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侄兒,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
“明堂,那卑職先行告辭了。”
“好,這幾日辛苦你了,小燕捕頭。”
“明堂客氣了,叫卑職無恤,或者燕六都行。”
“燕六是在家中排行老六嗎?”
“是也。卑職上面……還有五位姐姐。”
正送燕無恤出門的歐陽戎笑了下,戲言:“那以後當孃舅有的忙了。”
“嘿嘿。”燕無恤撓撓頭。
“以後就叫你六郎吧。”歐陽戎拍板。
“好嘞,明堂!”燕無恤頓時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了,喊六郎明顯更加親近一些。
不過準備離開的燕無恤頭轉到一半,想起了什麼,又猶豫道:“明堂,今日實在是急昏了頭,頂撞了令叔母,要不讓卑職進去敬杯茶……”
歐陽戎笑了下:“那要是皇帝和我哪天一樣掉下水了,我要不要立馬跳下去救?”
接着小沙彌把歐陽戎交代的事情認真又複述了一遍,還反覆叮囑這是縣太爺吩咐的事,要好好去辦。
“那就麻煩你們了。”
歐陽戎笑了笑,目送這個頗豪氣熱心的小沙彌離去。
秀髮準備端藥碗開溜,卻被歐陽戎突然叫住,“對了,秀髮,有件事想拜託你一下。”
……
好傢伙,縣爺想娶五姓七望的女子?這應該比娶離氏或衛氏公主還難一點吧?五姓七望們有時候甚至不屑嫁女給皇族……
歐陽戎低頭想了想。
婦人走後,最後四個字依舊餘音繞樑。
她把無奈的歐陽戎帶去了桌邊坐下,給他倒了杯熱茶暖身子。
“就是那什麼民貴…君輕,擱以前,你得每次都把嬸孃教一遍。”甄氏看歐陽戎的眼神有些疑惑。
“施主,該吃藥了。”
甄氏立馬道:“你,不行。”
“幼稚……”歐陽戎收回目光,轉頭問:“嬸孃是覺得……下水救侄兒,是他們本該做的嗎。”
只是出門前,她頭不回的丟下了句:
“檀郎別忘了,你娘生前對你有二願,一是,考上進士,二是,娶五姓女!”
身高八尺的漢子說到這有些哽咽。
“沒問題,悲田院本就是縣衙資助的,縣爺儘管放心,貧僧去和院裡管事的師兄說下,他會替縣爺照顧的。”
“罩房裡面太悶了,全是汗。”
歐陽戎忽問:“難道就不懷疑我是裝腔作勢,喊個口號,四年後拍拍屁股走人?”
歐陽戎立馬迎上,也不顧燙嘴,一口乾完,就差沒和秀髮的小腦殼碰杯了。
“檀郎盯着嬸孃看幹嘛,不認識嬸孃了?”
甄氏圓潤下巴微擡,“這是當然,檀郎是天子門生,是朝廷命官,是一縣之長,他們的命哪有你的命貴?萬分之一都不及,不跳下去救,難道是想造反不成?你若是有個萬一,他們都得株連!”
“塔?”正彎腰倒茶的甄氏回頭看了眼門外,“這寺裡的佛塔建的卻是挺高的,也不知花了多少銀子,這些寺廟倒是一個個的真有錢。”
秀髮聳鼻子嗅了嗅,指着秀獨道:“怎麼股餿味?”
秀髮離開三慧院後,將碗盤送回了廚房。
“那麼假如是男子呢。”
“什麼孟什麼?”
