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裡,冥王殿側院花園,一簇簇盛開的花好似氤氳蔓延的血色。
每年這個時候,曼莎珠華是最爲豔麗的,映得週遭事物也好似覆着一層紅霞,薄霧淡淡,隱約纏繞其中的氣息芳香鬼魅,攝人心魄。忽然,有細屑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慢慢走近。隨後,那道月亮門裡就出現了兩個穿着白色宮服的侍女。
她們提着幾隻白色的印有符文的宮燈,走到那棵大槐樹下,把原來的燈替換掉。因爲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了,所以按照慣例,鬼節前一天,冥界裡無論是王宮還是大街小巷都要統一換上白燈的,並且這兩日裡,晝夜都要將其點亮。
很快,兩個侍女換完燈,就垂首離去了。
待她們離開後,樹下的大理石水池裡卻亮起了層層光圈,一位絕色女子踏着微光,緩緩從光圈裡走出來,坐在壁沿上。淺藍衣裙在潔白無塵的大理石上鋪開,墨發及腰,輕紗扶風。四下寂靜無人,只聽見偶爾的風帶起樹葉的摩挲。
清冷的白光灑在身上,她擡眸看向那兩盞宮燈,漸漸地有些出神了。
記憶裡的那些畫面似乎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可現在忽然地,又莫名浮現在了眼前。或許是當時的氣氛和此時很像吧,都是這樣的安靜,靜得有些寂廖了。而那個風華絕代的人,就與她一起在大槐樹下飲酒。
彼時燈光淡染,容顏灼灼,伊人妖嬈的眉眼裡卻盡是落寞。她輕聲問她,爲什麼不開心,她不回答,只是端起烈酒一飲而下,然後笑得恣意……
池子旁的花叢裡隨風飄過來幾片曼莎珠華,其中一片落在了藍衣女子的手心裡,輕巧的觸感打斷了她分不清是喜悅還是傷感的思緒。女子垂眸看向手心,眼底波光淺淺漾開。
躺在手心裡的花瓣,紅豔如血,好似那人裙襬的顏色。
……
而高牆外頭,三兩黑甲的士兵又押解着一排鬼魂緩緩往忘川河走去了。此時,渡頭岸邊,已經聚集着很多人了。
六月後七月初,忘川水面上就開始陸陸續續地從凡間漂來三三兩兩的河燈。這些燈彙集在沿岸淺水,把霧氣繚繞的黝黑的水面照亮,很美。
河燈也叫“荷花燈”,一般呈九瓣紅蓮狀。民俗裡放河燈的目的,原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傳言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黑,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那些枉死的冤魂怨鬼,往往不得託生,困在地獄裡非常苦,想託生,又找不着路。若是有個枉死之魂託着一盞河燈,就得託生了,而那些涉水回鄉的看望親人的鬼魂也能由燈光指引着,尋到回家的路。
人們放河燈,大抵是心存善念,普度積德。
可是漸漸地,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放河燈也成爲了商祺人表達對死去親人思念的一種方式。人們用紙紮成荷花燈,點燃蓮心燈燭將它放入河中,讓它順流而下隨波漂走。他們相信,下水的浮燈若是在燈芯燃盡之前不沉,便有機會一直沿着水流漂到黃泉彼端,來至地府。於是,直至七月十五那晚之前,凡間的人都會往渡頭河水裡放下無數盞燈,期盼着彼岸那端,已經陰陽相隔的所念之人可以接收到他們的思念。
黃泉河道九曲迴環,這些載着他們希冀的河燈,放了一盞又一盞,沉了一盞又一盞。
然而,就算真的到達了地府,許多燈裡所寄思念的對象極有可能已經不在了。他們或許已經投胎轉世,又或許因爲什麼原因,已經從這世上徹底消失,無論陽間陰間,都再也沒有了他們的蹤跡。
冥兵押解着那些地獄裡鬼魂到河邊,待盛放在彼岸的花喚醒他們前世的記憶,就領着他們去打撈起那些來自陽間的河燈。三重地獄之下的鬼魂沒有資格撈燈,但是若有屬於他們的燈出現,冥吏也會將它打撈起,轉交給他們。只不過,這種情況很少就是了。
許多人有幸見到了還在世的親人們寄來的燈,欣喜地揭開封條,聽見那已經有些陌生遙遠的聲音,既欣喜,又因着陰陽相隔而生出無望悔恨,頓時紅了眼眶,笑中帶淚。而更多的人則是沒有等到屬於他的燈。一盞盞撈起來,又失望地放下。最後,岸上的人,無論有燈無燈,都模糊了視線,壓抑的低泣在蔓延。
這樣的節日,註定是一半悲傷,一半歡喜的。
孟晚煙從奈何橋那邊過來,看見這種場面,心頭隱隱發酸。她記得前世裡自己第一次放河燈的時候是十六歲那年。那盞燈是茗錦親手做給她的,要寄給她過世許久的親生父母的。淡紅色的九瓣蓮燈,做得意外地精巧。於是那天傍晚,兩個人一起來到渡口邊。
在心裡說了寄言,封上封條後,她把燈放入水裡,看着它慢慢漂遠。
河燈安然遠去,沒有沉下。光點消失在視線盡處的時候,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回頭見身後的少年臉上的神色也是由緊張變成放鬆的模樣,她心下好笑,就忍不住問他:“你剛剛往燈裡寄了什麼話?”
