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翁怎麼下船這麼早?”
“走走。”
“可潯陽城裡接船之人怎麼辦?”
“纓兒是想見歐陽良翰吧?”
“沒錯。”
女聲沒有扭捏,大大方方承認:
“去年底那次辭拒京官,再加上聖曆元年的探花郎,敢備棺直諫女帝、把長樂公主罵的狗血淋頭……洛都的仕女誰不想見一見君子良翰,聽與他同榜登科的同年說,歐陽良翰風神俊朗,才貌也是大周第一流。”
“那行,走去潯陽渡那邊看看吧。”
頓了頓,語氣尋思道:
“順便逛逛潯陽早市,應該有好吃的不少,這潯陽城,靠近匡廬,隱客名士,這所謂隱客名士,都自稱淡泊名利權位,可口腹之慾卻一點不少,老饕極多,各個貪吃愛飲……
“雖然不太清楚他們吃錢都是哪來的,呵,這潯陽城的吃食花樣一定不少。老夫上次來,過完生辰宴急着走,沒來得及好好嘗,這次帶你們去飽口福。”
女聲斬釘截鐵:“不吃。再吃更胖了。”
“做我秦家女,焉需以色娛人,前段日子魏王府還來說媒呢,搶着要娶,走走走,陪爺爺吃點去。”
“阿翁不用被洛都女郎暗笑,當然隨便吃。”女聲不滿扭頭。
“哦,誰家女郎敢笑你?老夫連他家老小子也揍。”
“不用了,等你過去花都謝了,我早撕爛她們舌根了,況且還認識了幾位姐姐妹妹,常常幫我。
“阿翁在揚州倒是吃的快活,把我丟在洛都祖屋,周圍大都是些矯情虛榮的仕女,融不進的圈子還是別硬融的好。
“我嘴拙不會吟詩,與其待在那攀比暗撕的深宅宴會上,還不如扯一匹快馬,去逛終南山,順便看望下那位令人敬佩、出塵隱修的崔家姐姐。”
“所以纓兒伱回來,才穿這一身道袍?還戴混元巾?學着人家隱世修道。”
“什麼叫學着,明明就是,我年初可是在終南山宗聖宮入過籍的,算是在籍坤道,道號丹纓子。”
“哦,掛名的俗家弟子是吧?”
“什麼叫掛名?本來我都準備去山裡入觀住半年的,修心養性,不還是阿翁把我喊了回來,現在倒損起我來了……”
“多少錢一位?”
“唔,宗聖宮的外殿管事看我和那位姐姐熟,只收了一百兩意思意思。”
“你那位姐姐,不得收箇中介費什麼的?”
“瞎說什麼呢,她又不管這俗事,況且那姐姐姓崔,豈會缺錢,我沒提,是自己悄悄捐善款入籍的。”
“哦,聽聞關內道教等級森嚴?晚輩得恭恭敬敬聽前輩話。”
“沒錯,怎麼了?”
“說起來,你可能不知道,你阿婆走後,咱們家每年都會給終南山裡一衆樓觀道觀捐銀千兩,老夫現在還是掛名宗聖宮的名譽道士呢,還幫取了個道號,叫龍什麼子,那些物件親自送上門來,雖然一天牛鼻子袍都沒穿過。
“丹纓子?你是輪到了‘丹’字輩吧,嘖嘖。
“山海龍虎交,蓮開現寶心。行滿丹書詔,月盈祥光生……沒記錯是樓觀道派輩分字譜,老夫這‘龍’字輩不知道要高你‘丹’字輩多少輩分。大前輩的話要聽。
“走吧,丹纓子,吃飯去。”
“……??”
