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奠的過程頗爲枯燥。
至聖先師的祭禮開始後,州學士子的人羣默契安靜了下來。
畢竟至聖先師的面子要給。
歐陽戎帶領他們,進行完一系列複雜的儀式。
禮畢。
歐陽戎轉頭,照着昨晚熬夜擬的稿子,當衆講話。
大致內容,是先按照自身經歷,回顧了下曾經寒窗苦讀的經驗,再表揚了下這幾年州學內的模範優秀學子,最後勉勵了下士子們再接再厲,來年高中進士。
嗯,回顧過去,把握現在,展望未來。
要素齊全,可以滿意離開。
可今日聚集而來的激動學子們,並不會這麼輕易讓他“滿意離開”。
講話的過程中,歐陽戎餘光瞧見下方人羣前方的越子昂,後者正一臉堅定表情。
臺下傳來一陣噓聲,喧譁聲中,有一位士子呼喊:“別給我們打太極,你作爲江州父母官,爲何要助紂爲虐!”
病殃殃的狐白裘長史目不斜視,慢吞溫和的語氣不變,
期間,士子們繼續報以噓聲。
歐陽戎一字不落的講完,該講的話。
然後,他講完後,默默看着下方激動的士子人羣。
歐陽戎今日沒有穿官袍,且臉龐蒼白虛弱,但是平靜的眼神,似是自帶某種人心中的莫測威嚴。
人羣的喧鬧迅速停止。
只是旋即有士子似是不滿漏怯,加大噓聲,零星的噓聲帶起了大多數。
歐陽戎看了眼臺下仰頭的士子們,抿了下嘴。
忽然動身,走下“居高臨下”的高臺。
“明府,下面不安全。”燕六郎走上前。
歐陽戎不語,推開他攔來的胳膊。
謝令姜接過大師兄摘下遞來、暫時寄存的裙刀,抱劍跟着他的背影。
歐陽戎一身輕裝,走到臺下。
擁擠的士子們愣住,人潮迅速後側,讓出一小塊空地。
“本官講完了,現在聽你們講,放心,本官不會不禮貌的打斷你們。”
人羣中的聲浪頓時低了數拍。
空地處,歐陽戎長身而立,平靜的眸光掃了圈他們,隨手一指某個賣力叫囂的圓臉士子:
“閣下好像很不滿,有很多話要說。”他點點頭,臉色認真:“何不與大夥講講。”
被指的圓臉士子第一時間四顧左右,臉色略慌,像是沒有想到被歐陽戎挑中第一個講。
他後撤幾步,擺手表示拒絕,可在歐陽戎的直直目光,與周圍越子昂等人的嚴厲催促下,只好站出來,硬着頭皮說:
“聽說江州大堂與潯陽王府接下了建造東林大佛的詔書,有……有沒有這回事?
“其他人也就算了,可,可長史大人作爲江州父母官,亦是天下聞名的守正君子!在下當初視伱爲楷模,現在卻爲何要助紂爲虐的附和衛氏雙王,造像傷民!”
這位被推出來的圓臉士子,起初講的結巴,可到後面,卻越說越激動。
歐陽戎平靜聽完,先是點頭:“承擔東林大佛的建造,確有此事。”
在全場炸響的喧囂中,他面色自若道:
“可助紂爲虐,屬實一派胡言,江州大堂是爲女皇陛下造像,不是附和魏王、樑王,所謂助紂爲虐,無稽之談。
“這是其一。”
歐陽戎慢條斯理,面朝諸位士子:
“其二,此次造像,江州大堂早已準備周全,竭力避免濫耗州財,也不會勞師動衆。”
圓臉士子一臉懷疑:“真的?”
“君子無戲言。”
人羣中有士子質疑:
“不對,你騙人,潯陽城就這麼點地方,東林大佛落在哪裡不會影響百姓民生?”
