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寶殿,今夜燈火通明。
前殿隱隱傳來一衆高僧的誦經超度聲。
後殿外的院子裡,除了一口棺材外,滿地破瓦、碎石、屍骸狼藉。
僅剩一位年輕儒生的屹立身影。
可能是不久前院子裡一陣陣哀嚎喧囂都被前殿整齊劃一的大悲咒誦經聲所掩蓋。
也可能是李慄等人進入後院靈堂前、吩咐善導等人的話語奏效——僧人們聽到任何後院的動靜都不準進入。
歐陽戎頭戴狐首青銅面具,低頭默默收尾打掃,全程都沒有外人冒昧走進院子。
先是摸索了下慕容旗、慕容安二人屍體,找到幾件金銀珠寶。
再在波斯商人李慄身上搜了搜,只有一疊商號銀票與印章地契等雜物,除此之外還有一枚“魏”字令牌。
先是垂目,將銀票上對應的可能是衛氏白手套的商號名記住。
然後瞥了眼熟悉的玄鐵令牌,歐陽戎搖搖頭,把它們丟在院中央的棺材裡。
在李慄、慕容兄弟身上沒有找到多餘的補氣丹藥,歐陽戎稍有遺憾。
看來補氣丹藥確實珍貴,並不常有,更遑論極品補氣丹藥了,得謹慎使用,畢竟不是隨時都能碰到大孤山東林寺這樣、能夠緣起借氣的機會……他心道,伸手摸了摸袖中裝有墨蛟的丹盒。
今夜,他意外頓悟出匠作的鼎劍神通正確用法,離最終的劍訣更進一步,後藉助大孤山的香火氣,倒省下了這枚寶丹。
歐陽戎最後將目光投向席道長的屍體。
這道士戴南華巾,不蓄髮,看打扮應該是南方三清道派出身。
據小師妹所說,若是出身北方的樓觀道派,則是戴混元巾,蓄髮的,就像當初地宮初見的那個鶴氅裘老道……
現在歐陽戎涉世更深,還知道了啞女繡孃的可能身份,再回頭看,當然也發現了鶴氅裘老道的蹊蹺,應該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不知爲何,兩次都一齊出現在地宮,難道是和救他有關,被繡娘帶來?
眼下不是多想的時候,歐陽戎收攏思緒。
他蹲下,手掌在席道長破損道袍上擦了擦血漬,有些期待的摸索起來。
這個輕佻道士也不知是三清道派中的哪一座山頭,不過剛剛戰鬥時,他突然雙目變成暗紅的古怪變化,歐陽戎看在了眼裡。
能從七品一路飆升到五品初入,絕對不是普通的道法手段,似是引了某種類似真靈的未知存在上身。
只可惜,受限於輕佻道士的貧瘠體魄與七品丹田,此降身真靈的手段自然大打折扣,再加上歐陽戎是執劍人,一口鼎劍破萬法,還源源不斷的香火氣催動,直接當場拿下。而這個降身真靈若不是遇到了掌握新鼎劍神通的歐陽戎,而是遇到其他任意八品執劍人,縱使有一顆墨蛟,今夜的劇本都是相反的。
今夜的順風順水中,亦是蘊藏着險之又險,想到這,歐陽戎默默自省警惕……不過這尊未知存在,應該隱約看見了匠作的蹤跡,眼中暗紅褪去前、朝他投來的深深一眼,歐陽戎注意到了,不過卻不太擔心。
今夜他戴青銅面具前來,同時調動肌肉骨骼,微微改變了身形,做了僞裝。
歐陽戎很快摸索完席道長屍體,目露些許失望。
沒有補氣丹藥。
反而摸出了一點奇奇怪怪的東西。
一件滿是嗆鼻胭脂水粉味的粉紅肚兜。
肚兜裡包有一份小冊子,封面有潦草的“真誥”二字,隨手一翻,裡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蝌蚪小字,古舊難辨。
“《真誥》?《爾雅》給的註釋,有真人口授之誥的意思。”
歐陽戎嘀咕一聲,來不及看,塞入袖中,然後目光落在手裡的粉紅肚兜上,嘴角抽搐了下。
這小子八成不是正經人了。
一個三清道士,隨身攜帶這玩意兒,人能正經到哪裡去?
