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歐陽長史怎麼在這裡?”
朱凌虛漲成豬肝色的老臉,勉強笑了下,和聲問:
“不是聽王大人說,歐陽長史有事休假了嗎。”
歐陽戎搖搖頭:
“我就是勞碌命,歇不了太久。
“況且今日乃是前軍出征之日,前鋒軍那邊或許有大多都是洪州人氏,正好回家,收復故里,但這次出征的前軍大部隊不同,裡面有兩千一百八十七名江州折衝府將士,皆是本地兒郎,母妻子女盡在江州。
“朱總管今日出徵,要把他們全帶走,建功立業歸建功立業,古來征戰幾人回啊,下官不才,身爲江州父母官,總要親自來城頭送一送,爲將軍與諸君牽馬。”
歐陽戎吐字清晰,語氣平靜,朝身後衆人,擺了擺手示意。
抱胸的小師妹、抱刀的燕六郎、眼神怪異的陳幽等隨從停步。
歐陽戎手扶月光長劍,走到馬車前,掀開馬車簾子,與穿婦人衣裳的朱凌虛對視。
後者一張老臉,笑起來滿是皺紋,眼下,這滿臉笑紋有些僵硬:
“歐陽長史真是……真是愛民如子,恪盡職守,令人敬佩,哈哈,其實……其實不瞞歐陽長史說,末將確……確實有些難於人啓齒的習慣,還望歐陽長史和諸君們不要聲張,給個薄面,哈哈……”
歐陽戎沒有跟着笑,身後方的謝令姜、燕六郎等人也沒有笑,氣氛冷場,朱凌虛頓時尷尬起來。
他看見面前這位戴冠扶劍、穿緋紅五品官服的俊朗青年又搖了搖頭:
“恪盡職守算不上,各司其職罷了。”
歐陽戎隨手指了指後方陳幽等人,淡淡說:
“朱總管信任下官與諸同僚們,接替江州軍務後,依舊將潯陽城防繼續交給江州大堂自行處理,下官原先定的城防規矩也不改一毫,朱總管只專心出征之事,甚至進出城都只攜帶不超十名的親衛。
“真正恪盡職守、令人敬佩的,是朱總管你纔對。”
他平靜敘述事實,說話語氣沒有什麼陰陽起伏,就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一樣安然。
朱凌虛聞言,卻是臉色更加僵硬,忍不住睜大些眼,仔細觀察歐陽戎臉上的細微表情,
似是想探明些什麼、是不是話中有話,只可惜沒有發現任何端倪。
這位弱冠長史就像是帶隊值班、走下城頭例行檢查一樣。
“不瞞歐陽長史說,城外軍營集結列隊的時候,出了些將士糾紛之事,末將此番出城,是想去處理一二,大事化小,具體情況很難細說……”
頓了頓,語氣誠懇:
“畢竟臨近下午寅正二刻的出征時間,影響不好,末將只好低調一些,獨自過去處理下,然後……然後順便……哈哈一些難以言表的興趣愛好也不小心露出來了,還望歐陽長史勿笑。”
“原來如此。”歐陽戎點點頭:“下官理解。誰都有些小衆癖好,我就認識一朋友,喜歡在與心儀女子分別時,原地淺嗅佳人留下的香氛,所謂聞香識女人……”
他站在馬車下,和朱凌虛有些聊家常般的閒聊起來。
朱凌虛不禁多看了兩眼嘮嘮叨叨的歐陽良翰。
本來他都急中生智想好了恰當藉口,等着歐陽戎疑聲追問,卻不想此子直接點頭認可,直接信了。
“哈哈歐陽長史這朋友,倒是真的有趣。”
朱凌虛嘴裡應和着。
畢竟是老油條,歷經風雨,心理素質倒是強大,此刻似乎危機解除,他情緒穩定下來不少,不復剛剛的心虛流汗,朱凌虛笑着環顧一圈左右:
“若是往常,如此趣友,定要多問,可惜現有急事,軍情似火,還望歐陽長史體諒一二……對了,長史大人檢查完了嗎,可否放行,本帥處理完軍務,稍後就歸。”
“檢查完了,一瞧就知道,朱總管孤身一人,僅有馬伕一名,沒帶超過十名的親衛。”
歐陽戎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過按照江州大堂制定的最新城防規矩,得搜下身,還有馬車,看有無攜帶禁運之物,如一些重要公文、城防佈置圖……
“雖然知道朱總管不會犯,但職責所在,冒犯了。”
歐陽戎表情平靜,說話一板一眼,朱凌虛欲言又止。
歐陽戎照例辦事,攤手示意,說:
“朱總管和馬車暫移左門吧,右門留給後面排隊的百姓,大夥等得着急。”