歐陽戎立馬答:“會落在雙峰尖。”
“雙峰尖?那裡不是山頭嗎,荒郊野嶺的。”
“就是此地,江州大堂將在雙峰尖開鑿運河,於兩岸建造石窟,落坐大佛,這也是這段日子,本官一直在奔波之事。”
“那建造大佛需要的銀資呢?總不能憑空出現,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開鑿運河、建造石窟的銀資已經籌全,將由三十二位江南商賈墊付先款,後續與江州大堂合股運營……
“江州大堂不會額外徵召任何一筆造像稅收,甚至開鑿運河、建造石窟所需的大量工錢崗位,將全部反哺潯陽百姓們,不日就會在潯陽渡開啓招工,諸君可監督,拭目以待。
“而建成之後的石窟景點,還能吸引天下游客,促進潯陽商貿,達到藏富於民。”
士子們每提出一問,歐陽戎都立馬回答。
一番問答下來,歐陽戎表現的迅速果斷,中途毫不停頓。
似是早有預案,姿態瞭然於胸。
激動的士子人羣頓時寂靜下來,面面相覷,似是消化這位病殃殃長史話語裡的信息量。
歐陽戎面朝沉默的衆人,語氣平緩且堅定:
“諸君大部分是江州人士,本官理解諸君熱愛鄉土,心懷蒼生的初心志氣,本官可向諸君保證,新的東林大佛,絕不會落在潯陽城內,成爲士民累贅。
“按這副藍圖建成之後,它們會變成潯陽一景,成爲江南乃至天下奇觀,爲江州繁榮之基。”
人羣鴉雀無聲,士子們紛紛側目。
“真能如此?長史大人與江州大堂爲何不早早說明不會強行修建,勞民傷財……”
歐陽戎一臉奇怪的看了看出聲的士子,反問一句:
“維護民本,難道不是每一位讀聖賢書的父母官本分之事?有何好炫耀宣揚的,若這也要討賞邀功,本官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了。”
一衆士子們頓時噎住。
是啊,好像確實是讀聖賢書的官員本分,可不是有人說什麼“聖賢書是拿來給人讀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好傢伙,你真拿來辦事了?
而且此前,大夥都天然懷疑、不信任歐陽戎與江州大堂。原本激動的士人們稍微冷靜了些,只不過依舊有很多問題。
圓臉士子老實坐下後,又有一批士子站起來,接連提出尖銳問題。
歐陽戎一一回答,遇到他長史權限之前的爭執難題,便讓謝令姜取來紙筆,他一一記下。
一番交流下來,從始至終,歐陽戎的話語誠懇,如玉般溫和。
似是被他的態度所感染,原本噓聲一片的沸騰士子人羣,漸漸平息下來。
然而這明顯不是某幾個極端抗議的領頭士子要求的回答與場面。
“呵,說到底,歐陽大人還是屁股坐在朝廷那一邊,畢竟官位都是朝廷賞的,可難道朝廷做的就是對的嗎?”
越子昂站了出來,慷慨激昂道:
“如今宮中有奸邪小人蠱惑聖聽,朝中又有衛氏雙王竊取權柄,朝廷由小人當道。”
他嘴中唾沫星子四飛,昂首瞪眼:
“歐陽大人,我且問你,就算你的東林大佛處置妥當,但能保證其它造像四洲皆處理妥當、方案完備,不勞民傷財?
“歐陽大人一畝十分地處理的倒挺好,卻也不知究竟是聾子呢,還是故意捂耳朵,對外面之事視而不見,惜命怕死,明哲保身。
“我恥與爲伍!”
越子昂冷笑,旋即環視四周,大聲道:
“諸位兄臺,你們難道也要獨善其身,對於江州之外的天下大義視而不見?
“朝廷建造的所謂大周萬國頌德中樞,向天下各州強徵頌德銅之事,難道是假的嗎,季大人、李刺史他們上書直言所遭遇的迫害難道是對的嗎,你們也要學某人視而不見嗎?
“那麼天下義士、柳州犧牲士子們的血,豈不是白濺了?”
歐陽戎轉頭,有些意外此人極有煽動力的話語措辭,事實證明,能做這類抗議運動的意見領袖不是沒有道理的。
果然此話說完,全場頓時爆發出支持的聲浪,熟悉的喧囂熱血又回來了。
越子昂帶頭怒瞪歐陽戎。
歐陽戎絲毫沒有生氣,他知道越子昂可能不是故意的,故意找茬他,可能是從始至終都覺得自己是對的,自然激昂無畏,甚至自我感動。
其它士子們或多或少也是這樣,因此,這一股抗議反對的潮水,纔會如此的具有感染力,席捲天下各州的州學。
所以歐陽戎表現出了出奇的耐心,不去辯經爭論,他臉色認真,朝越子昂直接問:
“所以,越子昂,你想要做什麼。”
越子昂滿面漲紅:
“朝廷收回成命,不準建造什麼中樞與四方佛像,同時迎回夫子、季大人他們。
“歐陽大人與江州大堂須深明大義,帶頭上書拒絕建造東林大佛,爲天下各州做一個榜樣,這纔是正人君子該乾的事情,這纔是真正的天下大義!”