不過,嗅到這嗆鼻卻頗爲熟悉的胭脂水粉味,歐陽戎立馬想起了朱凌虛留下的某個小妾。當初他假扮衛少玄騙取信物,這小妾就在招待他夾菜喝酒的妾室人羣中,身上好像也是這股胭脂水粉味道,主要是那會兒一直明裡暗裡的往他身上蹭,所以印象挺深刻的。
而不久前,他作爲江州長史去收尾朱凌虛潛逃風波,在朱宅又見到了這小妾,當時她一身孝服、哭哭啼啼之際,還不忘給一本正經的他拋媚眼來着,歐陽戎當然沒有理會,公事公辦的遣散。
可萬萬沒想到,她這麼快就和這輕佻道士鬼混在了一起,只是不知道這頂帽子是在朱凌虛生前還是死後戴上的。
歐陽戎在心裡不禁替朱凌虛默哀三秒。
旋即頗爲無語。
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摸屍摸出一段姦情?
看來今夜不僅爆率低,還要被腌臢物玷污手氣,呸呸。
歐陽戎搖搖頭,這時,餘光掃到身邊澄藍色光輝,蹲地上的他回頭一瞧,發現某個小傢伙正懸浮在頭頂半空。
只見它劍身微微傾斜,一動不動,似是在悄悄打量下方男主人的古怪行爲。
其實從剛剛歐陽戎殺完人,蹲下來一一摸屍起,這一條澄藍“劍弧”就一直跟在他後面,像一隻好奇的貓一樣貓步弓腰的跟隨。
此刻,歐陽戎沒空給一口劍解釋,除了殺人取首級外,摸屍爆裝備其實也是一種樂趣。
他心念下達,低聲輕喝:“回去。”
今夜暢快汲取香火氣、如魚得水的小傢伙,在空中左搖右擺,顯得有些不情不願。
直到歐陽戎眉頭微皺,
通靈的小傢伙才動彈,由靜轉動,先在手握粉紅肚兜的男主人頭頂,滴溜溜旋轉了兩圈,隨後“嗖”的一聲,破空而去,勉爲其難的飛回遠處某座抄經大殿內“漆黑沉悶的木盒子”裡。
今夜有香火氣提供源源不斷的“燃料”,匠作與歐陽戎之間,暫時解除了原先十餘丈的距離限制。
“這就是高品執劍人嗎……倒是提前體驗了……”
歐陽戎自語一句,同時也沒閒着,動手把李慄、慕容兄弟、席道長的屍體一一丟進了原中央的棺材裡,還有粉肚兜、金銀珠寶、銀票印章等物,全部拋入其中。
他取出一小筒焚天蛟油,倒去棺中,最後丟進一根火摺子,一把火點燃。
烈焰熊熊。
淡綠色的火光映照出儒衫青年臉上的青銅狐面,青銅充滿古樸冷漠的質感。
靜等了會兒,待這些屍首證據、蛛絲馬跡全部焚燒成灰燼,調了鼎劍,攪亂斬斷院中諸多氣息,灰燼紛飛中,他轉身離開,躍出院子。
本準備去往抄經大殿,沒走兩步,歐陽戎微微頓了下,不動聲色的拐彎,換了條道。
他心中默唸一聲“匠作”,自若的挑了一條漆黑偏僻的小路,走了百來步,小路四周越發寂靜漆黑。
某一刻,歐陽戎身後不遠處路旁的一處樹梢葉片,在夜風中輕微擺動了下。
歐陽戎停步,嗓子切換爲沉悶,頭不回的問:
“怎麼,不繼續跟了?”下一霎那,身後不遠處原先被風吹拂擺動的漆黑樹木突然炸起漫天落葉碎片,就像秋風中的蒲公英。
故意戲耍溜達來者的歐陽戎慢悠悠回頭。
距離他十幾丈外的那處樹林中,不知何時起,一條“弧”去而復返,已經與那一道纖瘦身影交起手來。
常人肉眼幾乎難以看清、那兒正在交手的具體細節。
僅能隱約瞧見,除了那一道宛若弦月的耀眼“劍弧”外,有一道纖瘦身影時而將劍弧裝進袖裡、時而碎袖踉蹌幾步、時而影遁消失、時而從半空落下……眼花繚亂。
陰陽家練氣士果然手段極多,不過卻被悄悄回返、布劍完畢的匠作,一一化解。
雖然這一次所消耗的香火氣,令歐陽戎周遭百米內的香火氣幾乎被匠作汲取殆盡,甚至短暫造成了這一片的靈氣真空。
然而,勝負依舊在三息之間分出。
樹林恢復寂靜,只見寒冷月光下,正有一條“弧”懸掛在一道倩影的頭頂。
一人一弧位於落葉飛舞的樹林中央,皆停步不動。
那道倩影正捂胸咳血,氣喘吁吁。
歐陽戎扶了扶沉重狐面的下巴,秋日晚風中,他隴袖走近,瞧了一眼。
果然是那個熟悉的冰冷冷宮裝少女。
容真仰頭,望着頭頂懸浮的神話鼎劍,如夢如幻的藍光落在她巴掌大的白皙臉蛋上,眼下,往日冰冷冷神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震驚疑色:“真是月亮……那稚童所言沒錯……原來如此……”
察覺腳步走近,她猛然轉頭,質問似是戴有一副青銅狐面的年輕儒生:“你是執劍人!這是哪一口鼎劍,我爲何從未見過。”
歐陽戎腳步停在了離她不遠處的某顆樹下陰影中,微微眯眼,緘默不答。
似是覺得是被人當手下敗將般肆意打量,宮裝少女漲紅小臉,欲開口斥他。
可下一剎那,她看見前方隱隱中隱隱這個狐面儒生高冷轉身,似是不屑一顧,很快身影消失不見。
沒有殺她。
容真略呆,少頃,左右四望,人好像真走了。
她臉色微動……只有一口鼎劍留下,依舊懸在頭上三尺處,鎖定她全部氣機,卻久久不落,似是囚禁監督。
所以這是……要放了她?
