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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蛐蛐 蛐蛐

誰不想擁有一隻上好的蛐蛐呢。但是,要想得到一隻好蛐蛐,光靠努力是不夠的,你得有亡靈的護佑。道理很簡單,天下所有的蛐蛐都是死人變的。人活在世上的時候,不是你革我的命,就是我偷你的老婆,但我們還能微笑,握手,乾杯。人一死所有的怨毒就順着靈魂飄出來了。這時候人就成了蛐蛐,誰都不能見誰,一見面就咬。要麼留下翅膀,要麼留下大腿。蛐蛐就是人們的來世,在牙齒與牙齒之間,一個都不寬恕。活着的人顯然看到了這一點,他們點着燈籠,在墳墓與墳墓之間捕捉亡靈,再把它們放到一隻小盆子裡去。這樣一來前世的恩怨就成了現世的娛樂活動。人們看見了亡靈的廝咬。人們徹底看清了人死之後又幹了些什麼。所以,你要想得到一隻好蛐蛐,光提着燈籠是不夠的,光在墳墓與墳墓之間轉悠是不夠的。它取決於你與亡靈的關係。你的耳朵必須聽到亡魂的吟唱。

基於此,城裡的人玩蛐蛐是玩不出什麼頭緒來的。他們把蛐蛐當成了一副麻將,拿蛐蛐賭輸贏,拿蛐蛐來決定金錢、汽車、樓房的歸屬。他們聽不出蛐蛐的吟唱意味着什麼,城裡人玩蛐蛐,充其量也就是自摸,或槓後開花。

鄉下就不大一樣了。在炎熱的夏夜你到鄉村的墓地看一看吧,黑的夜空下面,一團一團的磷光在亂葬崗間閃閃爍爍,它們被微風吹起來,像節日的氣球那樣左右搖晃,只有光,只有飄蕩。沒有熱,沒有重量。而每一團磷光都有每一團磷光的蛐蛐聲。盛夏過後,秋天就來臨了。這時候村子裡的人們就會提着燈籠來到亂葬崗,他們找到金環蛇或蟾蜍的洞穴,匍匐在地上,傾聽蛐蛐的嘹亮歌唱。他們從蛐蛐的叫聲裡頭立即就能斷定誰是死去的屠夫阿三,誰是赤腳醫生花狗,誰是村支書迫擊炮,誰是大隊會計無聲手槍。至於其他人,他們永遠是小蛐蛐,它們的生前與死後永遠不會有什麼兩樣。

說起蛐蛐就不能不提起二呆。二呆沒有爹,沒有娘,沒有兄弟,沒有姐妹。村子裡的人說,二呆的腦袋裡頭不是豬大腸就是豬大糞,提起來是一根,倒出來是一堆。如果說,豬是大呆,那麼,他就只能是二呆,一句話,他比豬還說不出來路,比豬還不如。但是,二呆在蛐蛐面前有驚人的智慧,每年秋天,二呆的蛐蛐來之能戰,戰無不勝。二呆是村子裡人見人欺的貨,然而,只要二呆和蛐蛐在一起,蛐蛐是體面的,而二呆就更體面了。一個人的體面如果帶上了季節性,那麼毫無疑問,他就必然只爲那個季節而活着。

一到秋季二呆就神氣了。其實二呆並不呆,甚至還有些聰明,就是一根筋,就是髒、懶、嘎、愣,蹲在牆角底下比破損的磚頭還要死皮賴臉。他在開春之後像一隻狗,整天用鼻尖找吃的。夏季來臨的日子他又成了一條蛇,懶懶地臥在螃蟹的洞穴裡頭,只在黃昏時分出來走走,伸頭伸腦的,歪歪扭扭的,走也沒有走相,一旦碰上青蛙,這條蛇的上半身就會連同嘴巴一同衝出去,然後閉着眼睛慢慢地咽。可是,秋風一過,二呆說變就變。秋季來臨之後二呆再也不是一隻狗或一條蛇,變得人模人樣的。這時的二呆就會提着他的燈籠,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出現在墳墓與墳墓之間。亂葬崗裡有數不清的亡魂。有多少亡魂就有多少蛐蛐。二呆總能找到最傑出的蛐蛐,那些亡靈中的梟雄。二呆把它們捕捉回來,讓那些梟雄上演他們活着時的故事。曾經有人這樣問二呆:“你怎麼總能逮到最兇的蛐蛐呢?”二呆回答說:“盯着每一個活着的人。”

