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大部分的州城,都是仿照長安、洛陽的裡坊制度,規劃建成的,方便管理。
潯陽城亦是如此。
內有柴桑、濂溪、修水、德化、星子等數坊。
每一座裡坊的大小,幾乎相當於歐陽戎任職過的龍城縣的大半座核心城區。
裡坊四周建高牆,每面開有一個門,叫坊門。夜晚關閉,不準出入。
但裡坊內的各項生活設施齊全,幾乎可以在封閉的情況下,自行運轉無虞。
各坊高高的坊牆之間,一條條大街上,嚴格實行宵禁,有衛兵巡邏。
昏而閉,五更而啓。
不過裡坊之內,倒是能暢通走動,擁有一些各自的夜生活,例如青樓歌館、畫舫遊舟之類的。
只是夜禁時,不能相互之間串坊罷了。
槐葉巷便位於修水坊。
與勳貴富豪府邸雲集的柴桑坊,還有高僧名士、文人墨客愛住的毗鄰匡廬山水的濂溪坊不同。
修水坊內的府衙官署很多。
包括江州大堂在內,江州州治官府的大部分權力衙門都坐落在此坊。
修水坊與緊臨的星子坊一起,也是潯陽城最早建城時的兩座老坊區。
江州最大的潯陽渡位於這兩座裡坊之間,可作爲它們的分界線。
修水坊位於左側,星子坊位右側。
它們也是唯二的毗鄰江畔的裡坊。
只不過,在潯陽城大多數本地人眼中。
相比州官老爺們雲集、高牆大院高高在上的修水坊。
匯聚了碼頭船伕、販伕力役、手工藝人,還有大量外地來的討生活者的星子坊,很明顯是髒亂差的代名詞,潯陽城內治安紀律的窪地。
星子坊的舊屋破房很多,野窯子與流鶯不少,嗯,算得上是另類的城中村了……暫且不談。
對於這些特點,歐陽戎也是上任了大半個月,走街串巷,把偌大一座潯陽城實地逛了一遍,才歸納熟悉。
今夜,歐陽戎與謝令姜聚首,輕車熟路的離開了槐葉巷。
不多時,兩道身影敏捷的翻出了高大的坊牆,輕盈躲過了面色疲倦的宵禁士卒。
他們特意繞過治安凌亂的星子坊,朝遠處柴桑坊的方向趕去……
約莫一個時辰後。
乾淨整潔的柴桑坊,一座最近新立的氣派王府內,有一間燈火頗黯的簡樸書房。
一道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齊聚。
“檀郎,你來啦!”
離閒一臉欣喜迎上前來,拉着歐陽戎去往上座,歐陽戎微微避讓,轉身坐在主位旁的右手邊。
二人落座,歐陽戎打量了下離閒,只見他一身紅色的華美長袍,袍上繡有各種祥獸和花卉,是大周親王的衣冠禮服。
歐陽戎再轉頭,作爲王妃的伯母韋眉,亦是如此,一身宮裝,妝容雍容華貴。
也就離扶蘇,依舊是一身常服,因爲長期閒居,在書房讀書,倒比較隨意。
至於離裹兒,作爲大周宗室公主,妝容規格並不比她阿父阿母低。
一身藍紫深色的石榴長裙曳地而行,雪白額頭的眉心處,新畫的梅妝花鈿,鮮豔奪目。
離裹兒這些日子沒少在潯陽城達官貴人家的女眷小姐們、舉辦的午後茶會上光彩奪人、一枝獨秀。
眼下是書房私會,倒沒像白日那樣,薄紗蒙面,高貴冷淡,拒人千里之外。
似是不久前結束了宴會回府,剛剛沐浴薰香完,她一張鵝蛋小臉素顏朝天,沒有看歐陽戎,低頭默默撫摸懷中雪白貓咪。
暗淡光線下,一時看不清這絕色小公主的神情。
歐陽戎也沒在意,回頭道:“恭賀王爺,重歸王位。”
離閒小慌,死死抓住歐陽戎袖口,用力搖頭:
“檀郎折煞伯父了,什麼王爺不王爺的,喊我伯父就行,檀郎,還有謝侄女,你們與咱們家都一切如初,在龍城時是怎樣,現在就怎樣。”
“七郎說得對,千萬不許變。”
韋眉兩手端一盤糕點走上前來,朝歐陽戎熱情道:
“檀郎別見外,說起來,該咱們恭喜檀郎呢,榮升長史,謝先生和婠婠送了一座槐葉巷的宅邸,咱們豈能落下?略備薄禮一份,等會走前,檀郎務必收下。”
歐陽戎欲拒,被離扶蘇也抓住了袖口,語氣親切:
“檀郎就收下吧,這是咱們的一點心意。”
離扶蘇看着好友歐陽戎,謝姑娘,和其樂融融的家人們,他滿眼笑意,又道:
“前日逛街,除了爲謝家妹妹挑選正裝,阿妹還給檀郎選了一件狐裘披肩禦寒,毛質雪白……”
