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晨安……”
“明府大人,別來無恙……”
“明府小病初愈,真乃幸事。”
早晨,鹿鳴街,龍城衙門內。
上值的官吏衙役看見縣衙大堂內走出的一身官服的年輕縣令,紛紛恭敬打招呼。
歐陽戎面帶淡淡笑容,點頭示意。
這是歐陽戎病癒後,第一次前來縣衙,還是熟悉的味道,井然有序的氣氛。
歐陽戎目光從打招呼的同僚們臉上掃過,不動聲色的在縣衙內轉悠了一圈。
“好像沒有被看出什麼。”
歐陽戎低頭看了眼身上的嶄新官服,擡手摸了摸下巴,又順便右手虎口扶了扶兩側的臉頰,他眼神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柳阿山捧着一疊卷宗,路過走廊,轉頭看了看歐陽戎,打了聲招呼,準備繼續前進,忽然臉色一愣,轉臉細瞧打量,疑惑道:
“老爺,您怎麼突然換了身衣服?”
“哦,屋子裡有點陰涼,我就套了件官服。”歐陽戎點頭解釋。
“明白了……”柳阿山欲言又止。
歐陽戎忽問:“我還有什麼不一樣,儘管說來,阿山經常在我身邊,是不是看出什麼了?”
柳阿山搖搖頭,“只是覺得,老爺和早上出門比起來,好像鬍渣少了些,白淨了些。”
歐陽戎點點頭,微微一笑,擡手又習慣性的扶了扶下巴。
他背手身後,轉身返回公堂,離開之前,淡淡丟下一句:
“剛刮的鬍子,阿山挺仔細的,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去處理下堆積的公文。”
“是,老爺。”
柳阿山木訥應聲,走之前多看了歐陽戎有些古怪的背影一眼,默默離開。
只當是錯覺。
柳阿山走後,表情一直風輕雲淡的歐陽戎頓時回頭,瞧見漢子走遠,他吐了一口氣。
歐陽戎低頭打量了下自身,嘴裡嘟囔幾句,輕輕搖頭。
他徑直拐進大堂的後廳,尋了一間偏僻房間,默默進門,轉身鎖上,扶桌坐下。
光線昏暗的屋內,歐陽戎低頭,擡手抓住下巴兩側臉頰,似是摘下某物般,臉龐與手掌分離。
隱約間,屋內光線扭曲了下。
桌前青年,還是那個青年,但是與剛剛進門時比,又有些不同。
歐陽戎一身藏青色常服,悠哉坐在椅子上,手裡饒有興趣的把玩着一張青銅獸面。
是蜃獸假面。
剛從臉上摘下來的。
“阿山倒是心細如髮,不過也是,一直跟在我身邊,自然對我觀察仔細,發現些異常倒也正常。
“但是那些縣衙同僚,好像都沒發現什麼,也是,正常人相處,哪怕是關係好的朋友,也不會湊近懟到對方臉前細瞧,頂多對服飾髮型敏感些而已。”
歐陽戎緩緩點頭,轉身走到一隻裝水銅盆前,低頭看了看水面倒映的真實臉龐。
臥病在牀幾日,他下巴長了點拉碴鬍子。
歐陽戎摸了摸真實的鬍渣,低頭看了眼手上的青銅假面,眼神浮出些新奇之色。
“蜃獸假面嗎?這麼看來,還真能以假亂真,有點意思,不過自己變自己,少了些刺激感,還有點怪怪,恐怖谷效應對吧……”
歐陽戎失笑搖頭。
他昨夜花費一千五百功德兌換福報,使這枚原本獨屬於某類特殊方士練氣士的蜃獸假面,被福報鐘上的奇異紫霧改造了下。
歐陽戎不僅氣機綁定了此物,還獲得了一大段稀奇古怪的朦朧訊息,似是它的使用法門。
於是今日一早,就迫不及待的嘗試了下,剛纔他帶上假面,自己變自己,在縣衙轉悠了兩圈,也就柳阿山發現了點不對勁,其他人毫無察覺。
聽起來有點怪,但某人實在是太無聊了,又是初次接觸這種神話力量,自然一時間玩的不亦樂乎。
屋內,歐陽戎回到桌前,手握青銅獸面,微微閉目。
又感應到了那段冥冥之中、這枚蜃獸假面傳遞至腦海的訊息。
他仔細翻閱了一下,閉目嘟囔:
“原來如此……啓用特殊儀式……在觀衆的見證下謀殺祭品……即可收集冤死之人的神話靈性……製成一個幻象……保持祭品身前模樣……而這枚青銅獸面可以保存多個祭品幻象……”
歐陽戎忽然睜眼,皺眉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疑惑自語:
“能儲存多個祭品幻象嗎……可小師妹留下竹簡不是說,打聽到一枚蜃獸假面只能變幻一人嗎。
“難道說是玉卮女仙他們學藝不精,太菜了,或者天賦也不行,所以走的那條特殊方術士道脈沒有挖掘徹底,半吊子一個?”