燕無恤趕忙擺手,“沒有沒有,是明堂福星高照,而且屬實慚愧,那日也不止卑職一個人跳下水救人……
“不是我,是我們。”
一閉目,眼前便有祥雲仙霧、疊嶂遠山鋪面而來,視野的盡頭矗立一座十分熟悉的功德塔,門兒已開……
人剛在,一位婀娜婦人就從裡屋緩緩走出,來到目送的歐陽戎身後,給他輕柔的披了件外套。
“明日來取。”
“客氣欸。”
“明堂,聽說你是替民發聲,觸怒了洛陽貴人,貶到江州來的,那日你一個人牽匹瘦馬上任,你站在龍首橋上當衆說,這四年任期,你要治好水患,還要還給龍城縣六千戶百姓一個公道。我燕六……”
“大周皇帝的命不是比我這個縣令貴嗎。”
待到傍晚,客流稀少,主持完美收工,秀髮出門準備去吃齋,走路上忽想起件事,轉向去了悲田院。
“當時蝴蝶溪水位暴漲,全是激流暗礁,就算是最熟水性的漁夫都覺得棘手,明堂便是被其中暗礁磕傷了頭,不過下水的伙伕中竟有一條很勇的漢子,直接把明堂從激流漩渦之中給搶了回來,不過他好像也受了些傷。”
甄氏皺眉看了眼門外,“而且他不知道檀郎身子正虛弱嗎,哪能在門前風裡站這麼久?不懂事。對了,檀郎,主持剛剛把脈說你的脈象還不太穩,這幾日還需喝些調理的藥,等會藥會送來。”
甄氏是軍戶家的女兒,小名叫淑媛,聽說她父親曾在某邊軍做到過校尉,有些家傳的槍法武功,不過後來家道中落,嫁入了歐陽家,只可惜歐陽戎的叔父新婚不久就早逝了。
羅裙婦人小指撩發耳後,突然又話題一轉:“那既然檀郎長大了,是不是該開始考慮婚姻大事了?之前服孝已經耽誤三年了。”
燕無恤頓時漲紅了臉,他啊了下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
“明堂,我燕六平生最敬佩兩種人,一種是爲民請命、懲治不法的清官;一種是江湖走馬、劫富濟貧的大俠。我從小讀書笨,還沒姐姐們聰明,夢醒的時候做不了前一種;而後一種,我爹死也不讓,甚至不准我去從軍,說軍戶是賤籍,用賤命賭功名的賭徒買賣,他只想我接他班,在這縣衙裡混吃等死。
下課後出門左拐,他穿過幾座佛像莊嚴的大殿,找到了正接香客的師父,自覺端茶倒水,陪着師父一起給身份尊貴些的香客們解籤釋夢。
甄氏是那種古典仕女類型的圓潤小臉蛋,用此時百姓們的話說:一看就是端莊持家的良家婦人儀態,不過她嘴角那顆淡痣,卻是又添了一點嫵媚,已經半老徐娘,可還是珠圓玉潤。
甄氏聽罷放下手裡夥計,端坐凳上,看着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息一聲:
“確實是長大了,剛剛都知道放下才氣拉攏下人了,也不和嬸孃爭個對錯了……這麼看,貶一次官,也不算太虧,心智更深沉了,這個好,做官就是要深沉些,下面的人才會畏。”
歐陽戎低頭想了想,點頭道:“等我休養兩天下山,一定好好去謝謝這位好漢。”
秀髮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悵然的搖了搖頭,“佛理太深奧了,好難參透……算了,明日請教師父。”
“沒有,我在看…一座挺有意思的塔。”
“嬸孃不是那種柔弱女子。”歐陽戎搖搖頭,“而且我與嬸孃,還沒來得及謝六郎你那日的下水救人呢,救命之恩明顯更大。”
先去了趟誦經堂,跟着師兄們一起做下午課,誦經告香。
歐陽戎瞅了眼甄氏,可是後者面色如常,絲毫不覺得自己自相矛盾,反而愈發篤定,“反正檀郎是天生貴種,說不定還是文聖人轉世,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樣,具體道理……我一個婦人家說不清楚,但你聽嬸孃的就行了,還會害你不成,不聽……不聽就是不孝!”
秀獨打了個酒嗝,滿嘴答應,終於是把小師弟給打發走了,待人走遠,他拍了拍滿是酒氣的臉龐,嘆息,“真最後一口了。”
印象裡,這位嬸孃性子一直頗爲潑辣,另外還夾着些圓滑勢利,是那種在鄉野裡能爲自家半株稻就開撕的性子……
而現在倒好,只剩白臉了。
連頭髮短見識更短的秀髮都啞然的看了眼臉色平靜的歐陽戎。
其實原身……或者說現在這個兩世記憶融合的他,是有點怕甄氏的,因爲記憶裡,一般是母親趙氏唱紅臉,甄氏唱白臉,輪流調教娃。
歐陽戎捧着熱茶杯,透過溫暖的茶煙默默打量了下忙碌照顧他的甄氏。
“好藥。”他讚揚道,又轉頭:“嬸孃,侄兒又有點頭暈了,這藥勁有點大,我去躺會兒,你趕路一天了,也去安頓下,早些休息吧。”
甄氏沉默了會兒,瞄了眼門外,偏嘴嘀咕:“臭小子,那你也不準傻乎乎跳下去,你哪會游泳啊,做做樣子就行,忠心耿耿的臣子多得很,不差你這個!”
他似是想起什麼,“沒落水前,剛見面那會兒,你是不是向我求過一副字?”
