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從潯陽樓那邊疾馳趕回星子湖工地。
當接近工地,遠遠看見前方工地內的混亂情景後。
她突然腳步慢了些,一字抿脣,小臉嚴肅的走去。
已經來晚了。
容真此前在潯陽樓外蹉跎時,系在腰上的橘紅色香囊,還有手裡的欠條,已經消失不見。
剛剛察覺到星子坊這邊的不妙動靜,她第一時間扭頭返回,找他討詩之事只能暫緩。
容真踏入工地,一路穿過羣龍無首的混亂場面,來到了佛像前。
或說,倒塌的佛像殘骸前。
從剛剛在潯陽坊察覺到星子坊大佛倒塌起,就已經有一個詞涌上心頭。
天塌了。
沒錯,天塌了,不只是江州、江南官場的天。連整座朝野的天,都要震動一二。
可哪怕做好了心理準備,容真此刻目睹林誠、衛少奇、王冷然、沈炳強四人的死態時,依舊瞳孔驟縮。
深呼吸一口氣,移開些眼睛。
慘死場面讓她有些作嘔。
容真臉色難看起來。
當衆斬殺朝廷命官,魏王第三子,還有司天監的夏官靈臺郎、陛下欽點的江南督造右使。
哪怕容真對此三人也是十分厭惡,沒有好感,可此舉實在是狠狠抽了女皇陛下與大周朝廷的臉。
性質極度嚴重,可能僅次於李正炎等人的西南叛亂。
不過,眼下還不確定是李正炎等反賊乾的,還是其它天南江湖反對大佛的勢力乾的,亦或是兩者合流。
“把她帶下去,現場先不要動,此地所有人全部控制起來,傳本宮手令,從現在起,任何人都不準踏出星子坊一步!”
容真驀然轉頭,厲聲吩咐周圍嚴陣以待的女官們。
監察院女官立馬上前,把尖叫嚎哭、情緒崩潰的裴十三娘扶了下去。
一衆女官包圍起倒塌的佛像廢墟,與林、衛四人慘死的現場。
“容女史……”
很快,秦彥卿也帶領十幾位前線精銳黑甲將士,一臉凝重的走來。
在大佛倒塌的第一時間,他就已經趕來,召集將士們控制了星子湖工地上的混亂。
眼下,他又接下容真手令,準備帶人離開工地,配合監察院女官,接管並封鎖整座星子坊。
“秦長史來得早,有何發現?行兇賊人可有嫌疑對象,兇手怎麼混進來的,又是如何殺人的,難道是雲夢越女……”
秦彥卿搖了搖頭,回頭看了眼後方空地上,被暫時控制安撫住的數百工人與相應官吏。
“容女史還是自己來吧,仔細聽聽證人的目擊之事爲好。”
容真疑惑皺眉,目送秦彥卿背影匆匆退下,她走上前,審問起了人證。
雖然此禍引起的混亂很大,但是眼下整個星子坊工地的唯一死亡,只有林誠、衛少奇、王冷然、沈炳強四人,加上一批鮮卑侍衛,得虧了之前工地遣散了佛像周圍的工人,這次被倒塌大佛的餘波、大火誤傷的,只有寥寥幾人。
無首大佛已經倒塌,不過所幸的是,那一尊珍貴佛首,沒有砸落下來。
此前林誠等人本就爲了防止牛馬等牲口被驚擾、導致絞車滑輪不穩滑落,使大佛砸的稀巴爛,專門做了一系列預防措施,例如布條遮住牛馬眼睛等。
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場。
不過佛首卻也面目毀壞,眼下也不知道它還是否無虞。
在盤問了一番目擊證人,容真臉上的疑惑神色消失無蹤,轉而露出精彩紛呈的表情……到最後,只留下了一雙死死緊鎖的眉頭。
“誠兒!”
就在容真沉默之際,不遠處射來一道白影,同時還伴隨着一道尖銳憤怒的嗓音。
容真轉頭看去,只見宋嬤嬤已經出現在林誠丹田攪碎的無首屍體前,一臉悲憤的看着愛徒的屍骸。
她手握一盞宮燈,另一手鷹爪般死死抓着塊不久前還完好的碎玉。
宋嬤嬤手裡拿一盞宮燈,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與越女交手的緣故,有些黯淡無光。
容真默然,暫時遣退了女官,獨自走去。
只見,來到愛徒身邊後的,白眼老嫗寂靜下來,那佝僂身影背對着她,也看不清表情,白眼老嫗正彎腰,一粒一粒的撿起地上陛下賞賜的某串佛珠。
越是無聲,越是壓抑。
“老前輩節哀……”
“是誰!”