似是猜到了答案,歐陽戎嘴角不禁抽搐了下。
“還是說,此物是被紫霧改造了?
“不管哪個原因,福報鐘上冒出來的這些奇怪紫霧好像有些霸道啊,等級碾壓一般,將這枚蜃獸假面從裡到外全部解鎖了,嗯,現在已經是我的形狀了。”
對於這一千五百功德的花費,歐陽戎頗爲滿意,好像不算白花。
“只是也不知道,如果有機會再收集祭品幻象,需不需要又消耗功德福報……應該要吧,畢竟我目前沒有什麼靈氣修爲,而這紫霧似乎能代替靈氣,甚至解鎖小師妹這位中品練氣士都沒法解鎖的神話器物。”
歐陽戎又摸了摸下巴,朝手中的蜃獸假面嘆息道:
“看來當初原身剛剛上任,就當衆溺水昏死,就是柳子文與玉卮女仙搗得鬼,已經收集了原身的靈性製成幻象……我這算是稀裡糊塗,給這一世的自己報了仇?
“不過玉卮女仙還在昏迷,沒有死,嗯不能放過她,也不知道看管吏舍的六郎那邊怎麼樣了……”
歐陽戎思索片刻,又低頭研究、把玩了一會兒青銅獸面。
不多時,他臉色有些興致闌珊,“咯噔”一聲,將青銅面具往桌上一丟。
“還是有些雞肋了,自己變自己沒什麼意思……難道要我去找冤種祭品,收集新幻象?可當衆設計殺人,未免有些變態了,不老老實實回家,留在這方世界整這玩意兒幹嘛?真人版狼人殺是吧?我的評價是不如考研。
“不過此物被紫霧解鎖後,我好像可以給別人使用,利用它製造個替身……這倒是一條路子,但我要替身幹嘛呢……”
歐陽戎話語默默止住,他看了眼面具,又看了看陽光明媚的窗外。
安靜片刻,歐陽戎忽然起身,收起了蜃獸假面。
他離開書桌,經過裝水銅盆時,頓步,看了眼水中倒影,歐陽戎去取來一副器具,將鬍渣刮乾淨。
頓時顯得年輕了不少,就與蜃獸假面內的原身幻象一樣,只不過皮膚略微顯得黑了點,但最近養一養,倒也問題不大。
歐陽戎一如往常,上午處理了一番堆積的公文,都是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
其中稍微值得注意的,是江州刺史府發來的公文消息,說是歐陽戎這個龍城縣令賑災治水有功,又有帶頭救閘的英勇事蹟,州里的王大人和巡查地方的御史等上官,替他上書請功了,等一等,應該能有朝堂的賞賜獎勵。
不過歐陽戎對此不感興趣,也不抱什麼希望,他朝中無人,就不要奢望白日夢了。
請功這東西,同樣一份功勞,金鑾殿上有沒有人替你說話,得到的獎勵天差地別。
至於頂頭上司王冷然會替他說好話?
歐陽戎持懷疑態度。
所幸他已經不在乎了,距離正午還有半個時辰,歐陽戎將案牘公文一丟,直接出門,離開縣衙,帶着柳阿山去往關押玉卮女仙的吏舍。
剛趕到吏舍裡那間關押玉卮女仙的院子,歐陽戎就見到燕六郎等人捕快們愁眉苦臉,圍在牀邊唉聲嘆氣。
這些日子,吏舍這邊都是歸小師妹和燕六郎全權管理,歐陽戎只是偶爾過問一下,倒也瞭解不多,主要是信任小師妹。
“怎麼一副苦瓜臉。”歐陽戎好奇問道。
燕六郎與屬下們對視一眼,臉上皆露出愧疚之色。
“明府,是屬下無能,看護不周,打亂了謝師爺走前的安排……”
燕六郎撓撓頭,將昨夜發生之事解釋了一番,跺腳恨恨道:
“犯人好不容易醒了,卻又突然吐血昏了過去,也不知是解毒丹的原因,還是有人想殺人滅口……”
藍衣捕頭咬牙扶刀,亮出半抹刀片:“明府,屬下們正在排查,到底是何人所爲……”
歐陽戎原本雲淡風輕的臉色變了變,看了眼牀榻方向氣若游絲、奄奄一息的玉卮女仙,他不動聲色問道:
“嫌犯吐血昏迷……是昨夜什麼時辰?”