他轉過頭看向謝令姜、燕六郎和陳幽。
西城門有一大兩小,三座門。
正門最大,只有重大議事或活動纔會敞開。
平日裡只有左、右兩處側門洞開,方便出入。
在歐陽戎的擺手示意下,
謝令姜抱劍留在城頭處,繼續俯視下方,代替大師兄,監察可疑。
燕六郎留在右門,檢查後面進出城門的百姓隊伍。
歐陽戎與陳幽,則是帶着一身花花綠綠女子裝扮的朱凌虛與低調馬車,移至左城門處,開始檢查。
歐陽戎輕輕推開陳幽,親自登上馬車,細心檢查。
於是陳幽走到朱凌虛身邊,示意他配合搜身,抱拳說:“得罪了,朱總管。”
“無事。”
朱凌虛和藹搖頭,十分配合。
陳幽笑了下,認真爲其搜身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麼兵器、公文。
空空如也。
“有沒有水?”朱凌虛問。
“有。”
陳幽轉頭,令人去城頭取水囊。
接過水囊,他走回朱凌虛身邊,遞出,看護着後者喝下。
口乾舌燥的朱凌虛仰頭痛飲白開水,眯眼餘光卻悄悄瞥向兩步遠的陳幽腰間那一柄藏在鞘中的短劍,少頃,又瞄了下前方緊閉的左城門。
眼下,謝令姜站在城頭,燕六郎帶人在右門。
此二人離朱凌虛比較遠,而歐陽戎與陳幽靠的最近。
他們一人檢查馬車,一人站在朱凌虛身邊看護,這場檢查一如往常,沒有什麼特殊對待。
而左門前的這一番景象,卻吸引了不少城門經過的百姓側目,吃瓜打量。
畢竟朱凌虛一個高大漢子,卻穿着花花綠綠的女子衣裳,古古怪怪,自然引人注目。
不多時,歐陽戎走下馬車,兩手空空如也,臉色緩和了些,點頭:
“安全的,陳參軍,放朱總管出城。”朱凌虛努力擠出些笑,若無意外,他是潯陽城內第一時間得知前線叛逃前鋒軍情的。
本就是匆忙逃出,爭分奪秒,主打的就是一個時間差,自然沒空帶多餘的親衛或違禁物品,眼下這些倒是助他混過了城防,算是小小的因禍得福吧。
“朱總管,剛剛多有得罪,不過竟然去處理緊急情況,這馬車未免太慢,還是騎馬過去吧。”
“好的,歐陽長史有心了。”
忽視朱凌虛一身女子衣裳,歐陽戎主動牽來一匹快馬,走向朱凌虛,準備遞上繮繩。
朱凌虛心裡微微鬆口氣。
“陳參軍,開門。”
陳幽點點頭,朝上方城頭留守的謝令姜等人擡手示意。
左大門緩緩打開,朱凌虛努力板臉,保持嚴肅。
城門在他與陳幽面前緩緩升起。
門升到一半,牽馬的歐陽戎手中繮繩還沒來得及遞給朱凌虛,不遠處突然有一書吏奔上城頭,遞了張小紙條給謝令姜,後者垂目,迅速看完,俏目微瞪,朝下方城門喊道:
“大師兄,前線急訊,朱玉衡所率前鋒軍今早叛逃,投了洪州!”
清脆聲音迴盪在城門橋洞內。
朱凌虛臉色微變,陳幽、燕六郎等人表情有些震驚茫然。
朱凌虛瞬間轉頭,看見正在牽馬的歐陽良翰微微皺眉,面露思索之色。
城門處的空氣,死寂了會兒。
歐陽戎恍然大悟,轉頭看向朱凌虛。
可下一霎那,與城門近在咫尺的朱凌虛臉色閃過厲狠,抽出身旁陳幽腰間那柄森冷短刃,獵豹般躬身衝出,直取前方牽馬的歐陽戎咽喉。
趁其赤手空拳之際,朱凌虛手中閃耀寒光的短劍劃過了歐陽戎頸脖。
這一幕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衆人皆無防備,
而早就醞釀此擊的朱凌虛,餘光隱約看見了歐陽戎露出驚慌眼神。
這一剎那的他,臉上橫肉佈滿厲色快意之色。
與其等歐陽良翰反應過來被其逮捕審查、或是王冷然他們囚禁背鍋,還不如直接殺了歐陽良翰這廝仇人,再搶馬出逃,這纔是真正的生路……
朱凌虛舒爽感覺到手中短劍觸碰到歐陽戎頸脖皮膚時的阻滯感,按多年經驗下一霎那必然入肉、割喉見血。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情況令久經沙場的朱凌虛有些懵逼。
他手中短劍在阻滯感傳來後,“啪咔”一聲,斷成四截,飛散空中,每一截的斷面都整齊光滑,而歐陽戎頸脖處,被這短刃劃過後僅僅留下一道紅痕。
這廝難道是佛家金剛不壞之體不成?
