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
歐陽戎驀然回首,低呼了聲。
“嗖——!”
這時,星子湖對岸慶功酒樓方向的天空,又有一道煙花衝上雲霄。
“啪啦——!”
夜幕如同黑色畫布,一朵璀璨的火花從中綻放開來。
煙花五彩繽紛的光芒,稍瞬即逝的點亮了幽靜小院。
歐陽戎看見繡娘瘦瘦弱弱的纖細小身板,正站在主廂房門口的廊柱邊,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擡起向前摸索。
一張天青色緞帶矇眼的小臉蛋,偏向了歐陽戎發出聲音的方向。
“啊啊。”
她立即下了長廊,兩手往前摸索,腳步笨拙卻欣喜。
“這麼晚都到子夜了,你怎麼還沒睡?”
歐陽戎小小責備了句,嗓音努力壓低,怕吵到了方家姐妹,立即往前走去迎她。
他臉色有些無奈。
本來只想悄無聲息來的,放下蜜餞就走人。
結果倒好,可別全都吵醒了,那就尷尬了。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歐陽戎的錯覺,總感覺繡娘有時候悄無聲息的,和個小透明一樣。
話說,你們越女走路都是這麼悄無聲息嗎……是不是修煉了雲夢劍澤的什麼特殊煉氣術?
繡娘性子是安安靜靜的,睡覺時的鼻息呼吸是微不可聞的,走路的腳步更像是踩在了棉花團上,雁過無痕。
如此小透明,沒有存在感。
也幸好她現在很喜愛戴那根冰白玉簪子,吊墜發出的聲響,變相的標記了下她。
念頭及此,歐陽戎不禁有點懷疑,就算繡娘遲遲不歸,雲夢劍澤那些倨傲女君們是不是都想不起來她,忘了自家劍澤有這一號越女?
笑死,什麼物理隱身術……
回過神來,歐陽戎看見繡娘正兩手擡起,摸索前方,不管不顧的往他這個方向小跑而來,小嘴張大,發出開心的聲音:“咿呀呀……”
“你小心點,別摔到了。”他擔憂道。
趙清秀眼前是一片黑暗,明明是一個平日走路做事都小心翼翼的細膩性子,可是一見到歐陽戎,恍若是完全放心了一樣,也不怕腳小絆倒摔跤,或是遇到什麼其它危險傷害,只想觸碰到他。
歐陽戎連忙接住自家這位小童養媳。
往前伸的小手,抓到了歐陽戎一根厚實的手臂,趙清秀似是鬆了口氣。
“繡娘,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我傍晚有個需要應酬的飯局,沒法過來吃飯,不是讓十三娘知會你了嗎,怎麼還給我留菜……”
被歐陽戎下意識的護在懷中,趙清秀脣角噙着淺笑,在他溫暖懷中仰起一張小臉。
她兩隻小手沿着他的腰、肚子、胸口一路往上摸索着,到了他的臉龐。
她似是對檀郎今天穿的衣服、嘴鼻的呼吸、身上的氣味,還有穩重有力的心跳,等等這些很感興趣,想要牢記它們。
歐陽戎多看了眼方家姐妹睡的那間西廂房,沒有動靜傳來,應該已經睡熟了。
也是,二女的睡眠質量明顯比睡淺多夢的繡娘要好。
特別是方女俠,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上次歐陽戎見她午休,坐在石凳上,抱胸低頭,閉目幾乎三秒入睡,甚至還給他打了點細微呼嚕出來,整的一旁的姐姐方舉袖,面色有些羞紅起來……
沒等歐陽戎心下自責打擾到了繡娘,他突然感覺到手掌被繡娘兩隻小手抓了起來。
她已經收回摸索歐陽戎身子的手,低頭在他手掌心認真寫字:
【檀郎是不是喝○了?】
歐陽戎眉頭蹙了蹙,感受到繡娘一根手指在寫“喝”與“了”兩字之間,奇怪的畫了一個圈。
“畫圈什麼意思?”他奇怪道。
趙清秀聞言,小腦袋低了點,歐陽戎感受到她小手抓住他手掌的力度也緊了點:
【那個字我不會寫】
歐陽戎:……
“你說的字是酒吧?”他試探問。
歐陽戎握拳放在嘴邊,準備仰頭作出喝酒姿勢,反應過來繡娘看不見,改爲捏住繡孃的鼻尖,忍笑柔問:
“繡娘是聞到了酒味嗎?”
“嗯嗯嗯!”