燕六郎面露思索,尋思了下,道出了一個確切時辰。
“咳咳。”某人低頭,握拳捂嘴。
“明府怎麼了,是不是風寒沒好?明府又出來操勞。”
“沒……沒事,本官覺得…六郎如此盡責,相信小師妹是不會怪罪的,那個,伱們繼續,本官先回去了,不打擾你們查案。”
說完,也不等燕六郎客套,某位年輕縣令腳底抹油般溜之大吉。
只留院子裡一衆看護捕快好奇對望。
“還是明府愛民如子,照顧屬下,體貼呵護。”
燕六郎轉臉,眼圈微紅,握拳猛甩:
“大夥好好幹,爭取在謝師爺回來之前查明真兇。”
“是!”衆人精神齊振。
歐陽戎臉不紅心不跳的離開吏舍,登上馬車。
回去的路上。
發現自家老爺的臉色似乎有點古怪,前方駕車的柳阿山不禁問道:
“六郎兄弟的事,老爺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線索?”
“咳咳,我能有什麼線索。”
歐陽戎岔開話題:
“對了,阿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龍城了,你會怎麼辦?”
“不管老爺調去多遠做官,俺都跟老爺。”柳阿山想也沒想的回答。
歐陽戎搖搖頭,“萬一我不做官了呢?你跟着我沒用。”
柳阿山猶豫了下,斬釘截鐵道:“那俺就跟老爺回家,老爺去哪,俺就去哪。”
歐陽戎依舊搖頭:“我說過,你與阿青現在都是自由身,不是我家奴婢,無需跟我。”
頓了頓,歐陽戎又問道:“你有沒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木訥漢子緘默低頭,似是誤會了什麼,他語氣有點失落道:
“老爺不想把俺跟在身邊嗎,那,那俺留在龍城,這是土生土長的地方,俺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討營生,照顧阿母阿妹,老老實實過日子。”
“你還要娶媳婦生個胖兒子。”歐陽戎補充了一句,又點點頭:“和親人在一起,踏踏實實過日子挺好的。”
柳阿山一愣,“老爺。”
他不禁轉頭看了眼馬車內正襟危坐的含笑青年。
後者輕聲道:
“之前一直沒讓你在縣衙掛職,是有些別的考慮,不過現在沒有了,明日,我就給你與其它民勇隊的弟兄們安排下,在縣衙掛個職務。
“以後你們就是吃公家飯了,好好幹吧,在家鄉有個編制,娶妻生子,陪伴家人,生活也挺美滿。”
歐陽戎忽而一笑,整齊白牙閃亮的柳阿山揉了下眼,某人嘀咕着一些他聽不懂的玩笑話:
“還是阿山你聰明啊,家鄉編制鐵飯碗,這不就是寰宇的盡頭嗎?舒坦,贏還是你贏。”
“啊?”柳阿山聽的一愣一愣的。
歐陽戎總是講一些他聽不懂的話或拗口詞彙,但是與喜歡追根刨地、學習新知識的燕六郎不同,柳阿山只是默默傾聽,從不多問,安分守己,口風極嚴。
這大概也是歐陽戎願意在柳阿山面前開玩笑放鬆的原因之一吧。
悶葫蘆柳阿山還有憋不住了,悶聲問道:“老爺還沒說,以後要去做什麼,說不定俺們以後走投無路,就去找老爺呢。”
歐陽戎望着窗外,安靜了好一會兒,沒由來的道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老爺我也有土生土長的地方啊。”
柳阿山一怔。
在這交代後事般的淡淡離別氛圍下,隨後返回鹿鳴街的路上,二人都沒再開口說話。
滿頭疑惑的柳阿山並不知道,身後方的馬車內,某位年輕縣令看着他的背影,欣慰的鬆了口氣。
“阿山就這麼安排吧,老實人有老實人的福氣,人太老實了,跟着別人到處在外面闖蕩,反而危險,容易出事,此前能感受到柳母對我態度複雜,估計也是擔憂這一點,所幸阿山與阿青最後都沒事。
“至於六郎那邊,倒是不用擔心什麼,這小子挺機靈的,呵,遇貴人的本領不賴,藉着這次輔助小師妹處理案子的機會,正好與小師妹積累了些交情,到時候我留信一封,讓小師妹與謝家提攜照顧下他,不管是走江湖做大俠夢,還是走吏官仕途,都有保障……
“好了,現在還剩一個最倔的,主觀能動性最強的。”
歐陽戎平靜點頭。
回到縣衙,歐陽戎埋頭處理了一下午的公務,似是收尾一般,他乾的格外賣力。
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歐陽戎徑直返回梅鹿苑,一進門,他就喊來葉薇睞,目視她眼睛,直接說:
“收拾一下,這兩天回南隴,速度快可以趕上中元節祭祖,船定好了。”
歐陽戎語氣淡淡,但卻是一個陳述句,態度不容置喙。
歡快跑來的白毛丫鬟身子一顫。
熱毛巾燙手般掉落她腳邊,歐陽戎搶先彎腰,撿起擦手,面色如常,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