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農作欠收的年歲,讓原本應當繁忙的秋季冷清些許;西風吹拂過乾枯的田地,掠向空曠的曬穀場,最後撲散在每一張蒼黃愁苦的面容上。

春雨不足,使農作發育不良,再來個幾次暴風雨,硬是淹死了所有即將收成的稻禾,然後便是一直枯乾到秋末,連青菜、大豆都沒能長成。

叮叮叮叮……

一輛馬車遠遠駛了來,幾隻馬鈴隨著馬車的動作而叮叮作響。

幾個人擡頭看了過去,石板道的那邊正緩緩駛來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黑色馬車。

「啊!是元大娘的馬車。」中年漢子搔了搔一頭亂髮,「哪家人日子過不下去,要賣女兒?」

「沒聽說過哇。那,會不會是城裡有錢大爺來買長工、丫鬟的?」較年輕一些的男子像是躍躍欲試。「那倒好,我吳用身強體健,早想進城給大老爺們當護院家丁,賜個尊貴的名頭,也好當個城裡人,別淨是與泥土爲伍,有一餐、沒一頓的看老天爺吃飯。」

「少妄想了你,城裡大爺缺伶俐的家丁,又哪會看上我們這些個目不識丁的莊稼漢?若有缺人,也是缺苦力、缺長工,要賣力氣的。別以爲閒差落得到我們頭上。你哪,還是乖乖在家裡種田吧!」老人家出口就是一頓訓,不讓年輕人成日好高騖遠,老以爲城裡工作萬般好。

其中一名婦人嘆道:

「還是元大娘懂得營生,八年前老元病故後,我們都說那剩下一家三口孤兒寡母的,想必是活不下去了。想給她牽個紅線與冬家莊的老光棍湊合著過日子,至少有個依靠。不料元大娘竟自己做起了人牙子的營生,也合該當年老元是以賣貨鼓爲生,老是進出城裡各大門戶,建立了人脈,正好讓元大娘受用。瞧瞧她,如今有馬車、有宅子,日子過得可舒心了。」語氣中滿是濃濃的豔羨。

「是啊!聽說她生意做得大,已計畫再買輛馬車趕長程的,把人往大省城裡送呢。」又一婦人接口,語氣不掩嫉妒的酸意。

「唉!賺那麼多銀子又如何?橫豎不是什麼風光的行當,女人家拋頭露面的,真不知以後怎麼找婆家哦。瞧瞧,元大娘那閨女都十二有了吧?跟著東奔西走的,都野得沒一點女人樣了。」守舊的老婦人咂咂舌,不以爲然。

衆人看將過去,見那馬車停在村長家門口,率先跳下來的是一名高挑健美的少女。雖說才十二歲,但身長與體態卻已是大人樣了;或許是長年跟著母親東奔西走的跑跳,她看起來比一般女子健壯,站在其母元大娘身邊,個頭高低立見。元大娘是個瘦削嬌小的婦人,看上去精明厲害得緊,一下地就朗笑的對村長打招呼:

「哎唷!林老爺,幾個月不見,您老更見精神了,真是老當益壯哪!」

「託福託福。」一名白髮蒼蒼的六旬老者拱手以對,一身短褂打扮,赤著雙足,很明顯看得出他方由田裡回來,還來不及坐下來喝口茶哩。「元大娘今兒個來我們村子是替城裡老爺找人嗎?」

「那也是其一,再者是半個月前年家大叔託人帶口信說要把長子賣給人當長工,要我們幫個忙,議個好價,我特來看看那年家小夥子條件如何。」

衆人圍過來七嘴八舌。

「啊!沒料到年大海那麼狠心,要賣兒子哪!」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老年夫婦相繼病倒,如今田產全賣光了,他又殘了雙腳,不賣兒子,日子怎麼過哪?」

「但也不必把年-賣掉嘛,讓他去城裡當長工,一個月掙個三、四百文的,日子也過得去。」

「一個月三百文錢濟得了什麼事?」

「你又以爲賣身能拿多少錢?我看年-那小子連十兩銀子也不值,瘦得像只小老鼠,哪戶人家肯要?」

元大娘訝然問:

「咦?年大海的兒子身體差嗎?」那可就不好做買賣了。莫怪附近的人牙子沒人肯牽線,讓年家老爹不嫌遠的找她過來。兩年前她搬到宛平縣,距離算遠了。

村長回道:

「也不是。只不過年歲不好,小孩子沒得吃,看來就是面黃肌瘦了些。」

「那真得看看了。」元大娘沉吟。

纔想詢問年家的住處,不料卻教一羣漢子與小丫頭圍住,爭相問著差事——

「元大娘,有沒有哪戶人家缺廚娘的?」

「有沒有缺雜役的?一個月半兩二十文就好了。」

「有沒有缺丫頭的?」

「元大娘——」

很明顯的,她將會有幾個時辰不得閒啦。扯喉吩咐站在馬車旁照料馬匹的女兒:

「初虹,你代娘去年家一趟,看情況如何,回來告訴我!」

「好的。」小姑娘點頭,撈起一隻小包袱拋上肩,向村長問了路,便往一條羊腸小徑走去。

趕了半日的馬車,她還沒用餐哩。包袱裡有一根大雞腿、幾片肉乾,以及早上才烤好的芝麻大餅。每次走遠程,母女倆都會買一些好吃的來犒賞自己的辛勞,這可是以前苦哈哈時享受不到的好滋味哩。

當牙婆比當農婦好太多了。

幾年下來,元初虹對此有深刻的認定。

爲了好吃的食物,她日後絕對要成爲業界最頂尖的人牙子。然後,就可以天天快樂的大吃大喝了!

呵呵呵……

※※※※※※

要當一流的人牙子,首要就得會挑貨色,也就是要懂得看人的意思啦!

元初虹打八歲起就跟孃親走遍西平縣裡的八村六屯,見識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也多少懂得如何去對「貨物」標下價碼。而,眼前這一個……實在說,就算是賣斷終生,也沒人肯出個十兩二十兩吧?

「姑娘,我這小兒別看他瘦小,其實他很勤勞努力,你看這屋子裡的桌椅,全是他打造的,外邊的青菜,也都是他種的,要是有哪家大爺肯買下他,包準財源廣進,一人可當兩人用哩。」

坐在牀上的乾瘦男子不斷搓著手,除了不能動的雙腳之外,他全身能動的地方,都因緊張而抖動不已。不常與陌生人交談,更不曾做過這種推銷自己兒子的生意,致使年老頭兒連講話的聲音都是抖的。

家徒四壁。

元初虹長年在各個困苦的農家遊走-對窮人家的景象早已見怪不怪。她一雙眼兒溜溜的轉在三個坐在牆角的小孩身上。

那個叫年-的小男孩據說有十二歲了。嘖!她也十二歲,怎麼就硬是高出他一個頭身?這小孩看起來明明像九歲。實際上她九歲的弟弟元再虹都比他高多了。

他身邊偎著兩個更加瘦小的弟妹,全是一副長期飢餓的面孔,由那一雙漆黑的瞳眸中便可看出來。不知怎地,元初虹突然覺得自己手上這一袋食物豐盛得教她感到罪過,眼前這些人不知餓多久了呀……

那端的中年男子仍在推銷著自家孩子——

「我這孩子是很孝順的,看到我沒法子工作,眼下一家老小都要餓死了,便提出要賣身的想法。我也沒別的路可走了,纔會央請元大娘來帶走他——」叨絮聲忽地中斷,再也擠不出任何話語,只因倏然分泌旺盛的口涎溢滿了口腔。男子怔怔的凸著雙眼盯住地上那些香噴噴的食物……

吃……吃的耶!

是……真的可以吃的東西耶……

有餅、有肉……有雞腿……

老天爺啊……他們一家子從沒吃過這麼豐盛的東西……這兩年來更是連肉末都沒能沾到一丁點。

一家四口,相同飢饞的眼,但沒人敢動。生怕只是一場夢。何況那些美味屬於別人哪。

有點心痛,但元初虹還是把心痛擱一邊叫囂,堅強的開口了:

「喏,我想你們大概也還沒吃午飯,不如一同來吃吧,雖然可能不太夠吃。」其實她一個人就可以吃光這一大堆,她的食量一向很大……

但看到這一家子的境況,不免感同身受起來。以前他們家也曾這般三餐不繼的困苦過。偶爾做一下好事是應該的。她發誓,下次絕不會再這麼做了,絕對!絕對!因爲好肉痛哪。

以著悲壯的心情,她把食物分成四等份……瞧到了牀邊那頭渴盼的神情,心一橫,就五份吧!嗚……不必等到晚飯時間,她就會餓得乾巴巴啦!