趙清秀眉眼開張,歡笑起來。
歐陽戎想扯下她矇眼的緞帶,仔細看看她笑起來的好看模樣,但忍住了。
大晚上的,看啥看呢,別又啃上了……
“我教你。”
歐陽戎忽然道。
不等趙清秀反應,他抓起她小手,在她手掌心寫起字來。
一個“酒”字。
反覆寫了三遍,停下,朝她伸出手掌示意。
趙清秀歪了歪頭,在他手掌心,慢慢落字,一筆一劃。
【酒酒酒】
連寫三字,絲滑流暢。
歐陽戎板着臉,認真點了點頭:
“以後有不會的字,繡娘可以問我,不準天天畫圈,我之前還以爲,你是不開心不想說話才畫圈呢。”
“嘿。”
趙清秀開心的兩手抱住歐陽戎的腰,側臉貼在他胸膛前,像是哄他別生氣。
歐陽戎微愣,也去摟住她盈盈一握的小腰。
二人之間,氣氛逐漸安靜下來。
不等氣氛醞釀出曖昧,趙清秀似是想起什麼,輕柔推開歐陽戎,手腳勤快整理起桌上涼透的飯菜。
“繡娘熱了幾遍菜了?”歐陽戎忍不住問。
趙清秀背對着他,搖搖頭,手腳動作不停。
“其實我不太餓的……”歐陽戎說到這裡,停頓住了,多看了一眼繡娘有些搖晃小腦袋的背影。
“瓏玲——瓏玲——”連帶着她高鬢上的冰白玉簪子吊墜都響個不停。
爲他洗衣做飯、反覆溫菜,她似是樂在其中,樂此不疲,做得很開心。
歐陽戎瞧見,實在不忍心打攪她這一份樂趣。
那就只能苦一苦此腹了。
歐陽摸了摸肚子,一臉噓唏之色。
今晚大意了,以後來繡娘院子前,絕對、絕對不能多吃東西。
因爲永遠也不知道繡娘又給他準備了什麼好吃的。
歐陽戎在桌邊坐下,揉了一把臉,默默等待背影賢惠的繡娘收拾好桌上飯菜。
“是一些蜜餞。”
他忽然開口。
因爲看見繡娘手掌碰到了蜜餞包袱,正微微歪頭,小臉有些好奇,他笑道:
“我晚上和同僚巡街,有一戶人家的老太太送的,繡娘可以含一枚嚐嚐,先酸後甜。”
“嗯啊。”
歐陽戎把蜜餞包袱拿到懷中,取出一枚,兩指捻着,送到繡娘脣邊。
開始反向投喂起來。
趙清秀貝齒咬住蜜餞,有些羞澀的低頭,小拇指將幾縷鬢髮撩至耳後。
歐陽戎笑了下,沒再打擾她收拾桌子。
二人全程的說話、動作都是輕手輕腳,還不時的望一眼方家姐妹睡的西廂房那邊。
不一會兒,趙清秀把菜碗全送進了廚房。
一頓夜宵估計是少不了的了,歐陽戎暗道。
另外,不小心吵醒了繡娘,至少也得把她哄睡了,才能走了。
所幸,今夜還長,承天寺那件事暫且不急,拂曉時分過去都行,畢竟上一回,就是在拂曉時分……
歐陽戎看了眼廚房方向,隱約有柴火燒起來。
嘆了口氣。
這大半夜的,平白添一頓夜宵,造孽啊。
所以說,童養媳是個小廚娘,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得有這個肚子才行。
他不動聲色的站起身,在院子裡轉起圈來,提前消消食。
還沒等歐陽戎想好怎麼應付這一餐,趙清秀端着一隻碗,從廚房走出,把碗碰到他的面前。
“這是……”
歐陽戎愣住,接過碗,抿了口:“醒酒湯?”
“嗯。”
趙清秀點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在歐陽戎詫異間,手指落在他手背上。
【公子飽了吧】
歐陽戎抿嘴,點頭:“有點……吧。”
趙清秀沒擡頭,繼續寫字。
【公子怎麼不說】
“其實也不太飽,晚上吃的早,現在吃點也不是不行。”
歐陽戎咳嗽道。
趙清秀突然轉身,重新進了廚房,繼續生火。
歐陽戎:……
他頓時愁眉苦臉起來,仰頭一口喝完醒酒湯,接着恨鐵不成鋼的拍了拍自己這張嘴。
這時,趙清秀去而復返,重新在他手心寫字:
【燒了熱水,公子去洗個澡】
歐陽戎微怔:“你沒做飯,是在燒水給我洗澡?”