現在秋天真的來臨了。所有的人都關注着二呆,關注二呆今年秋天到底能捕獲一隻什麼樣的蛐蛐。依照常規,二呆一定會到“九次”的墳頭上轉悠的。“九次”活着的時候是第五生產隊的隊長,這傢伙有一嘴的黑牙,個頭大,力氣足,心又狠,手又黑。你只要看他收拾自己的兒子你就知道這傢伙下手有多毒。他的兒子要是惹他不高興了,他會捏着兒子的耳朵提起來就往天井外面扔。“九次”活着的時候威風八面,是一個人見人怕的兇猛角色。誰也沒有料到他在四十開外的時候說死就死。“九次”死去的那個早晨村子裡蓋着厚厚的雪,那真是一個不祥的日子,一大早村子裡就出現了凶兆。天剛亮,皚皚的雪地上就出現了一根鬼裡鬼氣的扁擔,這根扁擔在一人高的高空四處狂奔。扁擔還長了一頭紛亂的長髮,隨扁擔的一上一下張牙舞爪。人們望着這根扁擔,無不心驚肉跳。十幾個烏黑的男人提着鐵鍬圍向了神秘的飛行物。可他們逮住的不是扁擔,卻是代課的女知青。女知青光着屁股,嘴裡塞着抹布,兩條胳膊平舉着,被麻繩捆在一條扁擔上。女知青的皮膚實在是太白了,她雪白的皮膚在茫茫的雪地上造成了一種致命的錯覺。人們把女知青摁住,從她的嘴裡抽出抹布,他們還從女知青的嘴裡抽出一句更加嚇人的話:“死人了,死人了!”死去的人是第五生產隊的隊長,他躺在女知青的牀上,已經冷了。女知青被一件軍大衣裹着,坐在大隊部的長凳上。女知青的嘴脣和目光更像一個死人,然而,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目光雖然散了,可她烏黑色的嘴脣卻有一種瘋狂的說話慾望,像沼氣池裡的氣泡,咕嚕咕嚕地往外冒,你想堵都堵不住。女知青見人就說。你問一句她說一句;你問什麼細節她說什麼細節;你重複問幾遍她重複答幾遍。一個上午她把夜裡發生的事說了一千遍,說隊長如何把她的嘴巴用抹布塞上,說隊長如何在扁擔上把她綁成一個“大”字,說隊長一共睡了她“九次”,說隊長後來捂了一下胸口,歪到一邊嘴裡吐起了白沫。村裡人都知道了,都知道隊長把女知青睡了九次,都知道他歪到一邊嘴裡吐起了白沫。人們都聽膩了,不再問女知青任何問題,女知青就望着軍大衣上的第三隻鈕釦,一個勁地對鈕釦說。後來民兵排長實在不耐煩了,對她大吼一聲,說:“好了!知道了!你了不起,九次九次的,人都讓你睡死了,還九次九次的——再說,再說我給你來十次!”女知青的目光總算聚焦了,她用聚焦的目光望着民兵排長,臉上突然出現了一陣極其古怪的表情,嘴角好像是歪了一下,笑了一下。她脫色的臉上佈滿了寒冷、飢渴和絕望,絕對是一個死人。這次古怪的笑容彷彿使她一下子復活了。復活的臉上流露出最後的一絲羞愧難當。

第五生產隊的隊長就此背上了“九次”這個費力費神的綽號。如果隊長不是死了,誰也沒有這個膽子給他起上這樣的綽號的。“九次”人雖下土,但是,他兇猛的陰魂不會立即散去,每到黑夜時分,人們依然能聽見他蠻橫的腳步聲。這樣的人變成了蛐蛐,一定是隻絕世精品,體態雄健,威風凜凜,金頂,藍項,渾身起絨,遍體紫亮,俗稱“金頂紫三色”,這樣的蛐蛐一進盆子肯定就是戲臺上的銅錘金剛,隨便一站便氣吞萬里。毫無疑問,二呆這些日子絕對到“九次”的墓地旁邊轉悠了。除了二呆,誰也沒那個賊膽靠近“九次”那隻蛐蛐。

