明了二人來歷,洪濤才起身迎到殿門口,連很難見的尊稱都用上了。
按照明朝的禮儀,他本可以坐在屋裡等着李贄進來行禮。但陳矩說這個老頭骨頭挺硬,脾氣還挺怪,那就禮賢下士一點吧,免得在小事上橫生波瀾。
“戴罪之人李贄見過太子殿下!”陳矩說的一點沒錯,消瘦且面色不太好的老者確實各色,自己貴爲太子,又把他從詔獄裡撈了出來,見面之後居然沒有太多感激之意,也沒有大禮相見,淺淺一揖而已。
“臣馬經綸見過太子殿下!”另一位中年人倒是挺恭敬,還自稱爲臣。
據李之藻介紹,這個人是萬曆十七年進士,當過知縣幹過監察御史,目前閒賦在家。李贄來京就住在他家通州的別院裡,入獄之後,更是利用當年的關係多方奔走,花了不少錢,這纔沒讓李贄在詔獄裡受大罪。
“有沒有罪由陛下定奪,但編纂通譯《論語》一事本宮要擔干係。李老先生可否先委屈幾日,暫且在此住下,助本宮一臂之力?”
不管兩人是何態度洪濤都無所謂,但該說明的一定要說清楚。別我冒着風險把你救了,結果你還覺得我是個二傻子,不能入法眼。如果是那樣的話,不管有多大本事也和自己沒關係,繼續去詔獄裡玩風骨當硬骨頭吧。
“殿下可曾通讀此書?”李贄倒沒說不樂意,但也沒說樂意,好像還要考一考太子的成色再做決定。
“本宮經筵不過三五個月,不曾熟讀,以後也不打算用心讀。做爲太子,本宮該關心的應該是江山社稷。如何做學問,正是李老先生這樣飽讀經史之人該做的。”
洪濤的回答很乾脆,不懂,也不該懂!我是管理者,調配人力運籌帷幄纔是專業。你是學者,孜孜不倦研究經史典籍也是專業。咱們各司其職,誰也別搶誰的飯碗,通力合作纔是正途。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打理大明江山?”李贄聞言一愣,他雖然不出仕多年,卻認識不少做官的朋友和弟子,有時候也會聊起朝中事情,包括儲君的人選。
印象中這位太子好像沒什麼才氣,今日一見才氣依舊是沒見到,卻可以感覺到有一種成竹在胸的大氣,不由得想探個究竟。
“今日沒有經筵,若李老先生身體允許,本宮倒願意請教一二。”見到李贄如此直爽,洪濤也有了點好奇心,想知道能讓陳矩冒險搭救的到底是個什麼成色,於是起身走向了東側耳房。
那裡是自己的臨時休息室,有王安在外面盯着輕易不會讓外人靠近,可以聊一些稍微出格的話題。當然了,也不怕李贄出去亂說,他目前自身難保,再把自己得罪了還得被抓回詔獄等死。
“李老先生,此處無人打擾,話出你嘴入我耳再無外人知曉,儘可暢言。”在耳房裡坐定,洪濤擺出副今天不說清楚誰也別走的架勢。
“殿下可知朝堂上每日爭論不休,陛下不上朝,於江山社稷有害乎!”老頭也不客氣,更不怕死。當着太子就敢議論皇帝的過錯,不光是皇帝,還有滿朝文武。
“此間亂象皆由一個字而起,利!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老先生以爲此話何解?”
你問我答,這不是洪濤的習慣,也不想和李贄在古代經史典籍上脣槍舌劍鬥個明白。在這方面自己的文學功底差太遠了,光是各種典故、歷史瞬間就十不得其一二,根本不在一個層面上,沒法聊。
先賢們總結出來的理論有些是普世道理,有些則只適合當時的文化環境。拿來借鑑當做經驗教訓可以,非要一個字不差的當做萬世不變真理去亦步亦趨只能壞事。
想把道理講清楚,並不是只有重複先賢語錄一條道,跳出歷史侷限性,用宏觀的視角總結歷史走向,更容易說明問題,順便還可以看看這位在野大學士到底配不配稱之爲士。
如果也是自以爲是、聽不得反面觀點、只能禁錮在固有認知水平裡還不願意嘗試思考新理論、故步自封的井底之蛙,就別再往深處聊了。
權當他是個工具,在四夷館裡混段時間,等自己和利瑪竇等人達成了合作意向,扔給陳矩賣個人情也就是了,沒有損失。
“天下財貨盡收皇家所有,何來爭利一說?”李贄緩緩搖了搖頭,認爲太子的水平太低,看問題只看到的表象,沒有觸及思想根源。
“利,不單單指財貨,權也是利的一種,包括生死。先生從詔獄解脫,只需陪西僧在四夷館中盤桓數日,隨意解讀幾句《論語》即可化解牢獄之災,同樣是獲利。
假如本宮要求殺死馬經綸纔可獲釋,先生恐怕就不會答應了。因爲在先生的腦子裡這種行爲的代價很重,甚至高於生死,比較起來不僅沒有獲利反而虧本了,自然不會做。
每個人腦子裡其實都有一架算盤,不停的扒拉着算盤珠子計算得失,只是每個人對世間萬物的估價不同。同樣一件事,在先生和我看來有可能是不一樣輕重,本宮把這種現象叫做價值觀。
朝中臣子結盟立社,衡量敵我的尺子就是價值觀。估價差不多的人,才能湊在一起壯大力量增加影響力。這些影響力可以讓他們升官、發財、名聲高漲,還能讓家族後世蒙蔭,也都是利。
一國一州一府,能產生的利不會在短時間內有太大變化,就像是一碗飯,朝臣們多吃一口陛下肯定少吃一口。朝臣人數衆多且前赴後繼,陛下孤身一人不好應付,在無法贏得更多利益又不甘吃虧時,迴避也是一種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