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一大早起來,就找藉口,支走了準備幫他穿衣的白毛丫鬟。
“昨晚怎麼回事……”
窗外臘梅綻放,安靜的屋內,歐陽戎披衣起身,嘀咕着走去桌前坐下。
他閉目沉入功德塔。
“奇怪,大半夜的突然瞬間漲一筆不小的功德……”
走進塔內。
歐陽戎摸着下巴,看着小木魚上方、比昨夜就寢前整整多出了五百有餘的功德數字,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往日,耳邊不時響起幾聲清脆木魚聲,歐陽戎其實早已習慣,有時候不聽它有節奏的響起,他還睡不着。
可昨日半夜,他睡得好好的,卻突然有一連串急促的清脆木魚聲響起。
令歐陽戎迷糊睜眼,怔了片刻,然後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今早才後知後覺,此事有些稀奇。
“已經一千五百八十九點功德了嗎,昨夜一次性漲了五百有餘。”
歐陽戎懶洋洋的手背撐下巴,語氣有些困惑:
“有點怪,我睡得好好的,又從哪裡賺到功德了,最近好像沒做什麼值得注意的善事吧……難道是無心之舉。”
他起牀後渾沌的思緒清醒了些,嘴裡尋思嘀咕:
“還說,是龍城的鄉親們又給我立碑造像了。”
歐陽戎沉吟了會兒,搖搖頭。
想不通,便不再多管。
反正是做了件善事就行,至於是救贖或影響了誰,他無所謂。
日行一善的某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好,正人君子的一天,從喜提五百功德開始。”
歐陽戎心情不錯,去叫來葉薇睞,洗漱用膳後,牽出冬梅,帶着兩個長隨出門。
去往江州大堂上值。
眼下元正假期已經渡過,他騎冬梅路過的一條條街道上,充滿歲除節日氛圍的裝飾都已被各家各戶收起。
潯陽城內的一座座市井重新迴歸正常的煙火氣。
天佑二年,開年新氣象,不過江州大堂的事務,在年初時格外繁忙。
很多州縣內的“一年之計”,需要歐陽戎這位長史來開頭啓動。
比如江州官學,士子生員們已從各地逐步到齊,開學之前,需要釋奠。
也就是去往至聖先師廟,設置酒食以奠祭先聖先師。
再比如,按照江州本地的船伕民俗,潯陽渡口年初需要舉辦祭祀慶典,
祭祀某位投水而死的古之聖賢,保佑潯陽江上的舟船,風調雨順。
此乃大周朝廷官方承認的正祀,倒不算邪門淫祀。
甚至還需要地方刺史與長史,親自帶頭主持。
這叫順應地方,貼近百姓。
諸如此類,事務繁多。
就在江州官府內不少前來報道的官吏們,還沉浸在節假日的慵懶慣性中、頗難自拔之時,
歐陽戎已經理好思緒,活力滿滿的投身於本州公務之中。
上午,整理好江州官學釋奠、潯陽渡祭祀的流程方案後,
歐陽戎中午在正堂,吃了隨從帶來的午膳,趴伏工位,午休片刻。
突然被正堂外一連串的腳步聲吵醒。
“明府,大慧高僧的船到潯陽渡了。”
歐陽戎驀醒,盤腿而坐的膝蓋“咯噔”一聲,碰響了作案。
他有點懵愣:“大慧高僧是誰,何方神聖?”
帶頭進來傳信的燕六郎撓撓頭:
“哦,忘了,是船上旗號這麼寫的,應該是善導大師。
“聽說是善導大師廣傳蓮宗佛法,在洛京士民間享譽盛名,離京之前,陛下特別賜號‘大慧’,封護國高僧。”
燕六郎身邊,有一個精通釋宗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話:
“這護國高僧的封號,在天下佛宗內,都不過一手之數啊,真乃高人也。”
一衆官吏眼神肅穆崇敬。
“大慧?”
歐陽戎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好傢伙,這善導大師出一趟遠門回來,不僅派頭變了,名號都鍍金了,他快不認識了都。
難不成自己與善導大師之間,也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歐陽戎暗暗心道。
“還等什麼,走吧,去潯陽渡迎接善導……不對,大慧高僧。”
某江州長史頷首,平靜起身。
廊上官吏中,有小吏問:
“長史大人,船上好像還有禮部的官員隨行,都是神都來的貴人,咱們不通知下刺史大人?”
歐陽戎揉着睡麻的泛紅右臉龐,泰然經過燕六郎等官吏身邊,朝外面走去。
衆人聽見這位弱冠長史的修長背影輕飄飄丟下一句話:
“王大人肯定早去了,這種事從不缺席,還用得着咱們通知?”