不過,沒有人知道二呆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麼。到了秋天他身上就會像蛐蛐那樣,平白無故地長滿爪子,神出鬼沒,出入於陰森的洞穴。可沒有人知道二呆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洞。有人注意過二呆的影子,說二呆的影子上有毛,說二呆的影子從你的身上拖過的時候,你的皮膚就會像狐狸的尾巴掃過一樣癢戳戳的。那是亡魂的不甘,要借你的陽壽迴光返照。所以,你和二呆說話的時候,首先要看好陽光的角度,否則,你會被招惹的。這樣的傳說孤立了二呆,但是,反過來也說明了這樣一個問題,二呆的雙腳的確踩着陰陽兩界。一個人一旦被孤立,他不是鬼就是神,或者說,他既是鬼又是神。你聽二呆笑過沒有?沒有。他笑起來就是一隻蛐蛐在叫。他一笑天就黑了。

有一點可以肯定,今年秋天二呆還沒有逮到他中意的蛐蛐。人們都還記得去年秋天二呆的那隻“一錘子買賣”,“一錘子買賣”有極好的品相,體型渾圓,方臉闊面,六爪高昂,入盆之後如雄雞報曉,一對兇惡的牙齒又紫又黑。俗話說,嫩不鬥老,長不鬥圓,圓不鬥方,低不鬥高。老、圓、方、高,“一錘子買賣”四美俱全。去年秋天的那一場惡鬥人們至今記憶猶新,在瑟瑟秋風中,“一錘子買賣”與“豹子頭”、“青頭將軍”、“座山雕”、“鳩山小隊長”和“紅牙青”展開了一場喋血大戰,戰況慘烈空前,決戰是你死我活的,不是請客吃飯。“一錘子買賣”上騰下挪,左閃右撇,不“噴夾”,不“滾夾”,不“搖夾”,只捉“豬玀”,甩“揹包”,統統只有“夾單”,也就是一口下陣,“一錘子買賣”就是憑着它的一張嘴,一路霸道縱橫。口到之處,“咔嚓”之聲不絕。“一錘子買賣”玩的就是一錘子買賣。沒有第二次,沒有第二回。“豹子頭”與“青頭將軍”們翅、腿、牙、口非斷即斜,它們沿着盆角四處鼠竄,無不膽戰心寒。“一錘子買賣”越戰越勇,追着那些殘兵遊勇往死裡咬,有一種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的肅殺鐵血。烽煙消盡,茫茫大地剩下“青頭將軍”們的殘肢斷腿。入夜之後,村子裡風輕月黑,萬籟俱寂,天下所有的蛐蛐們一起沉默了,只有“一錘子買賣”振動它的金玉翅膀,宣佈惟一勝利者的惟一勝利,宣佈所有失敗者的最後滅亡。

“一錘子買賣”後來進城了。城裡的人帶走了“一錘子買賣”。而二呆得到了一身嶄新的軍服和一把雪亮的手電。那可是方圓十里之內惟一的一把手電。二呆穿着嶄新的軍服,在無月的夜間,二呆把他的手電照向了天空。夜空被二呆的手電戳了一萬個窟窿。

今年秋天二呆至今沒有收穫。二呆一定在打“九次”的主意。可是,“九次”哪裡能是一隻容易得手的蛐蛐?

