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三娘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這個夢斷斷續續的。
僅存的一絲清晰意識,努力拼湊出的片段也是千奇百怪。
在夢裡,她和往常一樣,乘坐馬車,披着昂貴到平民一輩子血汗也買不起的紫金帔帛,漫不經心的四望左右,身下的馬車被隨從家奴們前呼後擁,大搖大擺的行駛在星子坊的街道上。
周圍的百姓敬畏的看着她的車隊,自覺讓開一條道路。
遠處的星子坊中心位置正有一尊大佛緩緩立起。
沈炳強也在,和她一起自由出入刺史府,與權勢滔天的衛少奇、林誠、王冷然等人商討星子坊造像的事情。
同時,她又在刺史府配合下,暗中低價收購、壟斷星子坊的其它核心地皮房產。
一切都欣欣向上。
不過唯一奇怪的是,頭頂天空上,始終懸掛有一輪澄藍色的月亮。
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這一輪藍月都在。
可街道上的行人,還有她身邊的衆人,好像都習以爲常一樣,沒有任何人臉色意外,甚至沒有人擡頭去看,全都在幹自己的事情。
裴十三娘不由皺眉,不時的擡頭張望。
不過見多了,也就習慣考慮,這些細枝末節,很快拋擲腦後。
來不及多想,眼前那一副副畫面,如同電影片段一樣切換上演,
有她大搖大擺的出入刺史府,江州官員們投來畏懼目光的畫面。
有她在潯陽樓舉辦的盛宴上,遊刃有餘的招待着江南道各州的達官顯貴,推杯換盞間,宛若潤滑劑一樣促進着一場場權力場的交易。
還有拆遷後的星子坊地皮在她的操作下,建起了一座座頂級園林豪宅,廣納江南的富商貴人們,將其打造成了江南道有數的富人區,每到夜裡,紙醉金迷……
身處的場景不停的更換着,裴十三娘目不暇接,一顆商婦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有王冷然與衛氏撐腰,江州乃至江南沒有任何人可以限制她,想要做的事情,全做成了。
裴十三娘覺得一切美好的和夢一樣。
而且這一回,她還巧妙圓滑的解決了汪氏母子的大麻煩,得到了林誠的感激,最後完美輔助林誠在星子湖工地建造大佛,再借助衛氏和王冷然的權力,在江南官場呼風喚雨,甚至憑藉星子坊地皮,甚至成爲了江南最富有的寡婦,連揚州那邊的同鄉們、還有以前看不起她的有深厚背景的同行巨賈們,都簇擁着她,朝人羣中央的她投去敬畏尊重的目光。
可是很快,裴十三娘發現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或者說,一處共同的異樣之處。
在這些場景中,人羣的最後方,總是站着一道孤零零的修長身影,最角落之處遠遠的看着她,裴十三娘看不清他的具體面容,模糊一片,只能隱約看見他穿着一襲緋紅色官服,有點眼熟,但記不起來。
每一次都是如此,這孤零零的修長身影,與窗外天空中的藍色月亮一樣,一直存在着。
起初沉浸美夢幻想的裴十三娘,並沒有太在意它們,直到接下來的一幕熟悉畫面——其實裴十三娘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熟悉這一副畫面,就像經歷過一次一樣。
畫面中,她與沈炳強大搖大擺的進入江州刺史府商討要事,出門時同乘一輛馬車,卻在門口處堵了車,他們迎面遇到了一輛普通馬車。
雙方同時掀開了車簾,依稀可見對面的馬車內,正有一道孤零零的修長身影端坐,緋紅色官服十分鮮豔,令人眼熟。
正是此前一副副畫面中,人羣后方不離不棄的那一道冷眼旁觀的模糊身影。
原本漫不經心的裴十三娘,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身邊的沈炳強,卻如常的熱嘲諷刺起來,而對面馬車內的那一道修長身影,始終未動,姿態平靜。
裴十三娘隱約聽到沈炳強嘴裡的字眼,驀然醒悟過來。
此人正是被貶爲江州司馬的歐陽良翰,前江州長史,堅決反對星子坊高檔化改造與星子湖造像的主要人物。
還沒等裴十三娘反應過來,雙方就已經擦肩而過,那一道模糊平靜的修長身影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裴十三娘來不及惋惜,很快,發現自己正站在東林大佛的完工現場,與衛少奇、林誠、王冷然還有沈炳強等人一起,見證佛首合併,目睹東林大佛的徹底完工。
甚至後面慶祝完工的剪綵禮宴會她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
“咚”的一聲。
視野中,佛首與佛身徹底合併。
全場歡呼雀躍,裴十三娘也情緒激動,就在她滿臉喜悅,無限暢想前途未來之際。
頭頂正處於白日的天空上,那一輪早已習慣、也以爲會亙古不變的藍色月亮,陡然掉落了下來。
沒錯,是掉落下來。
在仰頭的她驟縮的瞳孔中不斷放大,放大……緊接着降臨到了大佛頭上,還有他們的頭上。
藍月所到之處。
巍峨大佛的佛首落地。
她周圍的一位位同伴也人頭落地,包括身份權勢讓她無比謙遜仰望的幾位貴人:
衛少奇、林誠、王冷然,還有身邊的沈炳強,和其它所有站立在場上的人。
他們的腦袋都從脖子處滴溜溜滑落。在藍月面前,一切衆生平等。
一時之間,大佛腳下,人頭滾滾,血流滿地。
最後,這一輪藍色的月亮懸停在了她的頭頂。
在藍色光輝下,鮮血就像是刷牆的油漆一樣,開始遍佈她眼前的全部視野。
裴十三娘呆愣,忽然覺得眼睛很酸。
擡手擦了擦,原來是同伴沈炳強的鮮血從頸脖處飆濺到了她眼睛裡,這才染紅了眼前世界。
就在世界被血色浸溼佔據之際,努力睜大眼睛的她看見,人頭皆落地的全場,還有一道身影孤零零站立遠處,似是冷眼旁觀。
好像是……歐陽良翰。
下一霎那,頭頂倒懸的藍色明月朝她腦袋落下。
裴十三娘肝膽欲裂。
眼前驟然陷入一片黑暗。
……
“啊——救命——!”