歐陽戎點頭,輕聲問:“若是達不成呢?”
“達不成?”
越子昂激動道:“歐陽大人可別做了大官,搞忘記了,我在這裡可以稍微提醒一下。
“你可還記得,當年的太宗文皇帝怎麼說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太宗文皇帝一直深感可畏,治國戰戰兢兢,誠如聖旨。可現在嘛,呵呵。”
“這句話我沒忘記過,也不可能忘記。”
歐陽戎輕笑了下,這意外的表情令人羣安靜了會兒,他笑問:
“那我也問你們一個問題,這句話最初出自何處,在場的諸君可有人會背誦?”
包括越子昂在內的全體士子聽的一愣,歐陽戎環視一圈,神色有點失望的搖搖頭,不等他們辯解回答,他轉首,眼睛注視高臺上那一尊慈眉善目的弓背老者的泥像,輕聲:
“魯哀公問子曰:寡人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
“子曰:君之所問,聖君之問也……”
至聖先師廟的廣場上漸漸安靜下來,最後僅剩某一人的流暢詠讀聲。
越子昂等全場士子一臉錯愕的看着他淡然的臉龐。
謝令姜、燕六郎等後方隨行之人亦是眼睛定定的看着他背影。
還有其它很多城內聞訊前來圍觀之人,一道道的目光投向他身上。
萬衆矚目。
歐陽戎語氣抑揚頓挫,朗誦的語調把握的很好:
“……子曰:君出魯之四門,以望魯四郊,亡國之虛則必有數蓋焉,君以此思懼,則懼將焉而不至矣?
“且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
人羣中有學識淵博的士子驀然想起,這篇晦澀難懂的古言好像出自《荀子》中的某一篇,是講至聖先師與魯哀公的某次對話,十分冷門偏僻。
當下的科舉也不考,自然沒人在意,不過太宗的言論事蹟,廣播更廣,耳薰目染下,大夥全都知道,以爲纔是出處。
全篇很長,歐陽戎一字不落的讀下來,中途絲毫不停頓。
他旁若無人般,讀完最後一個字,轉臉朝向全場,真誠問:
“你們瞭解至聖先師的深層含義嗎,你們只知道他的表面含義,但是清楚此言說出時的背景嗎?
“哀公時的春秋魯國,與眼下的聖周相比如何?若是用今日越兄你們的標準,那哀公時的‘舟’早該蕩然不存了,可是至聖先師當時是在推翻此舟嗎?”
全場鴉雀無聲,歐陽戎隨手指了指伸手的泥塑雕像,笑着問:“他終其一生在奔波的是何事,你們清楚嗎?
“現在一知半解的你們高舉此言,妄圖威脅……我在想,至聖先師若是知道了你們拿它這麼用,該多麼失望啊。
“你們這批州學士子,明明有着那時候至聖先師都豔羨的通道與希望,卻不知珍惜,還要不惜性命,玉石俱焚……”
他頓了頓,又不厭其煩的將周、魯對比了一番,先聲奪人的質問:
“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這話說的好嗎,說的好,可一個人若是隻有膚淺的理解,那麼永遠也不會知道,此句其實有多麼沉重。
“試問,若腳下這艘舟覆沒,你們能否換上一艘更好的舟嗎?若是行,請一定與我講,而若是不行,爲何要偏執的摧毀此舟?
“且諸君別忘了,腳下此舟,某種意義上,正是你們所懷戀的太宗文皇帝櫛風沐雨所造的,又殫精竭慮的維護,距今纔過去多久啊。此前,那沸水一般的三百年鼎爭,才承載起了這一艘新舟。
“毀舟易,造舟難,補舟更難。
“越子昂,這就是你的道理嗎,只爲了一時的快活,一時的壯哉,一時的大義,就置諸君性命與不顧,若是隻會明辨是非,捶胸跺足。
“那閣下也不過如此罷了。”
“我……”越子昂頓時氣短,臉青一塊紫一塊,被駁的啞口無言。
歐陽戎搖搖頭,不再看此人,見沉默的人羣似無問提出,他轉身準備離開。
全場靜悄悄的。
士子們呆怔看着狐白裘青年緩步離去的修長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