二呆沒有料到六斤老太會在這個秋季主動找他搭訕。二呆這樣的二流子六斤老太過去看也不會看他一眼的。然而,六斤老太今年死了女兒,這一來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六斤老太的女兒幺妹四月二十三日那天葬身長江了,直到現在屍體都沒有找到。正因爲屍體沒有找到,六斤老太始終確信她的女兒依然活着。死不見屍,應該看成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活着。幺妹所用過的東西至今還在家裡,她的鞋、梳子、碗、筷,每一樣都在運動着,就像被幺妹的手腳牽扯着一樣。當然,移動那些的不是幺妹的手腳,而是六斤老太超乎尋常的固執與仿生描摹。六斤老太每天都要坐在門前說話,她的眼睛永遠盯着一個並不存在的東西,那個並不存在的東西當然就是幺妹。六斤老太就那麼一問一答,一說就是一個上午,要不就是一個下午。六斤老太的執拗舉動讓所有路過的人心裡都不踏實,就好像他們生存的不是人世,而是和幺妹一起,來到了冥間;就好像幺妹真的就在你的面前,你看不見她,只是幺妹在跟你捉迷藏。要不然六斤老太和幺妹的聊天怎麼就那麼像真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麼會那麼氣閒神定的呢,要不然六斤老太怎麼會那麼心曠神怡的呢。村子裡的人們勸過六斤老太,說:“六斤,你就別傷心了。”六斤老太反過來安慰勸解她的人,六斤老太說:“我傷心什麼?我不傷心,幺妹過幾天就回來了,她親口告訴我的。”六斤老太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洋溢着知足的笑容,幸福得要命。她一笑勸她的人就心如刀絞,還毛骨悚然。後來村子裡的人就再也不勸六斤老太了。人們見了她就躲,人們見了六斤老太比見了二呆躲得還要快。

這一天,六斤老太堵住了二呆。一把抓住了二呆的手,遞給他兩隻現烤的山芋。六斤老太等她的幺妹實在是等得太久了,幺妹就是不回來,六斤老太顯然失去耐心了。六斤老太極不放心地問二呆說:“二呆,你見過雙眼皮的蛐蛐沒有?”二呆的心口凜了一下,立即就懂了六斤老太的意思。二呆掙開六斤老太的手,說:“所有的蛐蛐都長了一雙三角眼。”

六斤老太說:“二呆,見到雙眼皮的蛐蛐給我看一眼。你賣給我,我給你錢。”

二呆把手上的燙山芋摁回六斤老太的手上,說:“雙眼皮的是魚,我從不抓魚。我只逮蛐蛐。”

六斤老太說:“二呆……”

二呆已經像風那樣消失在牆的拐角。

幺妹是四月二十三日那天葬身長江的,那一天幺妹參加了地區舉辦的“渡江戰役”。這是爲紀念渡江勝利二十五週年而舉辦的模擬戰爭。儘管只是模擬,可是,這場戰役在氣勢和場面上充分體現了人民戰爭的恢弘與壯闊。二十三日凌晨,數萬只農船載着數十萬戰士浩浩蕩蕩地向想象中的蔣家王朝發動了最後攻擊。就像歷史曾經顯示過的那樣,戰爭取得了預料之中的勝利。勝利如期來臨。惟一的意外是幺妹掉進了長江。因爲事故發生在凌晨,江面上能見度極低,幺妹的溺水完全被鋪天蓋地的殺聲掩蓋了。要奮鬥就要有犧牲,所以,幺妹走的時候是幺妹,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革命烈士了。幺妹沒有屍體,只在烈士證書上留下了姓名。

村裡的人還記得去年夏天幺妹從鎮上中學返村時的情景。幺妹留着很短的運動頭,後背上揹着一隻金燦燦的新草帽,那是用當年的麥秸稈編織的勞保用品,寬寬的邊沿上寫着鮮紅的八個大字:廣闊天地大有作爲。幺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雙眼皮,在她眨巴眼睛的時候,透出一股英姿颯爽的巾幗豪氣。但是,幺妹的颯爽英姿沒有能夠持久。沒有人知道它們現在在哪裡。二呆也不知道。只有魚知道。然而水裡的魚其實是天上的星星所說的謊話,二呆怎麼會明白呢?二呆就知道人間的生死,不知道天上的謊言。