五個人就著稀少而珍貴的食物狼吞虎嚥起來。那個年老頭兒還差點因吞太快而給噎死。

正當其他人還舔著手指頭以防止任何一粒小芝麻或小肉屑被遺忘在口腹之外時,那個叫年-的小男孩畏怯的開口道:「這位姐姐……」

元初虹橫過去一眼,大方的收下這個尊稱,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甚至也不認爲這男孩居然會與她同年。他矮她那麼多,由她來當姐姐是很合理的。

「啥事?」

「如果……我賣去給人當長工,是不是以後爹與弟妹們都可以吃到東西了?」十二歲小男孩滿心臆想的莫過於如何榨乾自己微薄的價值來讓家人過好日子。

「怎麼可能!」元初虹一向不苟同其他人牙子誇大胡謅的唬人行徑,老讓這些困苦人家以爲到城裡工作便可成日過著衣足食豐的生活。拜託!有錢老爺又不是找工人到家中享福的,偏這些老實人總會被人牙子騙得團團轉。她直言道:

「你以爲賣身錢能掙到多少?城裡的大戶缺長工,最多也只肯花五十兩來買斷你一生。可別以爲五十兩很多,頂多讓你們省吃儉用個四、五年,到時還不是苦哈哈的過日子。」

「可……可眼下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又哪理會得幾年之後的光景?」年家老爹吁嘆了起來,槌了槌自己已然癱瘓的雙腿,什麼未來也不敢想了。

元初虹雖然很爲他們一家子的境況感到同情,但也不得不說實話:

「城裡的大爺都精明得很,要是看到你家兒子這般個頭,價錢怕是要踩到地了。有沒有三十兩都成問題……」

年家父子倆同時心口一慌,忙叫道:

「姑娘行行好!給小兒掙一個好價錢吧——」

「我——我會做很多事,我會很努力——」

這時,終於擺脫村人的元大娘已經駕車過來,一入門見到的就是這陣仗,呼叫道:

「喲!這又是怎麼了啊?」

「娘,年老爹託我們給年-掙個好價錢。」元初虹報告著。說完,也就退到一邊去了。

而元大娘,如同全天下靠一張嘴巴吃飯的人牙子一般,有著舌燦蓮花、天花亂墜的本事。當下拍胸脯保證地道:「哎,年老爺,一切包在我身上,包把你家兒子賣到最好的價錢。我元大娘多年來遊走各家大戶,每位主母都跟我熟得緊,其中不乏軟心腸的好人。這你就別擔心啦。不過……」口氣一轉,很是含蓄:「您這公子,好像太瘦小了些,有點兒不好弄哩……」

不必聽完全套,元初虹就知道最後她娘必會把小男孩的身價壓低到三十兩,那還不包括她們要抽傭的成數。倘若小男孩可以賣到三十兩以上,多出來的銀子,就是牙口子淨賺的了。

從富人身上賺錢很是公道,但一味的去把已經很窮的人壓榨得更窮,似乎……就太苛薄了。

每個人牙子的嘴臉都是一樣的,對他們來說,這只是生意。但元初虹逐漸排斥這情景。每當娘在與窮人議價時,她都會走開。

不該是這樣的。但,又該是怎樣呢?

才十二歲的她,什麼也不懂,只是隱約的抗拒這一切。那麼,日後長大當牙婆,仍是她堅不可摧的信念嗎?

「哥哥,我的小肚子鼓鼓的,很飽哦。」三歲的小女童晃著大哥的衣袖,開心而滿足的笑著。

另一邊正在摘菜葉的小弟也不甘示弱,叫道:

「我的肚子也是,鼓鼓的,裡面有好吃的雞肉哦。」

因大人在商議價錢,年家三兄妹也走了出來。此刻兩個小鬼正爭相展示自己吃過膳食的小肚子,好不開心。

叫年-的男孩一手牽著一個,保證道:

「以後大哥去工作,每年都會帶回好吃的來給你們吃,你們要乖哦。」

「嗯,我們會乖!」小女生大叫。

「很乖很乖!」小男孩叫得更大聲。

元初虹沉默看了好一會,決定走得更遠一些。心口悶悶的,不知該怎麼宣泄。最後竟化爲一句——

「呆子!」

那傢伙恐怕還不知道有多少苦頭正等著他生受呢!