事實也確實如此。
也就這幾年歐陽戎爭氣,一路考去了洛陽,成了登科進士,他們這一脈頓時成爲了南隴歐陽氏宗族的核心一房,光耀門楣不過如是,母憑子貴,甄氏更沒人敢惹了,家中田畝、奴僕都不再缺,不用再計較那些蠅頭小利,也算是在鄉族婦人羣體裡揚眉吐氣了。
“是有這事,不過當時是卑職不懂事,明堂勿放在心上,明堂是大人物不能亂提字的,回去後家父也教訓了……”後者趕忙解釋。
歐陽戎有些倦了,他現在不太想談這些家長裡短,只想搞清楚腦子裡忽然出現……或者說帶過來的這玩意兒,說不定還關係到他有沒有機會回去。而對於山下水患,眼下他也是猶猶豫豫,就像爬出地宮前,曾對鶴氅裘老道說過的,他不是聖人,也沒做聖人的心,他只是個離“鄉”之人。
幸好這時外面院裡冒出個耀光的小光頭,端了盤進門了。
此時她上身穿了件淺藍色斜領襦衣,下身一件鵝黃羅裙,不過曳地的長裙在小腿處打了個衣結,方便日常在外出行,上身還額外套了件半臂,這也是從洛陽權貴家的小姐婦人們那兒最初流行起來的,官宦人家的貴婦裝扮。
夜路上,小沙彌嘴裡念念叨叨,模仿學習下午師父的儀態和語氣,讀到某處,突然輕咦。
歐陽戎擡手,拍了下燕無恤的肩膀,“六郎,我懂了。”
隨後,這位藏藍衣捕快出門離去了。
“名揚天下忠孝兩全的好侄兒……你也不想背上不孝之名吧?”甄氏笑吟。
原本心神還有些掛在腦海裡那個新出現事物上的歐陽戎,臉色微變。
“阿彌陀佛,女施主……咦,爲何師父上午喊縣爺的叔母時,稱‘女菩薩’,下午喊那位誠懇祈願的麻臉婦人時,又稱‘女施主’?奇怪奇怪真奇怪,難道是有何講究嗎?”
“老人長膿瘡的有兩個,啞的女的也有一個,但渾身膿瘡的和斷一根小指的……咱悲田院還有這兩號人?還和縣爺一樣前兩日掉下過井?小僧怎麼不知道。”秀獨迷糊撓頭。
“哦,師兄出汗彆着涼了。”秀髮點頭,也不疑有他。
甄氏狡慧道:“現在的大周皇帝是女帝,男女授受不親,該那些宮廷女官們跳下去救,檀郎記得離遠點。”
不過她嘴上卻說:“檀郎,你這縣衙跟班莽莽撞撞的,刀都握不穩,有什麼好屈尊拉攏的,難爲你耐着性子聽他說這麼多,真甚是幼稚,浪費你時間。”
也是,能在家中青壯年都早逝後,和趙氏一起把歐陽戎拉扯長大,供其讀書,除了鄉里宗族的適當照顧外,兩位婦人自然都是不太好惹的主。
燕無恤搖頭:“有同僚私下是這麼說的,但是我不信,因爲我不信一個敢在金鑾殿上對女帝大聲說真話的人,會專門跑到咱們這窮鄉僻壤對一羣目不識丁的窮鬼喊假話。”
她忽又扭頭問:“檀郎,怎麼這次爭論過後,你不和我講那孟什麼的道理了?”
這件心事已了,他關上房門,和衣臥榻。
“那夜我掉地宮裡……下面除了你那秀真師兄外,還有一個渾身膿瘡的老人和一個斷根小指的啞女,挺可憐的,你能不能讓悲田院那邊好好照顧下兩人,特別是老人,渾身有膿瘡看看能不能醫治。”
“在在在,在呢在呢。”一箇中年僧人從一間屋子裡腳步踉蹌的走出,夜色掩着滿臉酡紅。
只不過她那一雙有神的丹鳳眼卻是給人頗爲凌厲難壓的感覺。
他擡起頭,輕笑:“所以當日落水,你二話不說就跳下去了?”
甄氏瞧了他眼,點點頭,又叮囑了他幾句,便起身出去了。
“縣爺客氣了,有什麼貧僧能做的事儘管吩咐。”
“咦什麼味?”
歐陽戎放下茶杯,淡然道:“因爲侄兒長大了。”
不一會兒,走路都不忘專研師父‘高深佛法’的小沙彌,趕到了悲田濟養院,院內沒人值班。
說完就要返屋取酒,路走到一半,陡然一愣。
“秀獨師兄?”他喊了四五聲,才終於有人應聲。
“前兩日過去瞧了眼,下面不就秀真師兄一人嗎,奇了怪哉……”
最後,搖頭僧人嘀咕着回屋。
“縣令這病,真是越來越重了……嗝~再來一口。”
……
說一天兩更,就一天兩更!這章四千字奉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