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商量後。
離大郎離開。
馬車呢,謝令姜單掌託着下巴,看着遠處江畔,鮮紅的楓樹林與燦爛的晚霞交相輝映:
“八品執劍人就這麼厲害了嗎。
“得快些六品了,到時候還是一腳一個大師兄……”
眉語目笑了下,她小聲嘀咕:
“不過聽大師兄走前那些話的意思,用好匠作,好像可以破六品的護體真氣……八品危及六品……這就是執劍人嗎……”
謝令姜嘆氣,生出點小小幽怨,旋即,馬車內男裝女郎的高馬尾跳動,她擺了擺頭,俏臉重新振奮起來:
“不管如何,至少不能被一劍一個就是了,這多沒面子。”
悄悄放完了“狠話”,謝氏貴女望着落日餘暉下的江楓,又發呆了許久,忽然莫名自語:
“話說,她六品了沒,和那些師姐回去後……”
……
阿青擦了把汗,遙遙看了眼遠處紅日沉沒入大江的晚景。
她繼續埋頭,清洗僧衣。
悲田濟養院,後院一處井畔。
額頭有“越”字刺青的清秀少女兩手吃力的提了一桶井水,添入水池。
她捲起袖子,露出了白白的細胳膊,抱膝縮蹲在井水池邊,先是洗了洗手,然後勤勞搓洗起院中僧人病患們的外衣裳。
浣紗完畢,阿青去牽了幾根晾衣繩子。
將新洗的衣衫一一整齊晾好。
手腳勤快的她,喊上院內偏殿裡唸經的六名僧人,她俏生生的領頭跑去齋院,帶人領了些晚膳吃食回來。
一一分發給悲田寄養院的老弱病殘們。
大夥或排隊或坐等,領到晚齋,大都眉開眼笑。
畢竟乾飯誰不喜歡,特別還是平民一日頂多兩餐的大周朝。
不過也有挑食難伺候的病患,或是家道中落,或是倚老賣老。
只是來幫忙加“打零工”的阿青也不惱,會主動跑去問問,認真記下一些忌口的要求,怕忘記,嘴裡唸叨着,第二日想起來,她會立馬去齋院後廚,和脾氣同樣不太好的廚子大叔溝通……
本就內向靦腆、有些社恐的阿青鼓着勇氣,幹這種溝通、緩解矛盾的事宜,確實有些困難。
不過面對性子糯糯軟綿、語氣細聲細氣的清秀小丫頭的悄悄詢問,任誰性子火爆刁難,大嗓門也不免低個半拍,哼哼幾聲,軟化一點。
很多雞毛蒜皮的積怨矛盾,都在她說幹就幹、主打一個速度的勤快溝通中解決。
阿青來悲田寄養院幹活,已經一個月了。
若從外人視角看,她適應能力很強。
不過,用外人盯着看三秒、都會靦腆低下頭的阿青自己經驗總結的話說,
訣竅無非就是一個“勤”字。
勤能補拙,勤能補拙。
何況大多數人也不拙。
阿青不太懂這麼多彎繞道理,但是記得某位“新兄長”的一句話。
弱小與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纔是。
阿青時常琢磨,她不清楚傲慢是什麼,但想着,人放勤快些總也不是傲慢。
認了那位令人敬慕的“新兄長”後,阿青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
但也有一些東西沒變。
悲田寄養院的駐院僧人,還有寄養院中的病患們,對於這位新來丫頭的感官不錯。
一些當一天和尚念一天經的僧人,唸經敲木魚都勤快了些,無關他念,主要是在經常經過門口的清秀小丫頭面前,只要是男子,哪怕和尚,心底都會升起,不給小丫頭留個懶漢印象的念頭……
至於窮苦病患們,更是被額刺“越”字的清秀少女某種同樣清貧的質樸氣質觸動,只有生活同樣艱難低谷過,才知道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因爲自己淋過雨,所以總想替別人撐把傘。
總有一份親切在裡面的。
分發完食物,阿青額外領了一份吃食,走去後院,某一處石柵欄圍攏的井口。
井中沒水。
有一僧一地宮。
地宮四面,四幅新補上的佛本生壁畫。
北面牆壁,是“月光王施首”。
只見面朝北坐的邋遢青年僧人站起身,雙手合十,仰頭朝井口微笑唸到:
“阿彌陀佛,女施主快快下來,上面是無間地獄,別白白受難……”
阿青動作不停,將食物放在托盤裡,利用改裝的轉輪,用繩子將托盤掉了下去,托盤上被她特意綁上的破舊鈴鐺搖擺起來。
叮鈴鐺~
清脆鈴聲響徹地宮,伴隨飯香,迴盪往復。
秀真臉色微變,頓時不再渡人,飛速前撲,端碗乾飯。
也沒管它是淨土自生的飯菜,還是無間地獄惡鬼們變化的飯菜。
相信肚子的判斷。
阿青撲哧笑了下,轉身離開井旁。
她收拾一番,走出了悲田寄養院。
半路遇到秀髮。
二人算是很熟,主要因爲歐陽戎。
秀髮帶了些豐富晚膳,讓阿青帶回三慧院,給養病的柳母。
阿青婉拒再三,可在光頭小沙彌的堅持下,只好接過。
她兩手提着食盒,默默走回三慧院。
本來阿青和柳母、嫂子芸娘都是在龍城郊外的家裡住,上次匡復軍打來後,躲了一次戰亂。
回來後,在刁縣令、善導大師他們的強烈建議下,猶豫再三,一家人搬到了大孤山東林寺,在歐陽戎曾養病住過的三慧院落腳。
寺裡總歸是安全些的,也方便柳母養病。
同時,阿青也在悲田濟養院找了新活計,悲田寄養院算是縣衙與東林寺合辦,也能看拂一些……
在夕陽最後一抹天光落下前,阿青走回了熟悉的院子,加快些腳步,推門而入,卻不見嫂子芸孃的身影,餘光看見阿母養病的屋內隱隱有人影端碗喂藥。
“熬完藥了嗎,阿嫂先休息下來,我來喂吧。”阿青語氣無奈,走進大堂,放下食盒,轉身進入廂房病榻,下一霎那,她小臉呆住:“老……阿兄!”