裴十三娘在黑暗中驚醒,東張西望,嘴皮子哆嗦:“這……這是哪裡?”
她一臉困惑,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黑暗中的牀榻上。
周圍有兩位正在等待的女官,一位收拾托盤,一位正準備點燈,此刻她們好奇的轉頭看來。裴十三娘突然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已經被冷汗浸溼,低頭看了眼,自己正穿着一件白色裡服,頗爲緊身,襯托出了三十來歲的寡居婦人腰臀處的豐腴曲線,特別是她此時半跪的動作,愈發凸顯出裡衣包裹的蜜桃臀。
可她顧不到這些,嘴裡有鐵鏽般的苦澀味,愣愣轉頭,發現女官收拾的托盤裡,藥碗空蕩蕩的,應該是剛給她喂完中藥。
“咦,你醒了?”有女史驚喜開口,留下一人,另一人迅速出門。
裴十三娘一臉驚疑不定,在旁邊一位溫和女史的耐心安撫下,才稍微回過神來,女史溫聲:“裴會長,這裡是監察院,你現在很安全。”
裴十三娘努力嚥下一口唾沫:“妾身這是昏迷了多久?現在……現在是什麼時候?”
溫和女史報了個日期,在她發呆之際,又問道:“裴會長,你可還記得佛首合體那日的情景?”
裴十三娘抱膝,臉蛋出神,沒有回答。
溫和女史見狀,主動講了講她昏迷之後發生的事情,還有現在的局勢。
“衛公子、林公子、王大人都死了嗎?還有沈副會長,只……只有妾身一人還活着?”
裴十三娘呢喃自語:“沈副會長死了,妾身卻沒死,獨獨繞開……還有,殺人的是藍色的月亮……等等,夢……夢?”
少頃,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她突然打了個寒顫,渾身竭力縮進被褥。
傍晚剛至,外面烏漆嘛黑的,千家萬戶還沒亮起燈火。
溫和女史點起一盞油燈,走去開窗。
卻被裴十三娘攔住,她滿眼驚恐之色:“不要點燈,把窗戶關上,遮住月亮,遮住月亮,別讓它進來!”
溫和女史皺眉,迅速熄燈,同時關窗:“你怕月亮?”
裴十三娘臉色猶豫,“你們歸誰管?現在城裡的主事之人是哪位?”
“容真女史與宋副監正,容真女史等會就會來,你且放心。”
“那位女史大人嗎……”裴十三娘自語了聲,忽而擡頭懇求:
“妾身身子已經痊癒,能……能否放妾身回家?妾身想家了,想回揚州。”
溫和女官臉色嚴肅:“不行,你現在是重要證人,放你走,除非徵得女史大人同意。”
這時,病房大門突然被推開,容真走了進來,看她風塵僕僕樣子,應該是緊急趕來的。
“女史大人,不能點燈,門也得關上,她好像有恐月症。”溫和女官小聲交代。
容真蹙眉頷首,放下燈籠,關上房門,孤身入屋,來到病榻前,低聲道:
“裴會長,伱終於醒了,放心這裡現在很安全……林誠四人被‘藍月’梟首那日,你就在現場,可有發現什麼蹊蹺,能否講講當時的情形?”
裴十三娘臉色猶豫:“妾身……妾身記得不多,至於蹊蹺……沒想到妾身竟然沒死……妾身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你沒死確實蹊蹺……什麼奇怪的夢?”