白眼老嫗猛的轉頭,魚肚般眼白內似是燃火:
“誰敢襲殺誠兒和魏王公子!血債血償!”
宋嬤嬤發現,容真臉上的表情絲毫不變,保持十分凝重的神色,一字一句說:
“蝶戀花主人,又是那一口鼎劍,而這一次……好像更加不妙。”
“什麼意思?”
宋嬤嬤滿臉不解,劈頭蓋臉問:
“蝶戀花主人怎麼還活着,他不是死了嗎?就算沒死,有姓俞的老傢伙琴音在,今日星子坊內怎麼還會有敵人練氣士?”
“不知。”
容真搖了搖頭,眼底有些匪夷所思的神色:
“全場所有人都目睹了那一口鼎劍,布劍殺人,錯不了,兇手一定是蝶戀花主人無疑。
“情況更糟的是,今日這口鼎劍……有火。”
“火?什麼有火?說清楚。”宋嬤嬤皺眉問。
容真轉頭回望倒塌佛像,語氣悵然若失:“鼎劍生火。”
宋嬤嬤陡然安靜下來。
眼神開始晦暗不明,咬字極重:
“鼎……火?他們沒看錯?”
容真默默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語速慢慢道:
“此火與這口鼎劍的劍氣同色,如晴空之藍,世間無此怪異之火,是傳說中的鼎火無疑了。”
宋嬤嬤頓時寂靜下來。
能使鼎劍,生出鼎火,非傳奇執劍人不可。
這也是古往今來的青史上,傳奇執劍人誕生的象徵之一。
執劍人作爲神話絕脈,本就不常有。
而傳奇執劍人更是稀世罕見,在青史上確切留名的也就那麼幾個罷了。而且傳奇執劍人,無不是妖孽之姿,
能創造出相應鼎劍的劍訣,開鑿出這條神話絕脈的一品上限。
因爲絕脈後面的每一品境界,都需要新劍訣來開啓。
而且傳奇執劍人因爲創造出新劍訣的緣故,也是這一口鼎劍的最匹配者,能發揮出這口鼎劍的最大效能。
在練氣士一道上,涉及九條神話道脈,每一位“開宗立派者”,都是有冥冥之中的大氣運加身的。
傳奇執劍人更是如此。
而鼎火,就是冥冥之中,某種不可知的神話源頭,獎勵給其的。
鼎本來就是上古的烹飪之器,後來演化爲了禮器,鎮守九州,用以傳國,國滅則鼎遷。
而現今,每一口鼎,又都被鑄造爲了鼎劍,引發先秦後的一場場鼎爭,成爲了殺伐之器。
所以,山上江湖一直有人猜測,鼎火是返璞歸真,是鼎劍骨子裡傳承的某種最原始的上古記憶……
至於用處,無人得知,因爲執劍人本就少,別提傳奇執劍人了,沒人宣揚,這些隱秘知識壓根就不在山上流傳,即使知道,也是某些曾誕生過傳奇執劍人的山上大勢力、隱世宗門裡,最機密之事。
反正成立於幹初的大幹、大周司天監,肯定是沒有的。
“不可能!”
宋嬤嬤怒道:“這小賊何德何能,成爲傳奇劍主!假的,是左道邪術!這不是鼎火。”
容真沉默。
她眼神有些複雜,縱使她十分痛恨此人,眼下得知有鼎火現世,也不得不既震驚又沉默,甚至……臉色麻木的接受這個事實。
容真突然有些懷疑起自己以往對他的態度來,在歷史上無不是大毅、大勇之輩的傳奇執劍人,真的會是愛偷女人家肚兜兒的淫賊形象嗎?
“這蝶戀花主人的成長速度比我們預計的都快,這次他定然是總結出了劍訣,一篇新鼎劍的劍訣出世,才引燃鼎火,若按以往經驗,此子……要成大氣候了。”
“成他孃的頭!把姓俞的找來,借他琴音,星子坊再搜一遍!老身管他是不是傳奇執劍人,還能由藍化紫,一步成爲紫氣宗師不成?搜出來,老身必誅殺之!”
