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道友問這個作何。”
謝令姜語氣好奇。
歐陽戎看了眼突如其來的面癱道袍青年,又轉頭看了看窗外不遠處的江畔酒樓。
他鬆開牽小師妹的手,親手倒了杯熱茶,遞給陸壓暖身子,同時慢吞開口:
“揚州大賈,似是寡婦,家財雄厚,潯陽城內揚州商會的話事人會長,疑似販賣私鹽起家。
“這兩年也是四處投錢,在潯陽一擲千金,最近以這裴十三娘爲首的這批揚州豪商,熱衷置購星子坊的地皮,動靜不小。
“不過星子坊那邊,年代悠久,房屋老舊,雖然地段好,毗鄰江景,但是坊內的屋舍建的零零散散、規劃混亂、擁擠不堪,房契更是分散在數目衆多的小房東手中。
“這些人裡,有的是做祖宅傳家,有的是領租金度日,有的單純閒置、人在潯外……總而言之,產權分散,歷史糾葛,扯皮極多。”
歐陽戎搖搖頭,如實答道,與其說是講給陸壓聽,不如說,是順便給小師妹解釋清楚來龍去脈。
陸壓面癱,專注聽着,看不出表情。
謝令姜捏起一片蝴蝶狀梧桐紅葉,在兩指肚間捻動旋轉,不時看一眼平靜敘述的大師兄。
“所以這個裴十三娘從今年初開始,變着法子想搭上我這根線。
“他們這批販鹽上岸的揚商確實不缺錢,可惜,想買下心儀的地段,光有錢是不夠的,星子坊內釘子戶不少,而且不少房東也不缺錢,好端端的賣啥家宅。
“遇到這種情況,他們有錢也無處使,或許能搞定個別小房東,但是解決不了所有,小房東太多,總能碰到硬茬……至於當鹽商時的那些灰色手段,在潯陽城裡也無法全部施展出來,所以想到了搭官府這條線。
“有官府下場背書就不一樣了,江州大堂只要出面配合,出臺相應文令,就能協助他們掃清障礙,逼那些小房東們以市價乖乖賣宅,這招確實可行,算盤打的不錯。
“這個裴十三娘就是他們這批利益羣體推出來的話事人,長袖善舞,嘴皮子伶俐,年初那會兒剛找上我時,是打着修繕地勢低矮的星子坊下水道的名義,帶着一堆水利專家意見,說要爲星子坊百姓謀福祉,願意全部承擔下水道修繕工程,一個小前提是江州大堂配合他們摘除釘子戶,呵。
“後來雙峰尖那邊開鑿完畢後,引西城門外的潯水改道遠去,地勢最低的星子坊再無水患危害了,她也不怎麼提水利專家藉口了,可能是知道我不喜這套,安分了些。”
歐陽戎搖了搖頭。
謝令姜垂了垂睫毛,朝紅葉笑:
“那上回在潯陽樓後宅雅院,邀請大師兄關門賞琵琶那套呢,大師兄當真不喜歡?”
歐陽戎正襟危坐,先來一招丟車保帥:
“元懷民喜歡,我不感興趣,說起來,當初還是聽他極力推薦過,突然受邀,才賞面子去瞧一眼,可沒想到欸。”
謝令姜香腮微鼓,點點頭:“大師兄最好是真沒想到。”
“想到了我還去幹嘛?”歐陽戎反瞪她一眼。
小師妹越來越喜歡釣魚執法,套他話了,果然是女人,呵。
陸壓沒太聽懂二人在說什麼,眼神似是消化了下歐陽戎話語,他再問:
“星子坊的破舊房子,他們一下收那麼多,難道轉手有什麼巨大利潤,所以才起心思?”
