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你怎麼能這樣?”馮清站起來,“父親是怎麼教導我們的,你都忘了?爲人臣子,不能隨意提及尊者、長者的難言之處。皇上的左手有舊傷,行動不便,你此時故意提及,是什麼意思?”
馮妙低頭,睫毛微微顫抖,馮熙的確教導過她們“爲尊者諱”的道理,不能對尊長的短處妄加評論。可父親從來沒說過,皇上的左手不能動呀,沒有任何人對她說過,她又如何能知道?
此時回想,自從早上進門,拓拔宏的左手,的確一直垂落在身側。她只當那是他自矜身份的表現,根本沒往另外一種可能性上想。被馮清模棱兩可的話一說,再加上她那痛心疾首的語氣,儼然變成了她在故意揭皇上的短處,讓他難堪。
馮妙緩緩擡頭,觸到拓拔宏深邃卻平靜的雙眸,這樣一個相貌氣度都如此不凡的少年,他的一隻左手,竟然廢了。
心裡一根琴絃,被人悄悄撥動。那感覺,就像小時候第一次看見上好的青瓷,卻偏偏在瓶口處,發現了一道裂紋。無限惋惜,可是惋惜,卻於事無補。
“皇上,自古賢君垂拱而治,您無需舉起左手,自有賢臣替您雙手奉茶。”馮妙雙手託着茶盞,高舉過頭頂,再次送到拓拔宏面前。
她把視線落在拓拔宏的玉錦腰帶上,既不會冒犯天顏,也不過份諂媚逢迎。
拓拔宏盯着清亮的茶湯,目光卻越過那對如雪的皓腕,落在她微彎的雙眼上。那種眼神,他從沒見過,既不是憐憫,也不是畏懼,只是單純地理解他的缺憾,以及這缺憾也不能撼動分毫的——帝王雄心。
猜不透皇帝的心意,誰也不敢胡亂開口。尷尬氣氛中,始平王拓拔勰單膝跪地,從馮妙手裡接過茶盞:“臣弟願做皇兄的左膀右臂!”
拓拔勰原本就生得氣宇軒昂,在同輩王侯中,最有威信。他這麼一跪,其他人也紛紛跟着跪下。
拓拔宏嘴角微微上揚,和煦地一笑,就着拓拔勰手裡的茶盞,嚐了一口茶。然後握住拓拔勰的手,拉着他站到自己身側:“大魏有你們這些賢臣同心協力,朕,自然可以垂拱而治。”
遠聞閣內,稱頌聲震耳欲聾。馮妙仍舊跪在原地,其他人卻好像不約而同地把她忘了。
太皇太后平日潛心禮佛,過了午時就不怎麼進食了。可這天從知學裡回到奉儀殿,已經到了掌燈的時間。太皇太后似乎心情不錯,傳了一碗清粥、四樣小菜,還賞了馮清和馮妙也可以在側殿用膳。
過後撤下碗碟時,馮妙支走了掌膳宮女,湊到崔姑姑身邊問:“皇上的左手,是怎麼傷的?”
“難怪你不知道,”崔姑姑手上動作不停,低聲細語地講,“那時你大約不在平城。皇上小時候,弓馬騎射是所有皇子裡頭最好的。九歲那年,皇家出獵,皇上和當時還沒封王是北海王殿下,搶着要給林琅姑娘獵第一隻白狐,不知怎麼就起了爭執。等到侍衛追上去時,就看見殿下的箭紮在皇上左小臂上。御醫說,那一箭傷了筋,打那以後,皇上的左手不能用力,皇上也再不能拉弓射箭了。”
“林琅姑娘……”馮妙低聲沉吟,她沒想到,這件事也跟林琅有關。她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說不上來。爲了一個宮女,一國之君被人射傷,可這宮女仍舊在皇帝身邊,傷人的皇子也沒受什麼責罰,甚至日後照舊封王封地,怎麼想都透着詭異。
“林琅也是個可憐孩子,白白生了那麼一副好模樣。”崔姑姑長長地嘆了口氣,“要是個世家小姐也就罷了,偏偏她生母是皇上和北海王爺的奶孃,幾年前去了,生父又整天酗酒賭錢。一個無依無靠的宮女,跟皇上和王爺糾纏不清,以後有的罪受,冤孽啊……”
崔姑姑試一試暖盅裡溫着的補藥,轉身進了太皇太后的寢殿。馮妙吹熄了偏殿小飯廳的燈火,照舊去小佛堂抄了佛經,才返回自己和馮清住的東配殿。
剛一進門,就看見自己牀榻上的絹絲寢衣,被人用剪刀剪成一條一條,胡亂扔在那裡。
東配殿向來沒有其他人來,不用想也知道,是馮清在泄憤。雖然不知道哪裡又惹了這位大小姐,馮妙卻不想跟她爭辯,默默收了那堆布條,扔在牀角,自己除去外衫,只留下貼身素色小衣,準備將就一晚。
剛爬上牀榻,就聽見一直矇頭躺着的馮清翻了個身,嘀咕了一句:“天生下賤,跟那個不知廉恥的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