對面的少年聞言,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臉上浮起一抹紅暈,過了好一會兒,纔像是下了某種重大決心般,分外認真地看着她,語氣堅定地說:“我跟伯父伯母說了,以後,我定會好好照顧你的,讓他們放心。”
不是什麼山盟海誓,這句話卻安定了一顆漂泊無依的心。現在回憶起來,可能她便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他的吧。
孟晚煙望着忘川水幽黑的顏色,思緒紛雜。她總會去猜想,自己被閻幽帶到這冥間後,或許那些年裡,還在陽間的劉茗錦會在人們放河燈時徘徊在渡口邊,拿着一盞親手做的,想要寄給她的燈,慢慢放入水中,卻又在它要漂走時慌忙撈起,最後帶着它一起離開。
他一定是不願相信已經與她陰陽相隔,他還在等。
可是,終究在多年後,孟晚煙還是收到了一盞河燈。當她顫抖着撕開那張寫着自己名字封條,聽見的只有一句帶着哽咽的話語:煙兒,你是在那邊了嗎……
不知從哪裡傳來飄渺的笛聲,迴盪在茫茫水上,若有若無,意境悽迷。哀婉感傷的曲調喚起埋藏心底的悲慼。
河岸微風乍起,血紅色的彼岸之花隨風搖曳。白衣人微微擡頭,讓風吹散眼眶裡的熱意,也吹散一些壓抑的滋味。如瀑的青絲跟着飄揚而起,半掩住臉頰,遮擋了此時她那脆弱的模樣。
領隊的趙明看見岸邊那個白衣翩翩的身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他每年都領人來河邊撈燈,而每次,都會看見這個白衣清絕的女子佇立河邊,望着河裡的燈怔怔地出神。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只知道,她這般靜靜望着的時候,必然是傷心的。
衆多還未撈着燈而時辰又未到的鬼魂們依舊默默地守在岸上。忽然一個鬼差提着盞河燈向着孟晚煙那頭走去。
“孟大人,這盞燈好像是給你認識的人的。”那個新來的鬼差把燈遞給孟晚煙。他有聽過些孟晚煙的事情,知道她是爲了一個叫做劉茗錦的男人才肯留在陰間做孟婆的,那這盞燈……
孟晚煙看見封條上的名字,身子陡然一顫。上面寫的是劉茗錦三個字。是別人寄給茗錦的……她怔怔地接過,一時間竟忘了動作。自從茗錦轉世後,這些年不曾見到有他的河燈,如今這一盞終於能安然度過曲折水道來到這裡,是有多不易。
良久,她揭開那張封條,一道婦人的聲音立即在耳邊響起——
阿錦,不知道你能否看見我寄送的這盞燈。你在那頭還好嗎,有沒有受苦?是否吃飽穿暖了……我們孩兒今年娶親了,娶的是是隔壁街張家的女兒。你知道嗎,宇兒越來越像你了,這孩子做菜也很有天賦,如今酒樓也贖回來了,苦日子也算是熬到了頭,宇兒繼承了家業,將來定能讓我們劉家重新振興起來。
你走的這幾年,婆婆時常會念叨起你,有時候半夜見她睡不着,就坐在院子裡看你以前練字時寫的對聯,一個人偷偷抹眼淚。她現在身體也不如從前了,你地下有知,就拖個夢給我們吧,也保佑她老人家身體安康。
好了,只能說這麼多了……大師說,寄託太多的話燈就過重了,漂不到你那邊就沉了。你在陰間,也要好好的……
“孟大人,這燈裡說了些什麼啊?”那個交給孟晚煙河燈的鬼差見她久久不做聲,湊近一步好奇地問,卻被看見動靜走過來的趙明重重拍了一下腦門:“該幹嘛幹嘛去,這麼多嘴作甚。”不僅多嘴還多手!
而孟晚煙這才反應過來,喃喃着看向手裡的燈,目光空洞。
是茗錦的妻子……原來他真的娶妻了……娶了一個很好的妻子……
這一刻,百般滋味一下子涌上來,好似糾纏不清的藤蔓,把心緊緊勒住。孟晚煙咬着脣,無言後退幾步。其實早就應該預料的,然而如今真的知道有另一個女子代替了她原先的位置,與那人成親生子時,心還是忍不住痛了。
可是,怎麼能責怪他呢……如何能怪他。
“大人……你還好吧……”趙明擔憂地問。
白衣人搖搖頭,手裡的河燈慢慢化作光點,飄散進風裡,好似漫天的螢火。纖瘦的身影佇立岸邊,青絲微揚,衣袖翻擺。她望着那些飄遠光點,嘴角邊緩緩劃開蒼涼的笑意。
“我沒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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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幽:孟晚煙,你想哭就哭出來吧。
孟晚煙:爲什麼要哭。
閻幽:(溫柔)不要再勉強自己了,過來,來本王的懷裡。
孟晚煙:不要。
閻幽:來嘛來嘛。
孟晚煙:(高冷)一邊玩去,你這滿身桃花的混蛋!
閻幽:誒?本王什麼時候……你,你不要胡亂遷怒殃及無辜啊……
作者有話要說:啊哈哈,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