安靜吸貓的離裹兒擡頭瞪了一眼阿兄:“是阿母說要買,我才隨手挑了件,最後是謝姐姐說好看,欽定了這條。阿兄說話說全點。”
離扶蘇無奈撓頭:“那不也是有阿妹的一份心意在……好好好。”
歐陽戎忍俊不禁。
“檀郎嚐嚐,這是皇宮裡送來的貢品花糕,陛下賞賜下來的……”
離閒、離大郎、韋眉三人熱心的圍着歐陽戎。
歐陽戎只好捏起銀勺,嚐了口,甜的膩人,可在大周朝卻是常人一輩子也吃不到的貢品美味。
他嘴砸吧了下。
其實對於離閒一家人保持的氣氛有些意外。看來流落龍城十幾年患難與共、同甘共苦的親情,確實深厚。
歐陽戎與謝令姜一起,分吃吃完糕點。
他接過小師妹遞來的白手帕,仔細擦起一根根的手指,轉頭,平靜看了一眼離閒等人臉上的笑意,忽說:
“現在還沒到徹底鬆氣的時候。”
衆人一愣。
氣氛迅速安靜下來。
離閒、韋眉、離扶蘇三人露出些嚴肅表情,安靜擼貓的離裹兒也擡頭看向他。
“伯父,眼下你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回京,不顧一切的回京。”
離閒精神一振,“檀郎教我。”
“很簡單。”
歐陽戎搖頭,只吐出一個字:
“等。”
“等?”離閒疑惑,“咱們不做些什麼,像顯祥瑞那樣?”
“該做的已經做了,伯父的心意,與繞圈子的開竅,陛下已經知曉,現在伯父只須苟住,千萬不能犯錯誤,老老實實的‘等’就行了。”
歐陽戎嘆氣:“而且等的人不只我們,還有陛下,她也在等。”
“這是何意?”
歐陽戎眯眼“試問,陛下恢復伯父爵位,又有治病的藉口,爲何不直接召回京城?偏要來這潯陽城養病?
“又爲何好巧不巧把我安排來此任職?這些,伯父難道沒想過嗎?” 離閒臉色凜然:“母后在等什麼?”
“衛氏的反應,相王府的反應,還有滿朝文武的反應,陛下亦在投石問路,伯父伱就是這顆石。
“不把伯父一家直接召回京城,陛下也在繞圈子。”
“原來如此,我起先還以爲,是母后沒有完全原諒我……”
“沒有完全原諒只是表象罷了,陛下是一個很‘拎的清’的人,什麼人對她有利,什麼人對她無益,心中全都一清二楚,否則爲何縱容衛氏?又爲何重用狄夫子?
“此非昏君,亦非明君。
“所以不存在是否完全原不原諒。
“是否真的母慈子愛不重要,重要的是需不需要母慈子孝。”
離閒緊張問:“那……母后觀察衛氏各方的反應是爲何?”
歐陽戎語氣冷靜:
“因爲衛氏本就是陛下改幹爲周,建立新朝的基本盤,不僅是她的助力,同樣也是隱患,就像一頭四處咬人的惡犬,主人難道一點不怕?營州之亂前,就有尾大不掉的趨勢。
“可營州之亂後,又不能讓保離派徹底清繳衛氏,這對陛下而言也不利,她豈能眼睜睜看着大幹復辟?皇嗣之位必須傳給同意繼續大周國號之人,哪怕他姓離,也得改成衛。”
離閒恍然大悟。
歐陽戎平靜道:
“眼下既不能放棄衛氏,又不能扶衛氏爲正統,那麼如何處理雙刃劍般的衛氏,就變得無比重要。
“哪怕已經有了一個最優解,就是用伯父你來平衡兩家。
“可陛下並不方便對雙王直說,說他們得不到皇嗣之位。
“因爲此前的衛氏雙王,特別是魏王,與相王、保離派鬥了太久太久,爲皇嗣之位衝鋒陷陣,被陛下的暗示吊足了胃口,充當陛下的黑手套,不知做了多少天怒人怨之事。
“精通帝王術的陛下自然不會直接奉告,令他徹底幻滅。
“所以眼下,調伯父來潯陽城,復位親王,但不直接調回京城,就是要看看各方,特別是衛氏雙王,對於這個趨勢,究竟是何態度。
“有時候,一件事,你一下子推行到位,各方會反應激烈,而你若是分步來,日拱一卒,大夥反而被分而化之,最後捏着鼻子,勉強接受了。”
歐陽戎嘆息:
“陛下現在就是要看看,衛氏反應是否激烈,是要打壓伯父呢,還是拉攏伯父。
“況且,若真要拉攏,總得給衛氏一點轉變的時間吧,眼下伯父暫居潯陽城,就是緩衝時間,讓雙方接觸,建立信任,而不是等到伯父回京。
“因此現在,伯父只需苟住,等,等到局勢清晰,看清各方反應,陛下自然會走下一步棋,調伯父回京!”
