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戎活這麼大,湯圓吃過甜的,鹹的,如黑芝麻、紅豆沙、花生、還有蘸糖啥的。
唯獨沒有吃過辣的。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他點了點頭。
是走丟的正牌童養媳無疑了。
廬陵南隴老家那邊的飲食口味,就很愛吃辣。
可是,也不至於做元宵幹圓都加上茱萸……
纖細少女驀笑過後似是第一時間察覺到問題,只見,面前的她一張清秀臉蛋上露出關心擔憂的神色。
歐陽戎大概明白過來,她此前潛伏梅鹿苑做過飯,知道他的愛好口味。
是誤以爲歐陽戎無辣不歡,來者不拒,於是,今夜做的幹圓,準備給他來個驚喜。
卻沒想到驚喜沒有,倒成驚嚇了。
“呀呀。”
聽到聲響,趙清秀收斂剛開始的笑意,倉促站起身,兩隻手有些緊張的貼放在藏藍碎花圍裙上。
“沒事,唔唔好吃,夠……夠味。”
歐陽戎強忍住辣,趕忙安慰道。
少頃,他兩手捂嘴,彎下了腰,努力把嘴裡背刺味蕾的幹圓嚥進了肚子。
這才喘了口氣。
歐陽戎隨意擺了擺手:
“真沒事,你先坐,等我吃完……
“唔,不是難吃,你別緊張,什麼,你意思是說,第一次這麼做,做辣的幹圓?這……很有創意,我覺得很好啊,多多嘗試。”
他百般寬慰。
同時,用勺子舀起一顆幹圓,捏着鼻子,直接吞下。
也不咀嚼吃它餡料了,也不嘗味,效率果然很高。
一波囫圇吞棗,就幹掉了小半碗。
唯一限制他的,是今夜吃的快圓滾滾的肚子。
“啊。”
趙清秀臉蛋上的表情似是鬆了口氣。
不過,她被歐陽戎扯下了矇眼的天青色緞帶。
似是察覺到面前檀郎並不老實吃幹圓,全程都是投來了目不轉睛的眼神。
趙清秀忙起身,偏臉避開些他的注視。
她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下,看方向,似是示意不遠處的井泉水。
“唔,謝謝。”
趙清秀走去給歐陽戎盛了一碗清冽泉井水。
歐陽戎接過後,道謝一聲。
趙清秀重新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坐下。
她兩手捧着下巴,微微歪頭,像是在側耳傾聽他“熱情”吃幹圓的聲音。
一時間,連歐陽戎手裡扯去的天青色緞帶都忘了討要回來了。
歐陽戎也一邊吃着幹圓,一邊悄然打量着趙清秀。
繡娘很瘦。
不是那種骨架小巧的瘦。
而是細胳膊細腿的。
因爲繡娘並不算矮。
就拿近似的容女史舉例子,同樣是纖瘦。
晉升陰陽家玉女的容女史,是那種偏向蘿莉少女身的“纖瘦”。
只是整體嬌小些而已,該有肉的地方還是有肉。
比如臉頰、手腕處,捏一捏是有肉的。
而繡娘就不一樣了。
光潔的手臂、大腿,和那細白竹竿一樣。
纖細頸脖處的白皙皮膚,甚至隱隱能看到裡面的青色血管。
對,繡娘肌膚還很白,是典型的江南吳越之地山水養出來的水靈女孩,這也愈發突顯了她頸脖、手腕等處肌膚下的青色血管。
雖然這種白瘦,使得她的體型很好看,可以料到,是最合適的衣服架子,眼下吳服裙子下的大腿,被布料隱隱勾勒處的腿型,也標誌極了,十分好看養眼。
但是,這卻是不健康的瘦。
說難聽點,就是皮包骨,氣血弱。
歐陽戎此前隔着布料握住她手腕時,稍一用力,都擔心會不會掰斷她手臂……
雖然隱隱知道她有煉氣修爲,真要比力氣,大概率是繡娘把他胳膊扭斷。
但是還是令他聚攏眉頭。
“繡娘姑娘,晚上吃什麼了?”