半個時辰後。
一羣外地人的身影出現在潯陽渡旁邊的早市鬧街上。
隊伍的最前方,帶頭的兩人,是一個高大老者,與一個束冠女道。
高大老者滿頭銀白蒼髮梳理的一絲不苟,背手走在最前面,健步如飛。
似是前者孫女的束冠女道,同樣身材頗高,面容姣好,不過臉蛋胖嘟嘟的,身寬體胖,氣質和善。
此刻,微胖女道跟在高大老者身後,繃着臉,有些生無可戀。
二人身後,默默跟着一些屬官幕僚、同族子弟,似是熟悉高大老者的作風。
很快,一行人被高大老者領到了一個早餐攤子,點了些特色早膳坐下。
高大老者也不嫌桌沿油兮兮,婉拒了後輩遞的錦帕,仰頭瞧着菜單竹牌,給孫女與同行隨伴們,挑了幾份早點,期間閒聊。
少頃,早點端上,原本一直板臉、被迫乾飯的秦纓輕“咦”一聲問道:
“這是什麼米?怎沒見過。”
“菰米,六穀雜糧之一,相較於五穀不怎麼普及,你小丫頭在洛陽那邊嬌生慣養的,當然沒吃過。”
高大老者大手一揮道。
周圍屬官隨從中,有人忍不住看向如老饕般興致勃勃、如數家珍的老者,不過熟悉他的屬官隨從,已經埋頭開吃了。
秦競溱樂呵呵道:“老夫和你們講,這菰米的經典吃法,是隔水蒸,或者煮做菰米飯,此米黏性低,不像粳米那樣黏乎一團,顆粒分明,口感彈糯,再伴以小米、稻米熬粥,甚是養人
“這在三百年前的魏晉那會兒,可是實打實的‘隱士之米’,隱士名人都流行吃它,號稱‘不是高人不合嘗’,只是菰草不易培育種植,只有野外淺灘沼灘有,後來以它爲主食的人也就少了。
“沒想到這潯陽城裡竟然還流行吃,成了市井早膳,可能和毗鄰雲夢澤有關,那兒菰草多。
“不愧是鄰近匡廬雲夢、隱逸之風鼎盛的江州,有魏晉遺留之美食,昔日高人隱士之食,飛入尋常市井桌,咱們這些俗人倒是有了口福,呵。”
周圍衆人側目,甚至旁邊其它桌的食客與店家老闆娘都忍不住側目,沒想到天天吃習慣的俗東西還有這種悠久來歷,他們不禁好奇打量這位似是外地來的年邁老饕。
不過潯陽城水運發達,早市旁邊就是商貿繁盛、江船絡繹的潯陽古渡,對於這些奇奇怪怪的外地人身影,潯陽百姓倒是習以爲常,新奇打量了會兒,便也散去,沒太多見怪。
秦纓一臉懷疑的捏起筷子,試着舀了口吃,她眼睛微微一亮:“咦。”
少頃,風捲殘雲後,低頭看着面前被清空的菰米飯桶,秦競溱嘴角扯了一下。
“嗯,挺香。”秦纓斯文慢悠的放下筷子,點頭認可。
秦競溱試問:“丹纓子不怕吃胖?”
微胖女道頓時瞪眼:“阿翁要死啊?”
“真是沒大沒小。”
秦競溱也不惱,笑語搖了搖頭。對於這對爺孫女的拌嘴,周圍屬官們眼觀鼻鼻觀心。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潯陽渡碼頭,開始有官兵清空場地。坐在鬧市攤子上的秦競溱一行人目光被吸引過去。
上午巳正二刻還未到,可是一批批的江州官吏們正衣裝整齊的抵達,包括排場隆重、攜禮而來的王冷然,還有冷冰冰的容真、妙真等人。
秦纓看向阿翁,一雙眼睛似笑非笑。
秦競溱不說話,又溫聲細語的向店家點了一桶菰米飯,分與同伴,老者埋頭吃的倍香。
這時,一輛掛有“離”字旗號的車隊,車輪骨碌碌經過早餐攤子,駛向不遠處的潯陽渡,在碼頭口停下。
秦纓等人瞧見,車隊最前方的兩輛馬車,有數人走下。
正是歐陽戎、謝令姜與離閒一家人。歐陽戎、離閒、離大郎一輛馬車,韋眉、離裹兒、謝令姜一輛馬車。
只見離閒一家人和謝令姜率先下車。
不過先下車的他們,沒有馬上進入碼頭,全都靜立車畔,回首等待着什麼。歐陽戎落在了後面,他似是有些遺症咳嗽,彎腰最後走下車。
這一幕,落在了秦競溱、秦纓等人眼裡。
從他們視角遠遠看去,那個英俊文弱的修長青年走下車後,似是朝周圍人言語了幾句。
一位紅裳男裝的絕美女郎走上前去,給他披上一條貴比千金的雪白狐裘披肩。
一位滿身王妃盛裝的貴婦人連忙取出一件雪白絨面披風,疑似潯陽王的蟒袍中年男子,與旁邊那個留有鬍渣顯老的黑服青年,二人立即從她手裡接下,走去幫助英俊文弱的修長青年披上擋風。
旁邊,還有一個白淨額心點綴梅花妝的絕色小女郎,默默遞上一枚紅綢包裹的熱水囊,被衆人包圍照顧的英俊文弱青年接下熱囊,隴在袖中,垂目暖手……
看着這位被一衆貴人美眷環繞呵護的狐白裘青年,秦纓忽問:
“他就是潯陽王世子、江州別駕離扶蘇?”
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才緩緩挪開點目光:“離氏皇族當真是好皮囊啊,此人尤甚……對了,歐陽良翰人呢,是旁邊滿嘴鬍鬚那個嗎?”
秦纓話尾,不忘初心的多問了一句,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
秦競溱卻搖了搖頭,放下飯碗:“不,他就是江州長史歐陽良翰,禮賢下士呢,旁邊有鬍鬚的那青年,應該纔是世子離扶蘇,還有謝家金陵房的嫡女兒也在,穿紅衣的那位,是謝夫人的愛侄女……”
秦纓愕然,沒怎麼聽後面的介紹,不禁多看了兩眼狐白裘青年。
定睛打量了好會兒。
不多時,秦競溱、秦纓等人見到碼頭處,歐陽良翰、潯陽王一家人、王冷然等人,全在碼頭靜靜等待,眼瞧着就要過了午初二刻,約定的時辰。
“阿翁不過去?”