宋嬤嬤突然尖聲。
……
傍晚。
星子坊內,一段琴聲飄蕩了一下午。
伴隨着從星子湖工地到星子坊最邊緣地界內一位位女官、將士們失望而歸的表情,琴聲也緩緩散去。
依舊一無所獲。
老樂師像是打卡下班一樣,被小宋姑娘從潯陽樓抓過來,又彈了一下午琴,也不惱火。
眼下老樂師按時下班,眼神示意了下小宋姑娘,見其不反對,隨後在她難看的臉色下,轉身離開,吃晚飯去了。
主打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完成任務。
宋嬤嬤、容真臉色凝重。
找了一下午,依舊沒有線索。
整個星子坊內,確實沒有一位其它練氣士了。
一老一小,二女回頭。
只見她們身後方的佛像廢墟旁。
潯陽王離閒、江州別駕離大郎、江州長史元懷民、中軍大營長史秦彥卿,還有燕六郎、陳幽等江州官員,能主事的,全部在場。
氣氛有些緘默。
宋嬤嬤、容真作爲司天監的代表,女帝的心腹,已經臨時接管了整座潯陽城。
在宋嬤嬤的強烈要求下,城內到現在還處於特殊戒備狀態。
離閒、離大郎、燕六郎三人是被從菊華詩會那邊喊來的。
謝令姜把某位江州司馬扶上了樓休息。
離閒環視一圈左右,最先開口,語氣威嚴:
“快天黑了,一直封城也不是個辦法,特別是星子坊,總不能耽誤了民生,有不少百姓白天還要幹活呢,討營生不容易……”
元懷民也開口:“工地上,幾百個勞工都還在等着,請問兩位女史大人現在排查完後,怎麼安排……”
秦長史也開口說:
“現在需要有人主持大局。秦老元帥在前線,太遠了。”
容真突然開口:“諸位有什麼意見。”
潯陽王離閒、元懷民、秦長史對視一眼。
秦長史突然開口:“末將推薦江州司馬歐陽良翰。說起來,末將此番秘密出發,領將士來潯陽城前,老元帥特別叮囑過末將,在潯陽城地界,遇事不決可問良翰。現在城中,只有他既服衆,又有總攬大局的能力。”
離閒、離大郎、元懷民、燕六郎、陳幽等人紛紛點頭:“大元帥說得對。”
幾乎所有官員都同意此提議,壓力落在了主張繼續封城查案的司天監女官勢力身上,類似逼宮。
容真也默然,宋嬤嬤擰眉出聲:
“他一個小小司馬跑來幹嘛,敢惹陛下,大逆不道,沒賜死就已經很慈悲了,斷不可把潯陽城決策權交給這種有前科之人之手,話說,你們這麼多大男人,就這麼沒用?”
衆人眼觀鼻鼻觀心,沒人回答。
陳幽小聲嘀咕:“歐陽長史不上誰上,你上啊?行嗎你……”
明明是嘀咕聲,卻讓所有人都聽到了,而且裡面似是口誤的那一句“長史”,作爲現任長史的元懷民絲毫沒有不滿,反而小雞啄米般點頭嘟囔:“確實得良翰來。”
宋嬤嬤本就很差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你說什麼?再給老身講一遍!”
離閒出面,溫和開口:
“宋副監正大人有大量,別和下面人一般見識。
“不過本王覺得,若是母皇在,可能也會作出此選。對於歐陽良翰的能力,母皇還是認可的。
“宋副監正,本王理解你喪失愛徒的悲慼之情,不過眼下大事爲主,這次星子坊造像,歐陽良翰全程置身事外,從始至終也沒再去惹您愛徒與您,再去牽怒,恐怕不妥。”
宋嬤嬤有些氣短:“老身沒有徇私枉法……”
“好了。眼下全城戒嚴,特殊情況,司馬之職又何妨,既然衆人舉薦,那就先請他來吧,宋前輩,你覺得如何?”
一旁的容真打斷了雙方的爭執,建議了一句,頓了頓,再衆人側目眼神下,又解釋一句:
“只是臨時過渡一下,處理亂局,等後面朝廷有了新安排再說。而且有精通政務的他配合,咱們查案也方便。”
衆人迅速點頭同意,容真雖然沒替歐陽戎說什麼好話,但這番詢問其實已經是表態了,宋嬤嬤見狀,也只好按捺下來,勉爲其難的點了下頭。
元懷民弱弱舉手:“等等,有個事。”
準備拍板的容真頓住:“什麼事?說。”
“留下這一堆爛攤子,良翰兄他……他萬一不來呢?”
衆人啞然,容真抿嘴,宋嬤嬤鼻翼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