“啊……啊。”趙清秀搖了搖頭,手指了下肚子,手掌擺了擺。
“晚上不餓?但晚飯不吃怎麼行。”
歐陽戎不由分說的舀了一枚幹圓,遞到她嘴邊。
反應過來,又補了句:
“可能有點辣,你要是吃不慣,等會咱們去吃點別的。”
趙清秀兩手擺了擺,同時下意識的搖頭。
“沒事,我換個勺子。”
歐陽戎立即起身,不等繡娘反應,跑去了廚房。
不過他去往廚房時,手裡是拿着一個勺子,出來後,手裡還是一根勺子。
“唔,這次總可以了吧,你也吃一口。”
他一本正經道。
感受到面前勺子裡熱乎乎的幹圓,趙清秀猶豫片刻,閉合眼眸,稍顯羞澀的張開粉脣。
歐陽戎笑着,將幹圓送進了她檀口中。
然後從中取回勺子後,他臉色自若的用勺子又舀了一個幹圓,緊接着送入自己口中,咀嚼了下。
全程面色自若。
閉目的趙清秀,哪裡意識的到某人不講衛生的使壞。
估計還以爲有兩根勺子呢。
趙清秀腮兒鼓起,咀嚼糯米幹圓,滿嘴的辛辣之味,一張小臉卻表情不變。
她從小就發現自己很能忍受疼痛,安安靜靜忍受,能讓她牙縫裡發出一點聲響的,也只有到了極致的痛了。
這點辣,比起她曾吃過的痛,確實不算什麼。
“等明天,我去東市買一斤豬肉,現在應該降價了纔對……最近我學了一道叫東坡肉的葷菜,你也嚐嚐,保證你會喜歡。”
歐陽戎一邊吞幹圓,一邊口齒含糊道。
趙清秀低下頭,不吱聲。
其實想說,只要是他做的,遞到嘴邊的,她都會吃,哪怕是生的。
歐陽戎終於幹完了這碗幹圓,放下碗,摸了摸儒衫下的肚皮,長吐一口氣。
今晚真是吃撐了。 他半趴桌上,不想動彈,轉頭看向繡娘。
只見,她正低着頭,兩隻手掌有點笨拙的來回撫平腰腹部藏藍碎花圍裙上的皺褶,小臉認真,就像是在做什麼十分重要的事情一樣。
歐陽戎當即擡手,兩指輕彈了一下頭上冰白玉簪子上的吊墜。
“瓏玲——”
清脆聲在桌前響起。
繡娘驀地擡頭。
歐陽戎眨眼,卻沒提冰白玉簪子的事情,擺了擺手裡這條天青色緞帶,臉色逐漸嚴肅:
“你眼睛是怎麼回事,和我說下,白天人多不方便問。”
趙清秀重新低下腦袋。
歐陽戎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開口。
“不方便說嗎?”
趙清秀取來燈盞,湊近手邊,手指蘸水,在桌面寫字。
歐陽戎垂眸瞧去。
趙清秀:我能不能不說。
歐陽戎沉默了會兒,點頭:
“行。”
說着,他藉着喂她幹圓的機會,身子前傾,朝她頸脖處看去,隱隱有一道極淡的傷口,牙印的形狀。
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又發出儘量平和無謂的語氣:
“但伱得告訴我一點,是別人對你造成的傷害嗎?”
趙清秀立即搖頭。
歐陽戎沉默了下,“自然患得眼疾?”
趙清秀猶豫了下,搖頭。
“不是別人乾的,也不是染了眼疾,那還能是什麼?”
他不禁語調大了點,卻讓趙清秀身子一顫,坐在石凳上的她,突然背過身去,背對着他,抱膝埋臉。
歐陽戎緩緩收斂神色,過了一會兒,他語氣十分平靜溫吞:“好,先不說。你……身子轉回來可好。”
趙清秀微微擡臉,似是沒有聽見,小臉上一雙漆眸有些煥然的“望”向遠處夜色。
那日,孫老怪再次出手,救回檀郎的條件,是要取她一雙眼。
她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後來在地宮與甦醒的檀郎分開,回到了雲夢劍澤,她去找了孫老怪,在老道士關回水牢前,履行承諾。
孫老怪很不耐煩,反覆問她,是否要反悔,說,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去把那負心漢臭小子的狗眼取來就行了,還說,她救了他一條小命,取他一雙眼不過分吧。
趙清秀堅定拒絕,對於欠眼之事,她掏出匕首,準備自己來,卻被突然出現的大師姐阻攔。
大師姐態度強烈反對,一向慫大師姐的孫老怪,卻態度意外的堅決。
而且神醫救人,一物換一物,是山上千百年來的規矩,雲夢劍澤也不能例外。
後來二人,進入一間屋內,也不知道是聊了什麼。
出來後,那個孫老怪臉色冷漠的讓她吃下了一物,同時依舊不忘勸她說:什麼時候反悔了,依舊可以去取那臭小子狗眼來換。
趙清秀置若罔聞,只記得那物吞下後,天昏地暗,神遊天外,再次醒來,睜開眼,眼前……已經“天黑了”。