“多虧提前下船瞧了眼,否則到地方下船就要被架着了,兩邊迎接的陣勢這麼大,老夫不喜歡這種熱鬧,也罷,走吧,先不喊他們,去城外軍營看看,再回江州大堂開會。”
“好吧,可是,讓潯陽王與江州主官們這麼久等……”
秦競溱笑笑不語,能生氣更好,後面也不用那麼麻煩了。
高大老者拍拍袖子走人,秦纓只好掏出銀豆子放桌上,起身跟上,走了會兒,她突然問:
“阿翁這次催我離開洛都,卻換了大哥和嫂子他們去洛都祖宅長住……大哥一家是去充當人質的吧?”
秦競溱沒回頭:“陛下如此聖恩,不忘老夫。作爲大將,在外領兵,總得留點什麼在京城,人也好,祖宅也罷,好讓聖人與相公們放心,畢竟不是誰都是李正炎……不算什麼稀奇事,沒什麼大不了。”
“哦。”
“怎麼了,不開心?”
“不太喜歡這種彎彎繞繞、規則鐐銬。”
“你不用管,這些事,秦家有男人可以擔當,不需要秦家女來做。”秦競溱走在前面揮袖,少頃話鋒一轉問:“對了,此前那位魏王在信上提的王府六公子,叫衛什麼玄來着,不是讓你大哥在洛陽那邊打聽了下嗎,你大哥的信傳回來了吧,你看了覺得如何。”
“也就那樣。人都沒見過,道聽途說,我怎麼知道好不好。”
“老夫聽那魏王當時的口氣,好像是要讓這個衛少玄來潯陽城見你,讓你們先處處,不過奇怪的是,這件事那魏王好像僅提了一次,到後面魏王府那邊就沒聲了,也不知道那邊怎麼回事,瞧着態度有些敷衍糊弄……”
“管他呢……唔。”秦纓擡頭看了眼秦競溱:“阿翁是想要靠近衛氏?”
“沒有。”高大老者搖搖頭:“只是想給你說門親事,哪方不重要,你也老大不小了……不過也懶得催你,看你眼緣吧。”
“眼緣嗎……看吧。”
秦纓有些心不在焉,走前回望了一眼碼頭人羣。
……
潯陽渡碼頭,收到陳幽的消息,衆人無聲消化了會兒,
俄頃,歐陽戎、離閒、王冷然一行人匆匆趕回了江州大堂。
一路上,他們都在各自咀嚼秦競溱此舉的深意。
回到江州大堂,衆人在正堂見到了瀏覽兵冊的秦競溱。
歐陽戎瞧了眼,發現這位秦伯與當初在小師妹生辰宴上遇見時的一樣,個頭高大,身體硬朗,精神矍鑠,白髮梳的一絲不苟。
不過,面對潯陽王離閒與刺史王冷然,高大老者果然是公事公辦,全程只講領兵的事情,對於王冷然寒暄、拉關係的話題,無視般掠過。
至於有一面之緣的歐陽戎,秦競溱同樣視若無睹,目光越過,沒有熟人般的寒暄。
會議結束之後。
這位新任的江南道行軍大總管再次謝絕了所有的潯陽宴請,包括王冷然與潯陽王府的送禮邀約。
全部都是以年事已高又風塵僕僕趕路、甚是勞累爲由,一一謝絕。
潯陽王府,還有王冷然那邊,全都失望而歸。
至於歐陽戎,那就更沒法搭上話了,這位秦老將軍連潯陽王的面子都不太給,不是指霸道放肆,而是恭敬之餘敬而遠之的那種態度……總而言之,這位秦老,白天在江州大堂就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晚上回到官署安排的住宅後,也是大門半步不出,親衛屬官們嚴格守衛宅子,比軍營軍法還要森嚴,誰敢上門?
這一日傍晚,商討完軍務,歐陽戎返回槐葉巷,剛到家,就看見等候多時、陪嬸孃說話的謝令姜。
見他回來,她二話不說,就拉歐陽戎出門,路上馬車內,謝令姜伸手爲他整理衣角、擦拭臉頰,歐陽戎問她何事,卻盈盈一笑,就是不開口。很快,馬車來到了修水坊一處屬於謝氏資產的院子。
歐陽戎走進院子,在一間奢華花廳內見到了意外之人……謝雪娥。
“夫人怎麼來了?”
“不歡迎?”
“沒,沒有。”
“要不是十七娘,我纔不來哩。”
“那夫……那姑姑過來做何?”
“改口了?你可想清楚了,別亂喊。”
“咳,姑姑說笑了。”
謝雪娥眯眼,瞧了會兒臉皮頗厚的某人,悠悠開口……聽她說完後,歐陽戎一愣:
“什麼,明晚邀請了秦競溱,一場家宴?”
“那當然,家宴無關公務,謝秦兩傢俬下交情而已。謝家嫡女、謝家女婿……可沒說某人哈,別對號入座……謝家的人,秦伯還是要見一見的。”
謝雪娥挪開目光,語氣佯裝不滿:
“若不是十七娘偏要帶,家宴纔不請外人呢。”
歐陽戎啞然看着堅決貫徹嘴硬原則不動搖的步搖美婦人。
他承認,這一口軟飯喂的有些措“口”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