她畏縮:“這夢迷迷糊糊的,記不太清楚,只有一些大概。”
“沒事,你如實說來,有本宮在,潯陽城內沒人敢傷害你。”容真握住她手,眼眸微亮:“其實,在本宮所掌握的陰陽家知識裡,這種當事人的事後夢,是潛意識構建出的真相,準確度不低。”
“只是個夢而已,妾……妾身只是姑且一說,不算證據,也不指認什麼,只作女史大人蔘考……”
“好,你講。”容真身子前傾,小臉認真。
“妾身夢到了藍月,還有……還有……”就在裴十三娘吞吞吐吐之際,外面院子裡傳來一些動靜。
房門再度被推開,大步走進來一道修長身影,緋紅色官服在昏暗屋內也很耀眼,他沒顧關門,快步走到榻前,語氣關心。
“裴會長沒事吧?”歐陽戎打量了下病榻上的美婦人,似是鬆了口氣,又扭過頭:“多謝容女史派人知會,剛剛有事,來遲了點。”
“無妨。”容真搖頭,示意他一起坐下,同時朝裴十三娘介紹:“這是歐陽刺史,你應該認識,不過他現在是代理刺史,接手林誠與王刺史的職務……對了,你繼續剛剛說的。”
可牀榻上的裴十三娘置若罔聞,她在看見歐陽戎的容貌,還有他背後門外方向、高掛天際的一輪明月後,臉色愣了下,旋即身子後倒……暈了過去。
“……”
容真與歐陽戎面面相覷。
溫和女史迅速跑去關門:“她……好像怕月亮。”
容真無語,吩咐左右:“快檢查下!”
歐陽戎回頭,看了眼門外的月亮,臉色若有所思……
半個時辰後。
歐陽戎背手在門外長廊上踱步,不時轉頭看了眼不遠處的病房門,臉色平靜。
裴十三娘不久前再度昏死過去,女醫師把脈檢查,說是無礙,只是驚嚇過度,現在容真與女醫師正在裡面,檢查她身子,不方便男子進入。
這時,容真走出病房,歐陽戎看見她微微蹙眉:“已醒,問了幾句。”
歐陽戎溫吞問:“怎麼說的?”
“她說頭很痛,那日記憶都模糊了,連鼎劍是不是從佛首面部最先出來的,都記不清楚了。”
歐陽戎不動聲色的點頭:“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嗎,其它的呢?”
“不記得了,問她是否與人有恩,她也一問三不知……歐陽良翰,你進去看看吧,你之前應該認識她,雖然轉投林誠的事情,她確實做的不地道,但你倆也算熟人,寬宏大量一點,安撫一下……”
“行。”歐陽戎頷首,當即走進病房看望。
來到病榻前,容真信任的指了下歐陽戎,安慰裴十三娘道:
“沒事的,陛下與政事堂諸公,已經任命歐陽司馬爲修文館學士,同時代理江州刺史,全權處理江州與造像事宜,現在潯陽城內,有歐陽刺史與本宮在,絕對安全,你有什麼不方便說的,可以道來,本宮與歐陽刺史一定爲你做主!”
身材豐腴的美婦人捧着藥碗,低頭小口抿藥,聽到某人一連串官職,她腦袋埋的更低了,唯唯諾諾:“多……多謝歐陽刺史關心,妾身身子好多了,也沒有不方便說的。”
“你也稀裡糊塗?”容真追問,“嗯,妾身膽小,當時腦子空白一片,全不記得了……”裴十三娘怯怯弱弱的擡頭,發現歐陽戎投來平靜的目光,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畢恭畢敬答。
容真突然好奇問:“你之前,是不是提了有什麼夢,要對本宮說?”
“沒,沒什麼,就是一個普通夢而已,醒來翻身就忘了。”
她弱弱道,目不斜視,沒有去看旁邊平靜旁聽的緋紅官服青年身影。
少頃,緩過來一些的裴十三娘,又當着容真與歐陽戎的面前,再次語氣十分堅決肯定的說,當時現場很多記憶都模糊了,連那一輪藍色月亮怎麼出來的都忘記了,一想到就頭疼……反正就是一問三不知。
容真微微嘆氣,轉頭朝歐陽戎投來一個無奈眼神。歐陽戎也朝她投去安慰眼神。
“好,你繼續休息吧。”
容真蹙眉,小臉滿是遺憾神色,低聲安慰了下裴十三娘,轉身眼神示意了下歐陽戎,二人一起走出病房。
出門之際,歐陽戎忽然轉頭看向黑暗中的病榻。
只見躲在被窩裡的裴十三娘,正露出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背影,在被他發現後,她蒼白憔悴臉蛋立即傾盡全力的擠出一個卑微無比、竭力討好的笑容,眼底滿是表示奴順屈服的哀求之色。
歐陽戎轉身離開,眉梢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