又一個天真的傻瓜,將自她們孃兒倆的雙手,過繼入另一種爲僕爲奴的人生。

不讓肚皮捱餓,實在是太重要的事了。在那之外,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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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年-上了馬車,準備被送到縣城的一戶人家當雜役。元大娘果真以三十兩標下價格,先付了十兩當前金,也好讓年家暫抒窘困之境,待年-確定賣出之後,再回頭付十四兩(六兩是仲介費)。

元大娘的馬車十分寬敞,但並不舒服,畢竟是依照驛車的規格打造,主要在乘載多人,而非讓人舒適。當十來個人擠在一塊兒時,身體差些的人,少不得要受些活罪了。

「嘔——」

馬車才顛簸上兩個時辰,有人便掛在車尾吐了第五次。非常之可惜的吐出了難得才吃得到的豬肉、湯餅,那是家中老爹爲他餞行而大手筆買來的佳餚,就這麼眼睜睜看它化爲一攤酸水,貢獻給凹凸不平的黃沙路增加養料去了。

滿臉汗漬淚液的年-,青白的面孔上,看不出他是因不舒服而哭泣,抑或是正在爲那些吐出來的美食而難過。爲免招受同車者的白眼,他爬到車外,坐在車尾捆行李的木板上,順道吹吹風,也可讓自己好受一些。

困苦人家的孩子沒有嬌貴的權利,哭泣完後,就要快快把眼淚拭乾,否則若沒招人笑,也會招人厭。

「喂!」車尾的木板門被拉開,元初虹由裡頭爬出來,手中拿著一袋子水。

「你還好吧?要不要喝點水,那會令你好過一些。」

他默默的接過水袋,連灌了兩、三大口,才終於衝去嘴裡些許酸臭味,讓一顆再無食物可傾倒的胃袋得到短暫安撫。

怎麼也不會說聲謝謝!元初虹睞著他,心中兀自嘀咕。見他遞迴水袋,她接過,掛回腰間。

「你打出生就沒離開過小山村是不?」沒話找話聊,誰教一整車子的人,就他們兩個小的。何況年-還是分吃過她一頓飯的人哩。

「嗯。」沉默的黑瘦小男孩有些手足無措。是一種不曾見過世面的惶然與靦腆,完全不懂如何應對進退。別人加諸於他的注目,只會使他畏怯。

元初虹忍不住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

「哎呀!你這樣可不行唷。要知道一般的有錢大爺夫人們買傭僕多是挑伶俐些的,要不就是看來靈活有膽識的,你這樣呆頭呆腦、既瘦又小,哪裡討得了便宜哪?」

「我……我……不呆的……」他悄聲抗議,卻不敢擡起頭,一雙眼只能瞅著污黑的雙手看。

「蚊子都叫得比你大聲。」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你這樣子很不好賣耶,就算賣得掉,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因爲有一些惡僕專門挑你這種人欺侮,你還想當一個表現優秀的傭人來讓主人賞識,來讓家人過好生活呢,自個兒不堅強起來,一切全沒指望了。去年有一個十五歲的山村青年便是活活被一羣長工打死。窮人的命是不值錢的,最後主人家送來十兩治喪,一切就這麼結束。你必須明白,城裡的壞心人很多,不是我們這種鄉下人應付得來的。」

年-聽得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人人爭相要去討生活的地方——那個被形容得繁華富裕的城裡……竟成了小姑娘口中的人間地獄?

「他們……他們爲什麼……要……要打死他?」

「想欺負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只要他看起來很呆、很好耍弄,而且欺負了也不會被反擊,人人都樂得沒事揍他一頓,享受一下當大老爺的癮。」

「怎麼會這樣?!」會有這麼壞的人呀?