離扶蘇忍不住道:“那……衛氏若死心不改,選擇打壓這個苗頭,甚至消滅咱們呢?”
歐陽戎眼神意味深長:
“那陛下就要回頭看看咱們的斤兩了,潯陽城都走不出去,更何談以後神都的朝堂。
“當然,這樣鬥起來,對我們與衛氏都沒好處,反而是相王那邊可能樂見其成……”
謝令姜忍不住道:“可萬一伯父真出事了,那陛下緩解離衛之爭的最優解豈不是無了?”
歐陽戎嘆息:“作爲帝王,豈會把全部希望放在伯父一人身上,自然還有其它備胎後招。
“小師妹。有時候,歷史選擇的並不是最優解,而是螺旋向上的,權力場上亦然。”
離裹兒忽道:“爲了以防萬一,所以祖母才把你調來了江州城,擔任長史,她知道咱們的關係?”
歐陽戎想了想,失笑說:
“那個叫妙真的女官,估計上次回去後,給我‘美言’不少呢。”
韋眉微微皺眉:“檀郎,你說這衛家人是不是魔怔了,營州之亂後,局勢都已經成這樣,還對皇嗣之位死心不改,難道不知,一旦讓相王上位,衛氏就要死無葬生之地嗎?”
歐陽戎伸出兩指:
“若沒猜錯,魏王現在十分糾結,局勢確實不好,可心底又不願輕易認命,甚至還在期望某根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
“就是新鼎劍。魏王府在龍城縣利用柳家鑄劍多年,就是爲了用這個象徵盛世的最大祥瑞,博一次勝算……可眼下,這個幻想好像還沒破滅呢。”
歐陽戎與離裹兒對視一眼,皆壓住笑。
“另外,衛氏飛揚跋扈這麼多年,哪裡是說低頭就低頭的,屈居在伯父一家之下?特別是對伯父十分陌生,很不信任,伯父也姓離,誰知道會不會更親近相王?”
歐陽戎直接問:“伯父,若是以後能回京,你會如何對待衛氏?”
離閒臉色猶豫,頓了頓,認真道:“我聽檀郎的,檀郎與他們有怨嗎?”
“他們蠢一點,別‘聰明’到惹我就行。”截胡過不少好處的歐陽戎搖搖頭,又道:
“爲大局着想,咱們要朝對陛下有益的方向走,需要大致做到兩點,第一,順從陛下心意,接受衛氏橄欖枝;第二,表露一個態度。”
“什麼態度?”
“維護大周正統的態度,伯父先別想着恢復幹統了,甚至咱們回京後,還要離狄夫子遠一點。”
歐陽戎淡淡道:“這纔是陛下樂見其成的。”
“這……”離閒、離扶蘇、韋眉皆愕然,離裹兒看向謝家姐姐,發現她垂目端坐,像是沒聽見大師兄的驚人之言一樣。
歐陽戎立馬切換話題:
“這個還遠……伯父,從現在起,咱們絕不能離開潯陽城一步,這裡是陛下給你挑的‘養病之所’。
“只要在城內,你就是安全的。
“各方的目光都盯着這裡,你若出事,定會徹查到底,一旦被潑髒水,或被找到證據,施害一方,必定會被另一方乘機徹底清除。”
“明白了,檀郎!”
離閒用力點頭。
歐陽戎轉頭看向窗外夜色。
“風平浪靜啊……”
衆人轉頭,只見弱冠謀士繼續呢喃:“這纔是最讓人緊張的,時刻防備,可哪有終日防賊的道理……”
離閒想起什麼:“對了,京城那邊傳來一個小消息,母后好像要在江州造一座佛像……”
“此事我已知。”歐陽戎打斷。
“檀郎準備看?”
歐陽戎嘆氣:“還能怎樣看?提前選址唄,再從江州府的錢袋子裡擠出點銀兩,未雨綢繆。”
“檀郎有準備就好。”
書房內,衆人又聊了一會兒。
離扶蘇咧笑說:“快到元旦了,檀郎可想好如何去過假期?”
歐陽戎笑了下。
大周朝的元旦與冬至日是一起過,共計七天假日,類似前世的新年除夕。
不遠處,偷吃糕點的謝令姜不動聲色的瞥了下快放假歇息的歐陽戎,眸底微微閃爍了下……
一盞茶後,書房燈火熄滅,一道道身影離去。
翌日。
槐葉巷一座宅邸前。
在羅裙美婦人與銀髮少女的送別下,歐陽戎一身緋紅官服走出門,前往江州大堂,開始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