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城迎來了一大波陌生人流。
有來自江南道西部的商賈富人,去往東南避難。
還有更南邊嶺南道西陲桂州方向的逃跑棄城官吏,倉皇北奔。
這些馬不停蹄的逃難人羣,給江州大堂帶來了更詳細的西南方向消息,消息彙總,漸漸拼出了西南事態的全貌。
“王大人,歐陽大人……”
江州大堂的正堂內,襆頭攢攢,衆官聚集,一位從嶺南逃來的專司宮廷荔枝採購的荔枝使陳亦善聲淚俱下道:
“這李正炎卑鄙無恥,毫無他祖父老英國公之武德,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天子手諭和中使印章。
“他先是讓人冒充天子私使,抵達桂州,當日便以桂州戍卒譁變一事的失察之罪,逮捕藍長史下獄。
“幾日後,李正炎乘驛車到達,僞稱自己是桂州司馬,前來赴任。
“又說奉陛下密旨,因隔壁那座羈縻州、融州土司高家謀反,要發兵討伐。
“於是他開了府庫,又驅趕各地流放而來的囚徒,發給他們盔甲,建立武裝。隨後,他又夥同假中使胡夫,將藍長史在監獄斬首;
“桂州無刺史、長史,又持有所謂的陛下密旨,一州軍政大權全落入李正炎之手,
“抗拒的錄事參軍錢昭度等州官,被斬首示衆,桂州官吏再沒人敢反抗。
“然後,這反賊露出了獠牙,徵發一州之兵馬,高舉匡復前朝的荒繆旗幟,反我大周!”
正堂內,人滿爲患,卻鴉雀無聲。
荔枝使陳亦善的聲音迴盪房樑。
“匡復離幹?”王冷然壓低嗓音問道。
“沒錯。”陳亦善恨恨點頭。
“他們還用了潯陽王離閒……從前登基時的嗣聖年號?”
“對!”
陳亦善切齒道:
“控制桂州這座嶺南道西隅最大州府,舉反旗後,李正炎也不裝了,竟連設三個府署,一個稱爲匡復府,一個叫英國公府,還有一個叫桂州大都督府。
“這反賊自稱匡復府上將,領桂州大都督,任命前侍御史魏少奇爲長史,前給事中杜書清爲司馬,還有一個叫越子昂的洪州人爲記室。
“後者還寫了一篇大逆不道、誹謗聖人的討檄。
“他們十來日已聚集士兵三萬餘人,正高舉重新迎回潯陽王離閒爲帝的旗幟,由西南邊陲桂州,大舉北上,一路十分放肆,攻城略地,欲匡復離幹……”
“討檄呢?”
“在這。”陳亦善立馬取出抄稿。
王冷然接過,忙亂打開,瀏覽過程中,他臉上深深法令紋的肌肉抖顫起來。
“這越子昂簡直放肆,太放肆了!”
某篇“討檄”被狠狠丟在地上,連踩兩腳。
王冷然鼻翼顫抖,斜目看着皺眉抿脣的歐陽戎。
“歐陽長史,若本官沒記錯,這個叫越子昂的反賊,是不是和你管理下的州學裡某個士子重名,這大逆不道之人也是洪州人士來着,這應該不是巧合吧?”
歐陽戎目不斜視,點了點頭:
“嗯,應該是同一人。”
又輕聲道:
“不過,若下官沒記錯,下官是刺史大人的副手,這州學也是刺史大人您治下的州學。”
“別推責狡辯,本官本是信任你,纔將潯陽城民生事務交給你管,州學什麼的,本官不熟。”
當着全場衆人面,王冷然正氣凜然的甩袖子,瞪圓眼睛,矛頭直指正襟危坐的歐陽戎:
“況且,李正炎這批逆賊,此前經過潯陽城,本官記得是伱在全程接待,與他們交往過密,場場宴會都不缺你,夜夜笙簫……
“呵,他們要造反的事,歐陽長史知情否啊?”