這些夜晚二呆一直生活在亂葬崗。現在的蛐蛐和以前真是不一樣了,個個都狠,個個都兇,叫出來的聲音全都透出一股殺氣。二呆就是弄不明白,現在的蛐蛐怎麼就有那麼毒的怨仇,那麼急於廝咬,那麼急於刺刀見紅。可是,個個都狠,其實也就失去了意義。想要良中取優,優中拔尖,反而更不容易了。二呆蹲在墳墓與墳墓之間,極其仔細地用心諦聽。二呆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輕易打開手電。你一有動靜,那些蛐蛐立即就會閉嘴。人即使死了,變成了蛐蛐,亡靈懼怕的其實還是活人。活人與亡靈之間依舊存在一種捕捉與防範的關係。否則蛐蛐不會那麼躲避活人,蛐蛐對活人的風吹草動不會那樣地分外警覺。想想看,蛐蛐的腦袋上長了兩根觸鬚,而屁股上同樣長了兩根觸鬚,四根觸鬚其實就是四個雷達,對前、後、左、右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這種狀況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人們對自己的死後有一種深切的憂慮,人在變成蛐蛐的剎那始終不忘告誡自己:提高警惕,保衛自己。

在衆多的蛐蛐聲中,有一個聲音引起了二呆的高度注意。和大部分兇猛的蛐蛐一樣,這個蛐蛐難得叫一聲。但是,它的聲音嘶啞、蒼涼、壓抑,有一種金屬感。二呆的兩隻耳朵當即就豎起來了。二呆慢慢地靠近過去,而剛一出腳,蛐蛐立即停止了振翅。二呆站在原處,足足等了兩頓飯的工夫。後來那隻蛐蛐又叫了一聲,二呆還沒有來得及挪窩,蛐蛐的叫聲突然戛然而止了。二呆決定等。爲了這隻蛐蛐,二呆可以等到天亮。然而,二呆的等待沒有能夠繼續,他在濃黑的夜色之中看到一塊更黑的影子移向了自己。二呆不知道那是誰,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另一個逮蛐蛐的人。二呆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又發現了一隻上好的蛐蛐。二呆決定撤。二呆記住了這個墓。二呆吃驚地發現,這個墳墓居然是學校裡敲鐘的小老頭的。

敲鐘的小老頭一九五八年冬天就來到村裡了,來的時候就一個人。說起來也十來年了。小老頭精瘦精瘦的,一年四季有三個季節穿着中山裝,中山裝筆挺,沒有一處馬虎,沒有一處褶皺。而小老頭的走路就更加特別了。他的步子邁得嚴肅而又認真,每一步都像他的頭髮那樣一絲不苟。聽人說,小老頭是城裡的,見過大世面。至於小老頭爲什麼要到鄉下來,那就複雜得要了命。沒人知道。但是,有人聽學校的校長說,小老頭的嘴裡長了五根舌頭,一根說上海話,一根說高音喇叭裡的普通話,一根說英格里希,也就是英語,剩下來的兩根舌頭一根說法格里希,一根說日格里希。村子裡的人一直想弄清五根舌頭是怎麼長的,就是弄不清楚。因爲小老頭從來不開口,從來不說話。其實村子裡的人並不在乎小老頭的舌頭到底會說什麼,人們感興趣的是,小老頭年輕的時候是怎麼和女人親嘴的。女人們可是討了大便宜了。你想想,五根舌頭攪來攪去,還不把女人快活瘋了?不過神話很快就破滅了。那一年的春節前後,小老頭從城裡收到了一摞子信,還有一瓶酒。小老頭先是看完了信,後是喝了酒。酒後的小老頭連着冷笑了好幾聲,居然把所有的斯文都丟在了一邊,張大了嘴巴號哭了起來。村子裡的人奔走相告,人們說,小老頭開口了,小老頭開口了!一個村子的人都圍在了小老頭的四周。人們看見小老頭的皺臉紅得像一個燈籠辣椒,一臉的酒,一臉的淚。小老頭傷心至極,旁若無人,閉着眼睛,把嘴裡的舌、牙,以及心中的痛全部露在了全村的百姓面前。人們失望地發現,小老頭只有一根舌頭。這就沒有意思了。人們離開了小老頭,把小老頭一個人留在冬天的風裡。