他撇了下嘴:“需要咱們去通知的,他都不會去,他會去的,都不需要咱們通知。”
燕六郎等人皆愣,恍然點頭,迅速跟上。
等到了潯陽渡碼頭,衆人赫然發現長史大人說的果然沒錯。
往日白天見不到人影的江州刺史王車架,也不知是提前到來多久,已經靜靜停泊在碼頭外的一排高大槐樹下。
探頭看去,王冷然已經接到“大慧高僧”與禮部官員們了,正與他們熟絡寒暄的走出碼頭。
歐陽戎遠遠便看見隊伍前排那一顆鋥亮的小光頭。
這顆鋥亮小光頭,乖巧站在最前方某位仙風道骨、和藹可親的老僧旁邊。
看見這兩道熟悉的身影,歐陽戎笑了下。
看了兩眼,善導大師與一衆僧人們的架勢排場並不算大,倒也低調。
當然,除了善導大師身上那件在太陽下差點亮瞎衆人狗眼的紫金袈裟外。
不愧是護國高僧啊。
某人心裡嘀咕。
不過他咀嚼了下,總覺得這“大慧高僧”的賜號,有點怪怪的,特別是“大慧”兩個字。
等等,大慧不就是大聰明嗎,大聰明高僧?
少頃,潯陽渡外的坊門口,歐陽戎、王冷然接到了善導大師一行人。
王冷然滿臉笑容,熱情洋溢,欲在潯陽樓設宴,盛情款待這位在洛陽朝野上下炙手可熱的東林寺老住持、陛下面前的釋門紅人。
只不過善導大師以舟車勞頓,另外加上出家之人不可鋪張浪費爲由,一臉慈祥和藹的婉拒了宴請。
旋即,“大慧高僧”帶着秀髮等關門弟子們,前去柴桑坊的臨安寺暫時落腳。
王冷然也不好強求。
不過下午時分,這位江州刺史還是攜帶親信官吏們,屁顛屁顛的跑去臨安寺燒香拜佛,順便邀請善導大師清談禪辯,折騰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歐陽戎下午沒去湊熱鬧,只與善導大師、秀髮寒暄了幾句,便轉身,去接待禮部官員。
歐陽戎瞭解了些情況,隨後,再度返回江州大堂辦公。
及至傍晚,下值的鐘聲響起,他第一時間起身,返回槐葉巷宅邸。
宅門口,接過熱毛巾擦了把臉,轉頭命隨從帶一封口信去往潯陽王府,找小師妹。
夜色漸深。
半時辰後,謝令姜的車駕趕到了槐葉巷宅邸門口。
大門打開,日常崇佛的甄淑媛端莊走出,帶着葉薇睞狀若取常的出門。
這位貴婦人與謝氏貴女似是約好了一起拜佛,出門後,同乘一輛馬車,趕去臨安寺。二女入寺燒香……
夜深。
就在甄淑媛與謝令姜挽胳膊,在大多數臨安寺僧人的陪伴下,參觀主佛殿之際。
隨着她們的馬車低調過前來的歐陽戎,正一身常服站在後方某座寂寥的偏殿。
等待了會兒,終於秘密見到了善導大師與秀髮小沙彌。
師徒二人進門,歐陽戎上下打量了下。
入京風光一趟,這位白鬚老僧瘦了些,反而是光頭小沙彌臉蛋胖嘟嘟了點,看來洛陽宮廷的齋飯還不錯。
他不禁瞧了眼這位披紫金袈裟、仙風道骨的“大聰明高僧”。
有些嘆息。
活該大師能成高僧,不是沒有道理的,瞧瞧,什麼叫高僧的自我修養。
“縣太爺!”秀髮開心脫口而出。
善導大師屈指敲了下秀髮的光亮腦殼:
“笨徒兒,還喊縣太爺做什麼,明府現在可是一州之長史,不可亂喊以前官職。”
歐陽戎擺擺手,不在意道:
“只是個稱呼而已,無需拘束,對了,下官還沒恭喜大師,此趟洛陽之行,算是圓滿歸來啊,名利雙收。”
他噙笑道。
善導大師立馬搖頭,誠懇道:
“明府說笑了。若是無明府那一番算無遺策的精妙安排,老衲恐怕現在還在偏遠龍城吃齋唸佛呢。”
老僧十分感慨。
秀髮忍不住插話:
“師父,咱們在龍城不也是天天給女施主解夢抽籤嗎,去了洛陽其實也差不多,也就忙了點……唔!師父別敲了,疼……”
善導大師老臉一板:“癡徒勿再胡言。”
看了看兩手委屈捂腦門的小沙彌,歐陽戎忍俊不禁。
少頃,他臉色恢復如常,認真說:
“這是大師本身厚積薄發,佛法精深,否則若是尋常僧人,送上門的機會,也把握不住,大師謙虛了。”
“是明府謙虛了。”善導大師嘆息一聲,感嘆道:“不去不知道,這洛陽城真是繁華啊,好一個‘落花漸欲迷人眼’。”
秀髮摸了摸自己的小光頭,附和道:
“是啊,洛陽好是好,但就是太好了點,勾人心魄。
“再待下去,小僧與師父要長出頭髮了都,師父說,這叫煩惱絲,師父還說,再待下去,咱們就要忘記龍城和大孤山上的自家寺廟了。”
在善導大師臉色微變、轉頭擡手之前,秀髮瞪眼,找了個藉口,捂着腦門一溜煙跑了。
善道大師從門外收回目光,嘆:
“哎,老衲這徒兒,淨愛瞎說話,老衲回去後,罰他吃苦齋去,反思反思。剛剛一些戲言,明府勿當真。”
“嗯。”歐陽戎失笑。
二人在大殿中又閒聊了幾句。
善導大師走近,多瞧了兩眼歐陽戎:
“咦,明府這兩日,可是有過豔遇?”