「就是會。」元初虹從來也不瞭解這是爲什麼,但強欺弱是絕對存在的,如何學會自保纔是首要之務。她實在不希望自家阿孃仲介出去的人會落到沒命的下場。畢竟大夥都只是爲了討生活纔不得已的離鄉背井哪。

「我說你,可別傻傻的讓人覺得好欺負。」雖然他看來正是很容易欺負的樣子,但她還是覺得有責任要提點他一下。

年-眼中滿是懼色,抖著聲音道:

「總有……總也有好主子的吧?不會任由下人胡亂來……也不允許欺負新來的人……」

元初虹伸出手指推了下他的大笨頭。

「由得你咧!是有錢人在挑下人,可不是下人在挑主人。今天要是被個殘暴不仁的人給買了,你也只能認命。主人買下人是做什麼來著的?自然是要服侍得他們舒心快活,除此之外,哪理會得你們下人間有什麼爭端不平事?今天你被欺凌了,想叫主人討回公道,主人還想全賣了你們來得回耳根清靜哩。年-,我這不是在恐嚇你,是要教你如何在城裡生存下去。」

兩泡淚驀地涌上男孩飽受驚嚇的眼中。不曾想過當人長工,除了該賣命工作之外,還要學會如何不被欺凌。城裡的生活……真的有那麼可怖嗎?那麼……他受得了嗎?即使是受不了,又能如何?他沒有回頭路了。

「哎、哎……你別哭,我最怕看到別人哭了!」元初虹沒轍的叫著,連忙左手抽出麻巾,右手掏來桂花涼糖,就像平日在家中哄小弟時的情形一致,她把糖丟入他口中,手巾粗魯的抹他臉,差點嚇得他栽倒落下馬車。

「你……唔……」嘴巴內一大顆糖,當下勾誘出他滿腮的口水,差點嗆昏了他,哪能開口說半句話!

糖耶!好香好涼好甜、好好吃的糖耶!不可以吃完,要快些吐出來包好,以後回家時可分給弟妹吃……暈陶陶的腦袋當下忘了前一刻他還驚懼出兩泡淚,現下他全身每一個知覺都專注集中於這輩子從未吃過、也想像不到的人間美味中……

啊……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吃、這麼這麼好吃的糖啊!

小孩果然都很好哄。事實證明哄小弟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也是行得通的。元初虹得意地道:

「很好吃吧?可不許再哭嘍。我最怕看到小孩子哭了。」

年-點點頭,好捨不得的撕下一塊衣角來包住他吐出來的糖球。不斷的吞口水,讓唾液帶著口中的甜味全送到肚子裡,不讓香味跑掉一丁點,所以不敢開口。

對於這舉動,元初虹很能理解,以前她開始有糖吃時也是這樣的。這種零嘴對窮人家的小孩來說,簡直比撿到銀子還珍貴,都捨不得一下子吃完的。

既然把他當成自家小弟看待了,也就忍不住擺出大姐姐的架勢對他道:

「我同你說那麼多,就是要教你生存之道,可別當我是壞心眼的嚇你。你哪,就勤快些、俐落些,進入大戶人家之後,馬上找一個靠山去討好他,讓他以後罩著你,多少也就天下太平啦。」

還有一肚子的訓話,卻沒能講個盡興,前頭傳來元大娘的尖嗓門:

「丫頭!過來駕車,前頭是驛站,我過去買大夥的午膳。」

「來了!」元初虹立即爬回車中,一路鑽向前方。已經中午了,整車飢腸轆轆的人就待元大娘去買食物來餵飽他們呢。

元大娘將繮繩交給女兒,低聲罵著:

「在後面跟那小子嘀嘀咕咕些什麼?給我莊重些,別忘了你已經是大姑娘。」

「他只是個小孩,沒事兒。我教他處世之道,省得他日後被惡僕欺負死。」

元大娘伸手戳了她額頭一下。

「你少多嘴,日後會不會被欺負就看他們的造化了,關得到人牙子什麼事?你不幫忙說些好話也就算了,還給我講實話,要是嚇得他逃掉了,我向誰討十兩銀子去?笨丫頭!」

元初虹躲著母親又要伸來擰她耳朵的爪子,連忙叫:

「娘,驛站到了,你快下車吧!我把馬車駕到前面那片樹林蔭下等你。」

元大娘這才收手,掀著簾子往裡頭喚出三名男子幫她扛食物,一同下車去了。

※※※※※※※※

元初虹就著稀微的燭光計算著這十日以來的開銷。

通常人牙子將人由村子裡接出來後,自上馬車那一刻起,所有的吃住開銷全由人牙子負責。當然,也有一些人牙子是苛刻到底的,但元大娘爲了爭取生意,把這一點開銷吃下來,一路上自是必須精打細算。

馬車走了兩天之後,進入了西平縣的縣城,將車上的六個人送進一些缺工的人家,並花了一天去推銷急欲賣身的年。但因他太瘦小,所有的主人家都懷疑他能做什麼,頂多肯出十兩,生意當然談不成。

再接再厲,除了車上原有的五人,元大娘又山口附近山村載了三個少女,準備到第二站林平縣。

一天半之後抵達-將人全送出了,收了一筆豐厚的仲介費,可惜年-還是乏人問津,只得跟著元家母女四處奔波,一站又一站的看著人來人往,而他還是在。

後來又行經了東平縣、南平縣,送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後回到了元家母女所居住的宛平縣,已是第十天了。

「唉!這可怎麼辦纔好?」元大娘將桌上一小堆的碎銀分別放入不同的小瓦罐中。一反平日數錢時會有的眉開眼笑,竟是一邊數,一邊嘆著氣。

「總共收了二十一兩銀子,十天來花用了七兩又一百二十文錢,回家前添購了家用品約莫有一兩又二百八十文,所以這半個月來收益了十二兩銀子,很好嘛,嘆什麼氣?」元初虹將毛筆擱在一邊,伸了伸懶腰,同時問著。

元大娘橫了她一眼,沒好氣道:

「還不是那個年-!我真後悔接下他這檔生意,明知道他有多難賣,偏還好心的擔下他這不值錢的貨。」

好心?真敢說!元初虹翻了翻白眼。

「娘,那是你貪圖人家六兩銀子好不好?你早就知道別的人牙子不接的貨色就不會太好賣,要不是爲了六兩,你也是不接的。」說完趕緊跳開,不然耳朵就要遭殃啦。

元大娘恨恨的收回落空的利爪。這丫頭,愈來愈精了,十次有九次捏不到她。

「胡說什麼!六兩銀子雖然很多,但賣不出去也沒用,你娘我要不是還有那麼點惻隱之心,早放他們一家子自生自滅了。大家一樣是困苦人家出身,能代爲找一條活路也是積德。可看到現下這情況,是難啦!」

十日的相處,多少也有一份情誼,元初虹心中很希望能替年空業揭桓齪彌魅說模但縣城的大老爺們並不想花一筆錢買下這種骨瘦如柴的小孩子。這可怎麼辦纔好呢?

「娘,要不咱們帶他上京城試試看吧,你不是一直想走長程的嗎?五日之後咱們上京城探路,順道帶他一齊走,如果遇到肯出錢的老闆,也好把他賣了。」

元大娘瞠大眼!元初虹點頭微笑,低頭收起帳本與文房四寶。由於有實際上的需要,四年前元大娘便讓女兒去上學堂識字好來幫她算帳、寫人名冊。所以即使「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口號漫天叫,她還是少數識字的女中異類。

元大娘將七、八個小罐子藏到牆縫的隱密處後,將桌上的一錠碎銀交給女兒。

「喏,收著。」

「做啥?」銀兩一向是母親在保管的,她偶爾身上會放個七、八文錢買餅吃,倒不曾拿過銀子呢。

元大娘伸手撫了下女兒曬黑的臉孔。

「都十二歲了,也該學著打扮梳妝。拿去買花粉胭脂,以後我每個月都會給你半兩銀子,看你是要存起來去裁新衣,還是買花鈿都好。所幸現在日子好過,我也能供得起你女孩子該有的開銷。」

不太理解何謂女孩子的開銷,收下了錢,元初虹聳聳肩,決定明天去書肆買幾本書回來,也好上京城時可以看。私孰的夫子說弟弟到現在還寫不全一個字,她不盯著可不行。非要趁這次的京城之行,逼再虹學會寫他的名字不可!那小鬼就是欠人兇,得嚴格要求他乖乖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