伸手摸去,雖肉眼還在,卻徹底失明。
那日後,孫老怪被重新丟進水牢,可這件事的餘波纔剛開始,第二日便導致了其它師姐們的強烈不滿,甚至五師姐直接質問大師姐,當衆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甚至誅心的話。
五師姐問,大師姐是不是爲了雲夢元君的位置,放任小師妹犧牲眼睛去救狗男人。
這句話,隱隱牽扯到女君殿的規矩,雲夢劍澤之主——元君的第一順位繼承者,是越處子,其次纔是女君殿的首席大女君。
那幾日,趙清秀很內疚,自己私事令一向和睦、一致對外的師姐們吵起架來。
不過,後來,好像是二師姐出面,依次去找了其它幾位惱火不滿的師姐們私聊,也不知說了什麼,其中的五師姐,二話不說,當天去了水牢,聽說是去找了孫老怪,也不知聊了什麼,傍晚沉默離開……反正自那日之後,店內爭吵平息了下來。
而且,趙清秀記得,失明哪天,大師姐和她說,其實失明瞭也挺好,至少不會再去找他。
誰曾想……現在的相遇。
從那次在龍城東林寺救了檀郎後,趙清秀履行承諾,跟隨師姐們回劍澤,再也沒有去關注檀郎消息了。
她與師姐們,都只知道,他叫歐陽戎,是龍城縣的父母官。
主要還是,在大師姐她們眼裡,這些都是凡夫小人物,不足爲道,女君殿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那口失蹤的【匠作】上,還有截胡的神秘執劍人……
趙清秀深呼吸一口氣。
回過神,食指蘸水,繼續在桌面上書寫。
不過,第一個字剛寫下,閉目少女就立馬手掌拂去了,隱隱是檀郎的“檀”字,她重新書寫……
歐陽戎假裝沒看見。
視線落在她缺了小指的右手上。
聽嬸孃說,這是繡娘小時候意外受的傷,來到他家做童養媳時,就已經有了。
趙清秀並不知道歐陽戎走神的目光。
趙清秀:公子怎麼來了潯陽城。
歐陽戎微笑:“去年底升的官,一年浮沉,現任江州司馬。”
趙清秀歪頭,白日確實聽那些人喊他司馬、學士什麼的。
她再落數字:那,可有人欺負你。
欺負?王冷然、林誠的職場暴力算嗎?算的話,那就是有了,但人都下去了,也罷,不追究了。
歐陽戎眯了下眸,語氣溫吞:
“沒,江州同僚們和藹可親,司馬又是閒職,你看,我這不挺閒的嗎……今晚除外。”
趙清秀懵懵懂懂的點頭,輕“啊”了聲,她哪裡清楚江州司馬是何物。
“你呢,你還沒說,家人爲何不要你了,把你送這送那的,丟在承天寺。”
趙清秀低頭寫道:我不怪她們,是我要來的。
歐陽戎擡手,自顧自的摸了摸頭頂的冰白玉簪子,語氣好像渾不在意:
“懂了,是不想給家裡添麻煩嗎,原來如此,確實,你又啞,又看不見的,又是女娃,尋常家庭確實不想養。”
聽到他似是腦補的話,趙清秀不禁頓了頓。
她又寫道:那公子爲何對我這麼好?
趙清秀剛寫出來這些字,就後悔了,小手伸去,擦拭桌面。
不過卻來不及了,她發現桌對面的檀郎似是朝她輕笑開口:“因爲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啊?”趙清秀張嘴,小臉疑惑。
歐陽戎保持微笑不變道:
“不是說東林寺悲田濟養院見面的故人,嗯,這個也確實算一份緣分,半個故人,但我說的故人,是指以前家鄉的人。
“不知道怎麼和你解釋,嗯,嬸孃與我提過,那位故人算是我的童年玩伴,好像右手缺了小指頭,還是一個啞巴,而且她也叫繡娘,唔這個小名,在鄉野窮人家的女孩中一向取的很多……
“不過,姑娘,你確實很像她啊,你……是廬陵南隴人嗎?”
趙清秀身子微微顫了顫。
她不答,低下頭,一根細細手指劃過桌面:那,公子還記得這故人容貌嗎。
歐陽戎垂目:“年少病多,沒太多印象了……而且好像有些忌諱,嬸孃也沒說太多。”
趙清秀側耳傾聽,微微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似是休息好的歐陽戎,突然起身,給她的一雙黯淡眸子重新蒙上天青色緞帶。
他抓起趙清秀的纖細手腕,語氣我行我素說:
“走,帶你去個地方。”
“啊?”清眸蒙塵的纖細啞女傻乎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