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來到了功德塔。
福報鍾與小木魚一如既往,寂靜的待在塔內。
若不是有人光顧此塔,它的陳設擺件似乎都是亙古不變。
歐陽戎仰頭,眼睛注視着塔中央半空中的那一頂青銅古鐘。
他這些日子,其實一直在等福報鐘的異象。
可惜一直沒有等來異象。
這口福報鍾就像是神靈的石雕一般,高懸空中,寂靜俯視下方凡人渺小的身影。
又像是在質問他,爲何不求己?
“莫向外求,莫向外求……”
歐陽戎呢喃幾句,揉了揉出神的右臉,轉過頭,背對福報鍾,目光直直投向了某隻功德小木魚。
小木魚上方,正有一長串的青金色字體。
數目有些大,讓歐陽戎略微意外。
不過想了想,又在情理之中。
死不奉詔以來的這些日子裡,不分晝夜,他耳邊一直頻繁響起清脆木魚聲。
特別在飯點,茶餘飯後的八卦黃金時段。
不過前些日子,歐陽戎一直刻意沒有進入功德塔查看,沒有心情去管這些,一直想等待一個福報讓他心神稍安。
眼下,似是明白了什呢,他不再等了。
“八千一百多功德……除去此前積累的三千功德,這一波算是漲了五千功德了,也算是因禍得福?”
歐陽戎搖頭自語。
死不奉詔,硬碰衛氏,寧折不屈一連串事件的大名,現在算是傳遍了大江南北。
聽甄淑媛、葉薇睞、半細她們津津樂道打探到的話說,現在他除了正人君子、拒絕京官的事蹟外號外,現在又多了一個響噹噹名號。
死不奉詔陽良翰。
嗯,歐陽乃複姓,南北朝時,南朝江南士民之間流行排胡的風氣,類似胡人的複姓也受到波及,會省去一字稱謂,所以他歐陽良翰的名字,有時候也可以簡稱爲陽良翰。
歐陽戎以前對於這些虛名不感興趣。
因爲虛名又不能當飯吃,做好折翼渠、雙峰尖這些營造纔是真正的實事。
事實也確實如此,根據他的體會,好名聲所增長的功德值,相比直接做好事、使人受益,是大打折扣的,因爲真心實意能被這“好名聲”影響的人,少之又少。
可是眼下,即使是這大打折扣增長的功德值,也一次性增長了五千左右。
歐陽戎沉默凝視了會兒功德小木魚。
轉身離開了功德塔。
書房內沒有點燈。
從功德塔內脫離出來後,歐陽戎手撐下巴,坐在漆黑桌前,陷入沉思。
劍匣已經收了起來。
因爲不久前歐陽戎月下觀劍的時候,葉薇睞揉着眼睛夜起如廁,中斷了他。
小丫頭睡覺前很喜歡喝水,導致經常晚上起來尿尿,也怪不得她皮膚這麼白。
眼下屋內寂靜,葉薇睞已經再度入睡。
歐陽戎的思緒抽離回來,走去取出幾物,擺在書桌上。
一張名爲“蜃獸假面”的青銅面具、一張名爲“方相面”的黃金兇面。
一隻檀木丹盒,裝有一枚極品補氣丹藥墨蛟。
一張紅黑符籙,可以施展一次上清絕學“降神赦令”。
一本可以作爲上等符紙的道經小冊子。
外加一枚來自淨土地宮的夜明珠。
除了劍匣裡的【匠作】與一口月光長劍外,這算是現在全部家當了。
歐陽戎檢查了一番身邊物品。
再度閉目,感受了下自身經脈間流轉的八品深藍靈氣。
對於隱藏在潯陽城的蝶戀花主人,林誠應該是有所戒備的。
即使是歐陽戎死不奉詔事件結束之後,歐陽戎被聖人貶官,林誠依舊神出鬼沒,不在公共場合露面。
可能是除了防備潯陽王府與他歐陽良翰“惱羞成怒”外,還在防備這位蝶戀花主人。
歐陽戎覺得,除了和已知蝶戀花主人與衛氏有仇外,可能還和東林大佛有關。
歐陽戎此前一直疑惑,容真、林誠等人爲何如此篤定,李正炎等匡復軍反賊們會聯合越女破壞東林大佛。
不過自從得知洛陽那邊會運來一枚黃金佛首,還有,容真等陰陽家煉氣士可能借助東林大佛完工爲儀式晉升後。
他便大致有了些猜測。