全場寂靜。
在衆人的悄悄注視下,歐陽戎表情自若:
“李正炎在潯陽城的宴會,可不只有下官參加,江州大堂大半的官員,還有匡廬山內的名士們全都有參加,比下官積極的多得是,甚至還有與刺史大人交往過密的名僧思慧。
“若是按照刺史大人辨別逆賊同黨的標準,大人已經被反賊包圍了。
“到現在都相安無事,看來刺史大人也是逆賊同黨吧。”
“你放屁。”王冷然氣笑了:“本官見都沒見過李賊。”
歐陽戎點點頭:
“江州大堂這麼多人都見過,就刺史大人沒有見過,遍地淤泥中就大人您是那朵白蓮花,很難不信李正炎等人不是故意的,故意替刺史大人避嫌啊。”
除了懵逼四顧反賊窩的荔枝使陳亦善這個外人,周圍旁聽的江州官吏面面相覷,眼底竟是浮現幾分贊同,覺得某人邏輯盤的還挺有道理。
“你、你……巧舌如簧,一派胡言!”
歐陽戎不去理第一時間甩鍋、劃清界限的王冷然,朝陳亦善凝眉問:
“桂州在嶺南道西陲,是西南漢人聚集最多的核心州府,還坐落嶺南道最多的軍府,駐紮大量戍卒。
“除藍長浩外,級別平行的高級官員和將領不少,還有監察御史……這是怎麼被李正炎輕奪的?
“還有桂州府的百姓們呢,怎會讓李正炎短短數日,聚兵如此之多,都跟着他去謀反了?”
陳亦善立馬答:“都是李正炎妖言惑衆。”
“不止這個。”歐陽戎搖頭,忽問:“藍長浩被賜死,桂州府軍民如何反應,有無叫好?”
陳亦善噎住。
王冷然呵斥:“歐陽長史什麼意思?藍大人冤死,你還問這種惡意問題,如此冒犯,居心何在?”
歐陽戎置若罔聞,眼睛直直盯着陳亦善。
後者猶豫了下,移開目光,小聲說:
“百姓間有歹人帶頭,確實有喝彩之音,不過藍長史對朝廷絕對忠心耿耿……”
“我還有一問。”
歐陽戎出聲打斷,問題直擊痛點:“藍長浩建造的大佛,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問題,令全場肅靜下來。
王冷然也眉頭緊鎖,目光遲疑投向陳亦善。
後者難色,只好硬着頭皮如實答道:
“李正炎謀反當日,第一時間派人推翻了大佛,不少百姓圍觀此事……”
他解釋道:
“歐陽大人,王大人,李正炎此人太會收買人心了,朝廷苦心,他一個包藏禍心的反賊豈知,蠱惑愚昧百姓。”
正堂內衆人保持沉默。
陳亦善有些尷尬。
歐陽戎朝他輕輕點頭:“知道了,辛苦了。”
歐陽戎取過那篇討繳之文,也垂目瀏覽了遍。
待放下手中繳文,他望向正堂外的天空,嘆息自語:“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
歐陽戎不得不承認,李公確實會“選日子”,把握時機。
似是不滿正堂內的古怪氣氛,王冷然皺眉,給陳亦善接話:
“何止是蠱惑人心,老英國公德高望重,不知怎麼出了這種不肖子孫,家門不幸,英國公府的人脈,全被他當作了謀反之基。
“嶺南桂州那邊的軍府將領,也不知有多少曾被老英國公提拔,或在其麾下任職過,本是福廕,卻用來大逆不道,禍害萬千!”
燕六郎放下手中西南線報,遞給周圍人,眼皮不擡的嘀咕一句:
“李正炎軍在西南勢如破竹,北上沿途,應者如雲,降者不斷,眼見着都快打到嶺南道、江南道邊界了。
“這等士氣,遠大於蔡勤軍,可不是一個英國公府人脈,單單可以解釋的。”
這道嘀咕聲在落針可聞的正堂內,顯得尤爲刺耳。
“燕參軍什麼意思?”
王冷然橫眉冷對,語氣不滿:
“是在枉議朝廷嗎?覺得朝廷失了人心?”
燕六郎淡淡:“小官哪敢啊。”
似是想起什麼,王冷然忽然收斂表情,抖了抖袖子,陰惻惻道:
“想知道李賊爲何如此囂張順風?
“還不是因爲有潯陽王府幫大忙,白送他一個大義名分。
“其實本官覺得這樣也好,可以讓女皇陛下好好看看,都是些誰,在心念離幹,響應李賊……”
這場會議最後不歡而散。
衆人在冷場中散去。
歐陽戎隴袖,走出了正堂。
他能明顯感覺到,李正炎打着潯陽王府旗號舉旗謀反消息傳來後,王冷然等人看向他的目光變了。
江州大堂門口,接過燕六郎遞來的繮繩,歐陽戎忽然想到幾個月前李正炎、魏少奇等人長久逗留潯陽城的原因了。
也想到了李正炎屢次拜訪潯陽王府的緣由。
“明府,沒事吧?”