歐陽戎不動聲色道:“不知,問這個做什麼?”
善導大師搖搖頭:“明府印堂白裡泛粉,有桃色纏繞,明府前些日子,是有過桃花之運啊,豔福不淺。
“但是此桃運,似乎不容易渡過,可能會一直憂慮明府……”
某位不聰明高僧說起這個,頭頭是道。
“……”歐陽戎。
他腦海裡立馬想到與綰綰定情之事,還有不久前兌換的那個古怪福報。
難道與二者之一有關?
心裡留了個心眼,他擡頭,看了看淡定自若的白鬚老僧:
“大師還會看相,以前怎麼不知道?”
善導大師當然不會說,他進京後才發現的,原來洛陽那邊的權貴們很吃這一套,同行們靠這個都贏麻了,這是他進京後新擴展的業務。
善道大師一臉孤寂,語氣高深莫測:
“老衲會的其實很多,以後明府就知道了。”
“好吧。”
俄頃,二人不再閒聊,歐陽戎提起正事:
“大師,此次禮部官員前來,是否是關於造佛像一事?”
善道大師頷首:
“沒錯,陛下的聖旨,這兩日就會到,只比老衲稍晚。”
歐陽戎定定看着他問:
“潯陽城確實是好地方,可爲何偏偏內定時,就敲定了此地?”
善導大師自若:“是老衲建議的地點。”
“那大師可知此事有多麼勞民傷財?”
“知道。而且老衲還知道,大佛要在天下建造四座,皆選在天下南北十道的要害之地,江州乃是其一。”
歐陽戎皺眉:“那大師爲何還……”
善道大師搖搖頭:
“修建四座大佛,是望氣士們的主意,老衲只是推薦了一處地點。
“老衲想,與其在別處勞民傷財,不如交給明府操手,老衲深知明府本領,定有周全之策,不會傷民。”
歐陽戎頓時沉默了。
沉吟問:“除此之外,大師一點私心都沒有?”
善導大師有點心虛,咳嗽道:
“除了宣揚東林佛法,其實也有一點私心吧……
“雖然同爲江南名寺,但在以前,匡廬山上的那些名寺佔據地利,一向看不起我們龍城的東林寺,老衲有些富貴還鄉之心,希望明府勿怪。”
歐陽戎不答,不置可否。
善導大師看着他,忽然說道:
“對了,陛下不僅要在天下四方,建造四座大佛,還要在洛陽建造一座舉世矚目的天樞。
“這纔是重頭戲,四方佛像,僅是它陪襯,此事好像是衛氏與上陽宮的望氣士門搗鼓出來的,陛下很是心動,正要頒旨。”
歐陽戎一愣:“天樞?”
善導大師嘆息點頭:
“沒錯,一座召集天下之銅、盡全國之力修建的天樞,柱上銘記有周一朝功績,矗立於神都,用於鎮壓大周昌運,以延盛世。”
歐陽戎眼皮子挑了挑:“還召集天下之銅?”
善導大師想了想:“那些望氣士們好像是這麼說的,聽起來似乎需要不少花銷。”
歐陽戎鎖眉不解,臉上神情有些變幻。
善導大師溫馨道:
“不過明府放心,老衲從陛下那裡得知,建造大佛的州,應該無需爲天樞出資出銅,能輕鬆不少。”
歐陽戎冷聲:“這天下可不止有江州,江州富饒沒錯,可其他州呢?”
善導大師有點迷糊:“天下各州出一點,應該很容易湊齊吧?”
歐陽戎抿嘴,有些事沒這麼簡單。
那位夫子作爲一國之管家、廚子如何算賬做飯的,他並不知道。
但是歐陽戎從縣令提拔到江州長史,做了兩個月一州之地的“管家”,他知道“算賬”有多難。
治大國如烹小鮮,牽一髮而動全身也。
“哎……阿彌陀佛。”
善導大師佛唱一聲,與歐陽戎一樣,垂眸不語。
大殿一時間陷入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