小老頭在學校裡敲鐘。平心而論,小老頭的鐘敲得不錯。學校裡的老師們說,他的鐘聲分秒不差。要知道,村子裡的人們過去都是依靠高音喇叭裡的“最後一響”來判定時間的,但是,那是“北京時間”,你說說看,村裡人要知道北京的時間做什麼?這不是沒事找事麼?現在,小老頭的鐘聲終於使村裡人有了自己的時間了。小老頭就是村子裡的一隻鍾。他幽靈一樣的雙腿就是鬧鐘上的時針與分針。寂寞是小老頭自己的,只要他別停下來。基於此,人們原諒了小老頭嘴裡惟一的一根舌頭。

小老頭死在今年的夏天,這一點可以肯定。然而,小老頭死於哪一天,怎麼死的,至今還是個謎。小老頭活着的時候就是一個謎,死得神秘一點也就順理成章了。有些人的一生天生就神神道道,他們就那個命,來無影,去無蹤,像樹梢上的風。

暑假來臨之後學校裡頭就空蕩了,整個校園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陽光和鋪天蓋地的知了聲,與之相伴的是小老頭幽靈一樣的身影。然而,老槐樹上的鐘聲每天照樣響起,校長的老婆關照過的,他們家的鬧鐘壞了——不管學校裡有沒有學生,鍾還是天天敲。“是公雞你就得打鳴。”

就在八月中旬,離開學不遠的日子,學校院牆外面的幾戶人家聞到了肉類的腐臭氣味。氣味越來越濃,越來越兇,姜家的瞎老太太賭氣地說,怎麼這麼臭?小老頭爛在牀上了吧!這一說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說亮了,人們想起來了,老槐樹上的鐘聲的確有四五天不響了。他們翻過圍牆,一腳踹開小老頭的房門,“嗡”地一下。黑壓壓的蒼蠅騰空而起,像旋轉着身軀的龍捲風。密密麻麻的紅頭蒼蠅們奪門而出的時候,成千上萬顆紅色的腦袋撞上了八月的陽光,眨眼間,小老頭的房門口血光如注。蒼蠅在飛舞,而小老頭躺在牀上。蛆在他的鼻孔、眼眶、耳朵上面進進出出。它們肥碩的身軀油亮油亮的,因爲笨拙和慵懶,它們的蠕動越發顯得爭先恐後與激情澎湃。蛆的大軍在小老頭的腹部洶涌,它們以羣體作戰這種戰無不勝的方式回報了死神的召喚。它們在偵察、深挖,你拱着我,我擠着你。它們在死神的召喚之下懷着一種強烈的信念上下折騰,歡欣鼓舞。

而小老頭的屍體是那樣地孤寂。孤寂的死亡是可恥的,因爲這種死亡時常會構成別人的噩夢。然而,孤寂的亡靈有可能成爲最兇惡的蛐蛐。申冤在我,有冤必報。一生的怨恨最終變成的只能是鋒利的牙。

一大早村子裡傳出了好消息,說知青馬國慶捉了一隻絕品蛐蛐。根據這隻蛐蛐的狠毒的出手,人們猜測,“九次”有可能被馬國慶捉住了。馬國慶是一個南京知青,一個瘋狂的領袖像章迷。他收藏的像章多得數不過來,最大的有大海碗那麼大,而最小的只有指甲蓋那麼小。不僅如此,馬國慶的收藏裡頭還有兩樣稀世珍品,號稱“夜光像章”。夜光像章白天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而一到了深夜,像章就會像貓頭鷹的眼睛那樣,兀自發出毛茸茸的綠光。這就決定了像章在二十四小時當中都能夠光芒萬丈。據說,在黑夜降臨之後,馬國慶有時候會把夜光像章一左一右地別在自己胸前,我們的領袖會無中生有地綠亮起來,對着黑洞洞的夜色親切地微笑。誰能想到馬國慶會迷上蛐蛐呢?他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頭說迷上就迷上了。不光是迷上了,由於馬國慶不相信蛐蛐是死人變的,他在玩蛐蛐的過程當中還不停地宣講唯物主義蛐蛐論。二呆一聽到馬國慶說話就煩。二呆拒絕與他交手。二呆說:“他知道個屁!”