“不太清楚,但無外乎兩種。”
歐陽戎悄悄按住某隻腰上掐軟肉的素手,轉過頭,隨口分析了下:
“要不是長期看漲星子坊舊城區的地價房價,而且是猛漲,準備低收高拋,大撈一筆。
“要不就是需要上岸洗白的閒錢太多,或是充當了某些江南道高官們的白手套,這些銀子閒置太麻煩,不如用來置購穩固資產。
“不過在體驗過灰色販鹽暴利之後,估計普普通通的薄利生意已經滿足不了他們胃口,而這種毗鄰潯陽渡的黃金地段正處於低位的房產地皮,倒是符合他們胃口。
“既體面拿得出手,又能長期慢漲,收益比不低,還量大管飽,能充當閒錢蓄水池……
“呵,此前看他們那架勢,玩的可不小,這個盤子,不只是一條街兩條街,而是大半座星子坊,全部拿下,連成一片,翻新改善,像修水坊、潯陽坊那些達官貴人的奢華私宅一樣,去賺江南富人們的錢。”
歐陽戎隴袖,辭鋒犀利,冷眼旁觀。
陸壓桃木劍橫膝,眼神若有所思。
謝令姜放下裝紅葉的竹籃子,好奇問:
“星子坊這麼複雜難解的情況,還有歷史遺留問題,一大團亂麻,江州大堂來來往往不知道迎送了多少刺史長史,連現在大師兄也是,但凡頭腦清醒點,都不會去亂動,就幾年任期,吃力不討好,何必呢,這批揚商費勁心思,是要長期持有?他們就這麼自信,理清亂麻之後,星子坊地價能夠大漲?”
歐陽戎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無論長短期,只要買下,他們如何都是不虧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地段擺在這呢,北臨潯陽江,西連城門,東靠潯陽渡,比潯陽坊還要優勢的位置,更別提現在西城門外的雙峰尖東林大佛石窟的開建,也是離得最近。至於什麼修水坊,連江水都瞧不見,就別來比了。
“星子坊單論位置,可以說是潯陽之最了,但是潯陽城最貴的地段卻不是它,甚至它還排倒數,年久失修,成了市井普通百姓、外來雜工的廉租房。
“城裡,潯陽坊與修水坊地價最貴,居高不下。前者貴,後者富。潯陽坊坐落有江州大堂,還有很多官員的私宅,上下值方便。修水坊,背靠匡廬山,幽深美景,顯貴名士的私宅雲集。”
他撇了下嘴:“所以短期看,不會虧,長期看,漲肯定是會漲,大漲的話,以前倒是不確定,現在嘛……”
“現在怎麼了?”謝令姜好奇,換個問法:“現在怎麼就確定了?”
歐陽戎忽道:
“裴十三娘他們肯定日思夜想的希望這次秦伯的征討大軍能大勝而歸,趕緊解決西南李正炎的匡復軍,不要再有此前朱凌虛那種反覆。”
“這是爲何?”
他點頭:“當然是因爲熱愛我大周,商賈不忘憂國事。”
“說正經的。”謝令姜嗔怪。
“好。”
他一本正經:
“因爲江州現任主官是你大師兄,他們一看,自然對潯陽地價信心滿滿,賭上全部家當……”
“……?”謝令姜。
“話說,我該不該收他們錢?真是便宜他們了,可總不能因爲擔心便宜了他們,我就束手束腳啥也不幹了吧。”歐陽戎嘆了口氣。
謝令姜半信半疑:“真這原因?怎麼感覺大師兄是在暗誇自己。”
“把感覺去掉。”
歐陽戎笑了笑,然後臉色恢復些認真,輕聲道:
“這次西南戰火恰好沒有波及到江州,差一點點,真是運數,而隔壁的洪州就沒這麼走運了,不僅反覆易手,落入賊營,還因爲戰事影響了民生百業、商事航運……
“放在以前太平日子裡,江州與洪州同處長江中游,靠的又近,隱隱是競爭關係,洪州開國時又設立有都督府,比江州高上半級,一直以來,也是諸事上壓江州一頭,虹吸長江中游資源。“現在戰亂,洪州已陷,江州目前來看,不僅沒有被波及,守住了最後一線,還成了整個東南輸送後勤資源給前線的最大中轉站。
“江州不僅現在吃到了戰時經濟的紅利,以後秦伯的征討大軍平息李正炎的匡復軍後,戰事結束,整個西南地界州縣修復安養時的紅利,完好無損的江州依舊近水樓臺先得月。”
高屋建瓴新奇角度,令謝令姜眼前一亮。
“到時候西南富人們都往江州和東南這邊跑,潯陽渡的繁榮會更上一個臺階,潯陽城本就空地不多,城區也擁擠,星子坊的嶄新豪宅,小師妹覺得漲還是不漲?”
“明白了,真是個頂個的人精。”謝令姜嘆息。
“果然如此。”陸壓重重點頭。
“果然?”謝令姜打量了下他,眼神狐疑:“陸道友平日不理俗事,這些也能早早明白?”