只見屋內牀榻前那一道看望老婦人的修長身影,阿青驚喜出聲。
“噓。”
歐陽戎將藥碗遞還芸娘,笑着轉頭,食指豎立嘴邊,眼神示意了下睡着的柳母,朝阿青眨眼。
阿青頓時紅了臉,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很快她小臉收斂表情,聲音小到只剩口型:
“阿兄吃了嗎。”
歐陽戎搖搖頭。
阿青趕忙取出食盒,同時放慢動作,怕吵醒柳母。
不過小丫頭並不知道的是,某人這一聲示意輕聲的“噓”,其實不只是說給她聽的。
歐陽戎保持食指豎立嘴邊的姿勢沒變,轉頭,看了一眼窗外靜悄悄的龍城夜色。
……
與大孤山上某戶人家的團聚不同。
龍城縣市井,熱鬧一天的街道,正在相續收攤,各自分別。
循着燕六郎彙報的李慄等人蹤跡,悄然歸來的歐陽戎,並不知道某位宮裝少女同樣悄然而來。
容真默默行走在龍城縣的街道上。
又回到了彭郎渡。
沒錯,是“又”。
她來此縣已經一天了,早晨在彭朗渡下船,繞着這座江南小縣城逛了一大圈。
眼下兜兜轉轉回到起點。
可這一路卻是越來越沉默。
從彭郎渡、到古越劍鋪西岸、到狄公閘、乃至於最後算是稍微慕名去了趟折翼渠的檀郎渡,實地考察了一圈。
她默然了。
在洛陽朝堂與女帝皇宮待了許久,耳薰目染,在容真眼中,這世間任何冠冕堂皇的大義道理背後,都有其人的私心私慾作祟。
就像那些一臉正氣向女皇陛下遞奏摺的官員,各個爲民請命,各個都是鐵板清臣,可又有哪個不是藏了難言的私心?
容真見多了。
所以,當初她遵從女帝旨意,抄錄歐陽良翰奏摺時,只覺得此人虛僞就算了,還很囉嗦。
條條款款的說一堆“臣陋建”。
可你這一條條對江南治水的諫言建議背後,真沒有維護他背後江南士族豪紳們利益的私慾?
常規操作罷了。
大周朝作爲一個幅員遼闊的全國性政權,每一位來自地方的或走科舉、或是軍功、或承祖蔭躋身中樞的臣子,或多或少都能代表背後地方士族豪紳的利益。
真正的清白寒門又有多少,即使有,也在上岸後,迅速被士族豪紳們收買拉攏,開始成爲他們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
而洞察這些,也算是在女帝身邊當女官的基本素養,看多了自然明白。
所以容真在來到潯陽城後,不管是在西城門馬車內疑似抓到歐陽良翰轉移女眷跑路,還是他在西城門無視她命令、斬首朱凌虛,容真眼裡,歐陽良翰就是包藏有一顆赤裸私心。
正人君子的面目背後,說不得就是利益薰心嘴臉。
你這款名揚天下的正人君子又是代表哪家的利益?
除了一眼可見的潯陽王府外,還有呢?
陳郡謝氏?江州龍城、廬陵南隴的豪強鄉紳?還是江南道的鉅商大賈們?