東林大佛在內的四方佛像,還有頌德天樞等工程,絕對不僅僅是面子工程。
包括這一次洛陽那位陛下前行選擇了林誠等方案,只爲不延期甚至提早完成東林大佛修建。
種種跡象表明,大周頌德天樞涉及到了陰陽家煉氣一道,能讓李正炎在內的天下反賊都感到忌憚。
很可能是一種超過歐陽戎想象的“禮器”……
鑑於這種猜測,林誠的謹慎態度也就理解了,估計是想拖到東林大佛建造完畢,說不得到了那時候,能像當初在陳舊小院設下月下池陣那樣,直接揪出蝶戀花主人來。
歐陽戎兩手交叉,胳膊肘撐在桌上,手背託着下巴,安靜了下來,眼睛有些幽明……
翌日。
歐陽戎去往江州大堂上值。
元懷民今日沒有遲到,不過看他黑眼圈的模樣,看來這些日子過的不太好。
“容女史,你怎麼來了。”
門口處,元懷民驚訝喚了聲。
“元長史,有事找你,順便路過,省得你跑過去了……”
容真嘴裡說着,餘光卻看向了正堂內。
她與正堂一角的歐陽戎對視了一眼。
少頃,和元懷民商量完事,容真轉身去往江州大堂的後門那邊。
歐陽戎也起身,跟了上去。
小師妹今日不在,昨天和他說了此事,好像是說去接人。
歐陽戎與容真來到後門。
在冬梅的馬棚前,二人無聲對視了會兒。
歐陽戎一邊餵馬料,一邊道:
“容女史別來無恙。”
“還好,你呢?”
“我不就這樣。”
歐陽戎搖了搖頭,再問:
“女史大人今日來是有什麼事嗎。”
容真沉默了下,垂目說:
“陛下命令本宮,依舊擔任星子坊造像的監督使。”
歐陽戎多看了眼她:
“還是容女史厲害,林誠再怎麼串聯走關係,也搶不走你的位置。”
容真隴袖不語。
過了會兒,才抿嘴說:
“本宮很不想當此職,可陛下聖旨與責任所在,大佛實在重要……”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一臉認真道:
“歐陽良翰,本宮從未像現在這樣討厭‘身不由己’這個詞,也有些……豔羨你的灑脫與不顧一切。”
歐陽戎擺了擺手:
“別,千萬別學,容易學壞,這不是什麼值得推崇的事情,各人也各人的難處,容女史無需自責,去吧,你不去,也是便宜了別人,嗯,便宜了林誠。”
頓了頓,他轉移話題問道:“容女史最近在忙什麼?”
“往龍城那邊跑,正在根據衛氏和你上回提供的線索,查找柳子麟這個重要嫌疑之人……”
說到正事,容真侃侃而談。
歐陽戎默默傾聽了會兒。
“眼下進度就是這樣,歐陽良翰,伱還有什麼補充的建議嗎?”
歐陽戎搖頭,只是讚揚:
“容女史很厲害了,若是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和元長史說。在下現在沒法幫忙。”
容真看了會兒他。
一臉認真道:
“本宮不是想幫衛氏,是蝶戀花主人之事,對本宮影響太大,甚至影響心境,歐陽良翰,你知不知道本宮現在多想將此人挫骨揚灰?
“而且司天監損失很重,大佛建成在即,此人虎視眈眈,必須剷除此人,另外還要奪回秘寶方相面……”
“在下明白。”
歐陽戎嘆氣。
不多時,二人聊了會兒,準備分別。
離開之前,容真停步說道:
“歐陽良翰,那日你抗旨的樣子還蠻俊的……”
歐陽戎微微一愣。
不給他反應時間,冰冷冷宮裝少女已經頭不回的出門,消失不見。
歐陽戎撓撓頭,嘀咕:
“有嗎……難道不是一直都很俊朗?”
他點了點頭。
袖子裡的某個小墨精忍不住了,來到無人處時,她鑽出袖口,一路熟絡的攀爬上歐陽戎肩膀,捏着他耳朵,大聲道:
“歐陽良翰,你臭不要臉,別人恭維幾句,你還當真?”
歐陽戎淡淡道:“得不到就詆譭?”
“你放屁,最臭美,沒有之一!”