她有一句話嚥下沒說:你個新來的外人怎麼都比她懂得多,難道大師兄沒說錯,她真是笨蛋?不,絕不可能……
“沒有早明白。”陸壓搖了搖頭:“而且貧道其實也沒怎麼聽懂歐陽公子剛剛分析的道理。”
“……”歐陽戎和謝令姜。
面癱道袍青年語氣有點不好意思:“但是,貧道聽出了一個淺顯道理——商人逐利,一至於斯。這就夠了。”
歐陽戎與謝令姜對視一眼,欲語,陸壓突然話鋒一轉。
“歐陽公子知不知道要去的酒樓那邊,現在的情況?”
“陸道長是何意思?”
歐陽戎和謝令姜循着陸壓手指方向一齊望向窗外遠處的江畔高樓。
旋即,陸壓面無表情,簡單的介紹了下潯陽樓那邊現在的熱鬧。
謝令姜突然發現,大師兄從剛剛見面起、嘴角常掛的微笑弧度緩緩消失不見,原本臨近乾飯時間的恰意表情也平靜了下來。
她眉尖若蹙,拍了拍他手背:
“咱們不去了,掉頭回家。”
說完,謝令姜伸手掀開車簾,就要吩咐馬伕。
“等等。”
謝令姜感受到手被人抓住,而且還力道不小的攥緊,她回頭一瞧,是他攔住。
歐陽戎握住謝令姜的柔荑,看向窗外,沉默了會兒:
“去看看吧,來都來了,總不能讓大夥乾等,其中說不得還有很多不明緣由、單純慕名之人。別人可以沒禮貌,我們不能沒禮貌,雖然……呵,一個江州長史的面子真值錢啊,吃個飯都這麼大的排場。”
“可是……”
歐陽戎收回目光,回頭對謝令姜一字一句說:
“小師妹,師兄我天天得瑟教你,可是這次卻教了一個反例,真是愧對。
“現在走向看,師兄我這次助人的方式好像也不太對……古往今來,幫人一事,確實是個老大難的問題,多一分,還是少一分,這個度難以掌握,一個不好,可能都是恩仇頃刻,不如不幫……伱要引以爲戒。
“這次的問題,我不會避讓,所以去看看吧,也算是長長教訓,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謝令姜搖頭,固執說:
“大師兄不要失望,你的做法沒錯,本心沒錯,這纔是最難得可貴的。
“這世上,錯的從來都不是善心,而是容易受權勢利益牽動的人性,是有人在利用善心。
“而擁有善心絕不是什麼弱點,這件事上,無人可以苛責大師兄。甚至,我覺得大師兄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佳人眼波出奇溫柔,歐陽戎不語,少頃,他面朝陸壓,誠懇謝道:
“多謝陸道長提醒。”
陸壓搖搖頭:“不必謝。歐陽公子那番話,也點撥了貧道。原來…如此啊。”
當馬車靠近潯陽樓時,陸壓突然告辭離開。
歐陽戎與謝令姜對視一眼,也沒多問。
少頃,馬車抵達潯陽樓門口,歐陽戎與謝令姜掀開車簾,喧鬧之聲鋪面而來,還有一道道火熱目光。
眼前一切,果然如陸壓所言。
歐陽戎平靜下車,裴十三娘笑臉以迎接待他與謝令姜。
二人被熱情迎進樓中。
期間,早想好馬屁藉口的裴十三娘不動聲色的瞄了眼氈帽青年表情,發現俊朗臉龐上毫無不滿威怒的神情,連一句質問都沒有,安靜入樓。
“不小心”弄出巨大排場的貴婦人一時間,心中詫異奇怪,當然,臉上笑容不變……
就在主角抵達,今日潯陽樓的盛大午宴即將開始之際。
三樓,水仙包廂,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屋內正笑語憧憬美好生活的黃家父女嚇了一跳,轉頭看去,瞧見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道袍青年身影走進包廂,在他們面前不客氣的坐了下來。
父女二人反應過來,臉色警惕。
“怎麼又是你牛鼻子,你咋進來的。”黃飛虹詫異起身,習慣性擼起袖子。
陸壓沒看他,面癱表情,朝今日破天荒穿上了嶄新裙裳的小女娃問道:
“黃萱,你難道不好奇那個請你們來的姓裴婦人、還有外面那些富豪商賈是做什麼生意的?”
黃萱小臉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