燕六郎臉色擔憂的喚了聲馬匹前怔怔出神的歐陽戎。
歐陽戎看了眼他,搖搖頭。
翻身上馬,揚鞭離去前,弱冠長史回望一眼西邊洪州方向的陰雲天空。
“原來是在等這個啊。”
身旁傳來燕六郎的疑惑聲音:“什麼等這個,明府在說什麼。”
歐陽戎閉目嘆了口氣,睜眼揚鞭,打馬離去前,留下兩字:
“大義。”
李正炎在桂州發起的叛亂,已經席捲了小半嶺南道,勢頭仍在飛速擴張,一路高歌猛進。
而李正炎讓越子昂寫下的《討衛昭檄》,沿途傳佈各個州縣,很快也傳去了神都洛陽的朝堂。
歐陽戎看過這篇檄文,大致內容是,首先歷數女帝衛昭的累累罪行,層層揭露,有如貫珠。
然後點明瞭衛氏乃亡國之禍根,從而道出李正炎此次舉兵討伐衛氏之必要性……
反正歐陽戎一讀就知道是越子昂的文筆。
這種充滿正義感、慷慨激昂的氣盛斷辭,除了他還有誰能寫出?
不過,應該是有李正炎的授意指點,繳文裡還狠狠批判了大周頌德中樞與四方佛像的建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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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言天下,此乃勞民傷財的苛政暴舉,深受地方長官剝削造像的桂州軍民們就是明證。
繳文傳回神都洛陽,大周朝堂震動不已。
女帝薄怒,下詔追削李正炎祖父與阿父的官職封爵,撤銷英國公府,並掘墓砍棺,改爲醜姓。
而過了幾日,又有接連的消息從嶺南道西隅一路北傳:
李正炎不僅高舉討伐殘暴衛周、匡復舊日離幹、反對中樞造像的大旗,
還當衆宣傳在江州時,曾秘密見過潯陽王離閒。
揚言潯陽王離閒正被暴周監視囚禁,羞辱虐待。
這位昔日廢帝悄悄傳衣帶詔給他,命令李正炎代爲征討,前往江州救駕。
消息傳來,朝野陷入短暫的沉默。
沒人是傻子,李正炎冒充天子私使胡夫的事纔剛剛發生,所謂衣帶詔,又不是真人,自然都是半信半疑。
更何況朝中有狄夫子、相王府等保離派,爲其說情辯理。
江州的潯陽王離閒,也在第一時間上書謝罪,並辯解謠言。
然而,李正炎依舊我行我素,以所謂的衣帶詔,號令天下。
緊接着,令所有人觸不及防之事發生,沉寂許久的洪州,竟有人立馬響應。
除了率先響應的蔡勤等戍卒將領外。
竟然還有洪州快速失陷時、一直沒有多少反抗的騰王府。
那位年輕滕王離婁與洪州都督朱凌虛一齊站了出來,公開響應李正炎的號召,呼籲天下志士迎回廢帝,匡復離幹。
離室宗王的突然加入,頓時給這場叛變火上澆油。
然而意義更重大的是,某種叫做大義的東西,被賦予其中。
令天下一些本就心念離乾的“暗流”,開始搖擺不定起來。
人心正在飛速變化。
簡單說就是,李正炎正在與衛周爭奪正統性。
別小瞧這輕飄飄的變化。
造反叛變,與匡復討伐,天差地別。
例如,原本是譁變叛兵性質的蔡勤軍,在隱隱得到某種正當性後。
周遭原本拼命抵抗的地方,開始搖擺不定起來,而本就抵抗意志薄弱的地方,更是直接棄械投降。
洪州境內與周遭的抵抗正在瓦解,還有李正炎北上討伐的沿途州縣,有人望風而降。
因爲這世間,頭腦清晰之人本就風毛菱角,大部分都是鄉野村夫、商賈市民,對於輿論聽之任之,容易洗腦。
而眼下,江南道、嶺南道,一條反抗衛周的戰線正在逐漸形成,聲勢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