冰冷出塵的宮裝少女眸底複雜,旋即,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半個時辰後,以防萬一多繞了幾圈的歐陽戎,身影出現在了抄經大殿。
他走到大佛前的桌案邊,默默點燈一盞,收拾起劍匣等物,準備脫身走人。
容真等女官,算是潯陽城的中立勢力,可以平衡衛氏……歐陽戎猶豫了下,沒殺。
而且看容真那副反應和問話,應該是剛剛趕到,撞到了正要離去的他,想尾隨觀察。
剛剛歐陽戎在後殿院中交手李慄等會、銷屍滅跡之事,沒有看見。
歐陽戎搖搖頭。
最近,容真派手下的女官來龍城這邊調查趙如是的案子,他早知曉,於是也讓經驗老道的燕老縣尉幫忙收尾周旋。
只是沒想到,今夜容真本人也跑來了,話說她作爲江州前軍的監軍,不該是在潯陽城老實待着嗎,就這麼想查清趙如是一案的真相?
呵,倒是與潯陽城內那些不多管閒事的聰明人不一樣。
歐陽戎抿了下嘴。
他只殺他覺得該殺之人,但也並不反對容真她們查她們覺得要公事公辦處理的案子。
二者並不衝突,甚至後者們恪盡職守、能一直堅持下去,歐陽戎反而隱隱有些欣賞……不過個人的欣賞歸欣賞,他不會讓她們捉到便是了。
不多時,看了眼深沉夜色,感覺時辰也差不多了,他心念微動,召回千米之外的匠作。
以容真六品練氣士的速度,當然追不上今夜無限火力的匠作。
他人先走,劍再脫身,算是擺脫了某位難纏的宮裝少女,也算是擁有飛劍的一種妙用吧。
這次事件的後續影響,歐陽戎早有心裡準備。
此前大搖大擺的借衛少玄的身份玩“氈帽計”,現在又幹淨滅口李慄等人,其實已經做好了被衛氏察覺的後果。
衛氏那邊,其實只要不傻,肯定已經察覺到衛少玄、丘神機等人出事了,鼎劍落入了他人之手。
至於是在龍城鼎劍出爐的時候、落入保離派手裡,還是後來衛少玄、丘神機去尋什麼長生藥劍訣卻落入雲夢劍澤手中,亦或是其它神秘勢力插足。
衛氏那邊應該還拿不準……後面還有得周旋。
歐陽戎輕嘆,收拾了下,感受到某個小傢伙的距離越來愈近,他抱起劍匣,轉身準備離開大殿。
下一霎那,匠作悠悠回返,自屋頂缺口溜入大殿。
不過這一次,卻不止它一口劍回來。
只見“劍弧”旁邊的澄藍劍光中,隱隱還有一件東西漂浮着。
小傢伙帶着爆來的裝備,在歐陽戎頭頂轉圈,似是邀功。
“這是什麼?”他愣了下。
匠作今夜滿載而歸,它滿意的鑽回空蕩許久的琴狀劍匣,“弧”旁漂浮的那件東西失去了劍氣加持,輕飄飄落了下來,被歐陽戎下意識的伸手接住。
一陣清新淡雅的香味最先撲鼻。
湊着燈火,定睛一看,是一件深紫色的……肚兜兒。
紫色很有韻味,不過似是常年穿戴,節儉樸素,深紫色的輕薄布料被洗的有些發白褪色,而眼下,本該系在女子細頸上的肚兜兒繩索被割斷了。
歐陽戎微微瞪眼,看着這件不知從何而來、尚留餘溫香氛的肚兜兒,此時此刻嘴裡只剩一個音節: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