“回去,別被人看到了。”
“哼哼,本仙姑可會藏了,收斂氣息,當初要不是小萱那雙眼,估計再過個一百年也沒人發現本仙姑,還能在庫房裡再睡……”
“希望下次被容真逮到,你還能這麼硬氣。”
妙思小臉微僵,旋即神色不忿道:
“歐陽良翰,你別叫,你被冷冰冰欠錢臉給逮到,可比本仙姑慘多了,至少本仙姑貌美如花、玲瓏可愛還能賣個慘,至於某人,可是偷了女人家小肚兜的淫賊,那日在黃萱家出場,還當面亂摸過它……冷冰冰欠錢臉肯定要活剝了你,嘻嘻。”
小墨精抱胸昂首,洋洋得意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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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是得了什麼天大的便宜。
“你這也能比,比誰死的慘?誰更倒黴?”
歐陽戎搖了搖頭。
“你稍微倒黴點,本仙姑還是很開心,不過也別倒血黴,容易拖累本仙姑,切記切記。”
妙思一本正經叮囑。
歐陽戎撇嘴。
妙思手指點着下巴想了想,好奇問了句:
“歐陽良翰,你說要是冷冰冰欠錢臉真知道了是你,會是什麼表情?還會下手不,剛剛不是說挫骨揚灰嗎,看起來確實恨入骨髓。”
歐陽戎默然前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這其實就是昨夜的夢。
他最近經常做類似之夢。
“回去待着。”
歐陽戎把袖口冒出的某一顆愛八卦小腦袋塞了回去,返回正堂。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傍晚,歐陽戎與往常一樣,清閒下值,離大郎、燕六郎的遊玩邀請他全都推拒了。
歐陽戎回到家,甄淑媛喜氣洋洋的把他引進門。
“檀郎,你看看,誰來了。”
他走進大院內,是幾道熟悉的聲音,定睛一看,其中有一道儒雅中年男子的身影。
“老師?”歐陽戎驚喜道。
謝旬放下茶杯,微笑回頭。
“良翰,別來無恙啊。”
歐陽戎立馬迎了上去。
“老師回江州,怎麼不說一聲?”
“最近有事,回一趟江南,正好路過江州,和娥娘一起過來看看你……喲怎麼瘦了?”
謝旬隨口解釋,還調笑了一句。
“老師也瘦了。”歐陽戎認真道。
“瘦了嗎?婠婠和阿妹還說老夫去一趟都胖了一圈哈哈哈。”
歐陽戎轉頭看去,謝雪娥、謝令姜這一對姑侄女也在,二女是陪謝旬一起過來的。
謝令姜正眼睛明亮的看着他。
歐陽戎朝她點了點頭。
二人默契。
謝雪娥的神色姿態則是擺的高了些,還是老樣子。
她正用一道挑剔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周圍院子,還有葉薇睞、半細等女眷們。
然後這位高挑貴婦人的眸光又投向歐陽戎。
她走上前,在歐陽戎與謝旬相對而坐的茶几旁邊優雅坐下,一邊給師徒二人倒茶,一邊開口:
“歐陽公子,死不奉詔的事情妾身聽說了,這次雖然是名聲大噪,但還是太危險了些,你也不是以前了,不是那種光腳的寒士,沒必要冒如此大的險。
“你得多替婠婠考慮,多替家人着想,知道沒。”
謝雪娥耐心叮囑。
歐陽戎抿嘴不語。
“姑姑!你這是什麼話,大師兄有分寸,無需咱們多言……”
謝令姜蹙眉嗔怪,去拉扯謝雪娥的袖子。
不過高挑貴婦人拂開了她,同時瞪了愛侄女一眼。
“妾身還能害了你和歐陽公子不成,都是過來人的話,其他人妾身還懶得說哩。”
歐陽戎伸手攔住了欲語的小師妹,朝她搖搖頭,示意沒關係。
一旁的謝旬眼神無奈,端起茶杯,也示意了下歐陽戎。師徒二人一起舉杯抿茶。
謝雪娥緊接着轉頭,繼續朝歐陽戎嘮叨告誡道:
“雖然這次聖人把你從江州長史任上貶了下來,但不是壞事,死不奉詔的事情,要是一點都不罰你,那才該誠惶誠恐。
“現在把你貶爲江州司馬,還是留在潯陽城,更多的是敲打一下的意思,同時也是做給朝野上下所有人看的,總不能一點不罰吧,不然天子顏面何處放?
“現在罰了,反而代表這件容易上秤的事情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