既然大夥都是爲了利益。
那還不如像衛氏那樣壞的坦蕩點,就是要一家獨大,就是要竊取離氏皇族的位置,取而代之,做天下最大的地主。
總比這一羣滿嘴公道、滿心利益的虛僞文臣好。
目前爲止,真正能讓容真看的上眼尊敬的,只有那位十幾年如一日枯坐算賬的夫子。
於是,在潯陽城的短暫接觸中,歐陽良翰越是表現的一本正經,她越想揭露開來。
所以,容真懷着一顆懷疑之心來到龍城。
準備調查某些事情:
當初歐陽良翰在西城門處,當衆斬首朱凌虛。
而在前一天,同樣有一位與朱凌虛關係密切之人,趙如是,在龍城縣的市井被不知名歹人當衆梟首。
容真隱隱洞察到它們之間某種聯繫。
她今日下船落地,本是要走訪調查,可怎麼也沒想到,逛着逛着,忘記了時間。
原因很簡單。
這座縣城與她印象中那種愚昧落後的窮山惡水不一樣。
很不一樣。
擁有一種煥然一新的風貌。
連“氣”都迥異了不少。
沒錯,縣城也有“氣”,在陰陽家望氣士眼裡萬事萬物都有“氣”,一座縣城也不例外。
就像一座大一統王朝一樣,是垂垂腐朽步入夕陽餘暉的,還是朝氣蓬勃如早晨九點半的太陽,或是烈日正熾的青壯年階段……
這些都能大致“望”出。
龍城縣給容真的感覺很難言明。
硬要形容,把縣城比作一個人的話。
那它便是跟在三位性格獨特的明師身邊耳薰目染,深受影響……被這三任縣令感染過三種不同的“氣質”,全部雜糅起來,渾然天成。
而這其中,有一種最新的“氣質”,尤其顯眼……
容真走街串巷,還默默翻閱了一些縣誌,瞭解了不少,
若沒猜錯,這三任縣令分別是:
四百年前的東晉名士陶淵明。
雖然僅僅只做了八十一天縣令,但卻留下了兩隻放生的梅花鹿,與“採菊東籬下”的醉乎背影,爲後世人津津樂道。
此縣不少街道、地名、特產都出自他與梅鹿、菊酒的典故。
這是賦予文氣。
蘊育出一股隱逸豁達的山水名勝氣質。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縣亦如此。
還有一位,是十年前從宰相高位貶謫、在此地“邁步從頭越”的狄夫子。
不艾不怨,
實幹興邦。
窮山惡水?天鬥地鬥?
亦是其樂無窮。
賑災治水,斷案修閘。
智取蠻寇,掃除淫祀。
夫子氣質堅韌不拔,教會此地百姓,窮山惡水的“刁民”,亦可人定勝天。
君子失時,拱手於小人之下。
時遭不遇,只宜安貧守份;
心若不欺,必然揚眉吐氣。
這叫賦予風骨。
再然後,最後一位,便是……她本看不上眼的“僞君子”歐陽良翰。
開鑿折翼渠治理水患、鬥垮最大的豪強惡霸、拆分一家獨大的古越劍鋪……等等,等等。
孤身打馬,上任龍城,此人除了一紙公文一無所有,
他的選擇不是和士紳豪族同流合污,而是旗幟鮮明站在全縣豪強地主的對立面上。
書生鬥惡霸。
請客,斬首,收下當狗?
那就放糧,查賬,公審抄家!
總而言之。
公正,且鬥爭。
此人將公正二字,高懸龍城大堂,手把手教會百姓們如何鬥爭。
賦予此縣一股打倒所有魚肉百姓的既得利益集團的氣質。
最後釋放出某種欣欣向榮的活力。
容真眼裡,折翼渠貫通的不僅是地勢格局上的一灘死水,同樣也是龍城百姓心中的一灘麻木死水。
這叫賦予精神氣。
文氣,風骨,精神氣。
三位縣令,三份遺澤。
這種掌舵人氣質對於治理、開創之地的影響,非空穴來風。
就像太宗文皇帝,氣衝斗牛,所向披靡,文治武功,使得大幹乃至現在的大周,擁有一股開疆擴土、武德充沛的氣勢。
這就是開國領袖帶給一座新興王朝與其國民的變化。
用陰陽家望氣士的話說,這叫人中之龍。
他們就像不屬於這個時代一樣,擁有嶄新的人格氣質,令舊時代的生靈側目,不禁跟隨,於是大夥也成了新時代的人。
而龍城縣最新的變化,隱隱都指向冰冷冷宮裝少女此前覺得道貌昂然的僞君子。
眼前的事實,現在告訴她……好像、似乎、大概有些誤解?
“浪費時間”徘徊一天的宮裝少女安靜下來,走回彭郎渡,垂目看着拍打岸邊古磚的金燦江水。
或許……私心少點?
她輕聲:
“人怎麼可能完全沒有私心呢,多些少些罷了。”
這時,一位女官匆匆趕來。
容真回過神,轉頭:
“怎麼了?”
“發現……一點東西。”
“什麼東西?”
“女史大人看看便知。”
容真看了眼女官的嚴肅表情,頷首。
跟隨去了某處案發鬧街的酒樓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