等等,這短劍沒有開刃,本就暗斷!
朱凌虛低頭,滿眼驚愕憤慨的看着手中斷劍。
他面前,被人襲殺的牽馬青年,驚慌的表情瞬間平靜下來,像是終於等到了什麼,歐陽戎抽出月光長劍,默默走向朱凌虛。
朱凌虛猛擡頭,悲憤欲絕:“這……這劍有問題,你……你們是故意的,伱們耍本帥!”
陳幽腰懸空鞘,帶領士卒圍攏,大聲說:“畏罪潛逃,襲殺守官,違反禁令,按照城規,立斬不赦!”
劍光一閃。
朱凌虛一截右小臂飛出。
歐陽戎手中長劍,銀輝如瀑,不染寸血。
“啊——!歐陽良翰,你要幹什麼,本帥現在還是前軍總管、洪州大都督!你沒有資格先斬後奏,啊——!我的手,你……你別過來……”
他痛呼一聲,捂臂後退,竭力高呼。
歐陽戎不理,持劍前進,將斷臂踉蹌的朱凌虛一腳踹翻,靴子踩在他側臉,朱凌虛眼睛瞪大如銅鈴,原本憤怒的眼神迅速被恐懼之色取代,疾呼:
“本帥認罪,認罪,前鋒之事本帥認罪!願接受堂審……”
歐陽戎低頭,兩手合握長劍,高舉頭頂三尺。
恰在這時,遠處街頭,王冷然、李慄、親衛密印頭陀等人的身影出現,疾奔而來。
人羣后方,隱隱能見容真等女官的身影。
對於前方城門處正在發生的這一幕,新至的衆人表情萬分驚愕。
“等等,歐陽良翰,你在做什麼,爾敢以下克上!”
滿城尋人、如熱鍋螞蟻般急得團團轉的王冷然奔走間,擺手高呼,又情急找藉口:
“快放下劍來,此事尚疑,須押審,須押審!”
朱玉衡領前鋒叛逃一事已經發生,就算救不了朱凌虛,那也得給魏王殿下留一個認罪背鍋的,承載陛下怒火!
“大師!”波斯商人瞪向密印頭陀。
後者口唱一聲阿彌陀佛,縮地成寸,身影瞬息跨過十步,電光火石般掠往城門,劍下救人。
謝令姜衣襬紛飛,矯健翻身,躍下城頭,衝去攔住密印頭陀,她同時脆聲質問:
“朱凌虛枉送前鋒,今又叛逃,團伙協同,衝擊城防,女史縱容耶?”
一道宮裝倩影身影瞬間出現在密印頭陀與即將落入下風的謝令姜面前,纖手攔停交鋒二人,她冰冷道:
“你們兩個,都不準動。”
與此同時,容真凝眉回首,朝遠處冷漠命令:“歐陽良翰,先放下劍……”
歐陽戎置若罔聞,或者說,確實聽勸了,確實放下了……劍!
他徑自斬下敢襲守官的朱凌虛腦袋,手提這顆死不瞑目首級,轉身面朝衆人。
王冷然、李慄等人緩緩停步,瞪大眼睛,震愕萬分。
一向冷冰冰的宮裝少女瞳孔猛縮,點漆眸子倒映着喋血城門下那一道提劍、提頭的文弱書生身影:
萬衆矚目下,這道“文弱書生身影”把一顆腦袋隨手拋在衆人腳邊,擡手抹了一把平靜臉龐上飆濺的溫熱鮮血,環視一圈,額前散落下來的如墨烏黑長髮,與血臉,紅黑交映,襯得其臉龐如原始部落高冷祭祀的臉彩般赤紅耀眼。
這一抹紅,奪目全場!
他點點頭:
“違逆城規,將相與庶民同罪,當斬!”
全場寂靜。
一位疑似投敵潛逃的正四品前軍總管、洪州大都督被區區守官在城門當衆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