馬國慶把他新捉的蛐蛐取名爲“暴風驟雨”。不過私下裡頭,人們還是把“暴風驟雨”習慣性地稱做“九次”。“九次”身手不凡,一個上午已經擊退了四隻蛐蛐。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二呆,二呆躺在牀上,側過身子又睡了。二呆根本不信。二呆不相信一夜和女人幹了九次的男人死後能變成有出息的蛐蛐。九次那樣的人,活着的時候兇,死了之後肯定是一條軟腿。二呆現在就盼着天黑,天黑之後到小老頭的墳頭上轉悠。二呆堅信,那一隻孤寂的蛐蛐纔是其他蛐蛐的奪命鬼、喪門星。

這個夜晚黑得有點過分。天上沒有月亮,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真是伸手不見五指。二呆的嘴裡銜着一根黃狼草,胳肢窩裡夾着手電,一個人往亂葬崗走去。走到村口的時候,二呆聽見漆黑的巷尾傳出了四五個人的腳步聲。他們肯定是搭起伴來到亂葬崗逮蛐蛐去的。這一點瞞不過二呆。二呆決定攔住他們。今夜除了自己,二呆不允許亂葬崗上有任何一個人。二呆站立在暗處,不動。就在腳步聲走到面前的剎那,二呆把手電對準自己的下巴,用力摁下了開關。黑咕隆咚的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張雪亮的臉,無聲無息,像一張紙那樣上下不掛,四邊不靠,帶着一種極爲古怪的明暗關係。四五個人釘在那裡,還沒有來得及尖叫,二呆眨巴了一下眼睛,這就是說,畫在一張紙上的眼睛突然眨巴了。而手電說閉就閉。濃黑之中二呆聽見他們轉過了身去,一路呼嘯狂奔。他們跑一路叫一路:“有鬼,有鬼!九次回來啦!九次回來啦!”整個村子乒乒乓乓響起了慌亂的關門聲。二呆站在那兒,知道今晚不會有第二個人到亂葬崗去了。二呆無聲地笑了笑,慢悠悠地往亂葬崗晃去。

走進亂葬崗之後二呆找到了小老頭的墳墓。天實在是太黑了,所有的樹木只是一些更黑的影子。二呆小心地匍匐在小老頭的墓前,用盡全力去諦聽、分辨。可是,那個嘶啞和蒼老的聲音始終沒有出現。二呆知道好蛐蛐是不會輕易挪窩的,乾脆躺了下來,閉上眼睛,睜開了耳朵。二呆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似乎是睡着了。二呆一點都沒注意到知青馬國慶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這些夜晚馬國慶一直尾隨在二呆的身後,這個熱愛像章的知青癡迷蛐蛐已經達到了不思茶飯的程度。二呆走到哪兒,馬國慶就跟到哪兒。

一覺醒來之後二呆睜開了眼睛。夜還是那麼黑,還是那樣伸手不見五指。但是睜開眼睛的二呆覺察到濃黑當中有了點異樣。二呆發現一塊比黑夜更黑的影子站立在自己的身前,有些像人,直挺挺的。二呆的頭皮有些發毛,終於不放心了,對着人影打開了手電。二呆的手電剛一打開對面的影子卻伸出了一隻手來。二呆的胳膊一軟,手電掉在地上。滅了。亂葬崗重新墜入了陰森森的黑。讓二呆靈魂出竅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在強光的刺激下,夜光像章放亮了。比黑夜更黑的影子胸脯上突然睜開了一雙圓圓的眼睛,發出駭人的綠光。兩眼離得很遠,每一隻都有張開的嘴巴那麼大,咄咄逼人,炯炯有神。整個漆黑的天地之間就這一雙綠眼睛。二呆身上所有的汗毛立即豎了起來。而那一對巨大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二呆,目不轉睛,虎視眈眈。馬國慶往前跨了一步,二呆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喊救命,他的靈魂就出竅了,當場變成了一隻蛐蛐。二呆在亂葬崗裡走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二呆回到村子裡的時候,人們意外地發現,二呆不一樣了。現在的二呆既是一隻蛐蛐又是一個人,或者說,他既不是一隻蛐蛐也不是一個人。一句話,他的雙腳一隻腳踩着陽界,另一隻腳徹底踏進了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