“嗯。”趙清秀輕輕點頭。
歐陽戎頓時默然。
繡娘總是能給他掏出一些可能最需要的東西。
不管是醒酒湯,還是熱水。
只要她在家裡,好像就能變出很多東西來。
“啊?”
歐陽戎出神之際,趙清秀張嘴歪頭,似是奇怪檀郎爲何一動不動。
“好,我去洗個澡。”
歐陽戎擡頭,燦爛一笑。
趙清秀開心的跑去主廂房,給他取衣服。
歐陽戎笑着跟在後面。
他有幾套衣衫是繡娘縫製的,留在了這裡。
走進主廂房,歐陽戎看見桌上擺放有一個長條布包,布包似是被打開過,又隨手蓋住,只能看見裡面一根長條狀硬物的輪廓。
歐陽戎熟悉,應該是繡娘作爲越女的配劍,她平日藏着掖着,他也假裝沒有看見。
只是不知爲何,今夜又將它取了出來。
趙清秀並不知道歐陽戎的目光落在了那邊,不厭其煩的埋頭翻起衣櫃。
歐陽戎沒多看那柄劍,已經被取出新衣衫的繡娘,推去了浴室那邊。
不多時。
浴室大門關上。
歐陽戎孤身一人,抱着乾淨衣服,走進去。
他把乾淨衣服放在凳子上,二話不說脫下了身上滿是酒氣的文衫。
他光着膀子,隨手準備把髒衣服丟進旁邊的籃子裡,餘光突然瞥見這籃中有一些女子衣物,隱隱布料輕薄……
歐陽戎回正目光,沒把髒衣服丟進去,放到一旁,準備等會洗完,自己帶出去。
就在他要正常沐浴之際。
突然想起什麼。
歐陽戎改變主意,走去竹籃邊,猶豫了下,埋頭翻了下這團肚兜褻褲。
看其顏色,他知道是繡孃的,肯定不是方家姐妹的。
咳,別問他爲何這麼清楚熟練。
找到了。
終於,歐陽戎眼睛一亮,從這團衣物中,抽出了一條天青色緞帶,是繡娘沐浴時換下的。
他默默收起這條緞帶,準備等會兒帶走,至於其它東西,他沒有動。
歐陽戎臉色平靜,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目不斜視,走向了浴桶。
少頃,屋內水霧瀰漫起來。
……
主廂房內。
趙清秀安安靜靜,端坐等待。
她保持微微偏頭的姿勢,聽着浴室方向傳來的水聲,
少頃,趙清秀站起身來,走去將桌上的長條布包整理好,重新收起。
趙清秀今夜其實沒睡。
不是被檀郎吵醒的。
她本就是在默默打坐修煉,中途聽到了檀郎回來的動靜。
自從龍城救治歐陽戎,一別過後,趙清秀的修爲已經停滯許久。
半隻龜甲天牛,也只是恢復了一些昔日速度,只比尋常天賦的練氣士強一些。
但和以前那種突飛猛進的修爲進度比,依舊不如。
今日她內視了一番,依舊是七品接近大圓滿修爲,距離六品門檻還是差上不少,需要水磨功夫,可是趙清秀知道,這一點水磨功夫,放在尋常練氣士那裡,說不定是望山跑死馬,這是練氣士最大的錯覺之一,覺得很快就能磨到,但是一練一個不吱聲……
估計全天下的練氣士都想不到,神話人物一般的越處子,竟會被一道六品門檻攔住,停滯在這小小的七品之境。
而這一番落差,若是放在尋常宗門的天子驕子身上,估計心態得崩。
畢竟前後差異之大,不說是一落千丈,至少也是山巔頂峰和破落山腰的差距了。
但趙清秀一張小臉始終恰靜,每日按時按點的修煉,極度自律,十年如一日,快,有快的練法,慢,也有慢的練法,她不以快喜,不以慢悲,絲毫不見着急,也正如以前師尊所言的那一句“小七最乖巧懂事”。
或許也是看到了小師妹這安安靜靜、不怨不悔、柔中帶剛的態度,女君殿內原本替她着急的師姐們,不好再多說什麼了,各自忍住,默默尋找法子。
至於落得這番境地的具體原因,趙清秀自己也不清楚,從龍城剛回來那會兒,還好好的來着,到了後面,越來越慢。
大師姐堅持說,她是被破了身,破了“靜若處子”的玄妙境界,身子靜不下來了。
二師姐卻搖頭講,她不是身子不靜,而是心不靜,後者更爲致命。
後者還說,停滯不前的不只是修爲,還有她的心,是停於原地,在等人的……
兩位師姐各執一詞,趙清秀不知道她們誰說的對。
回到雲夢澤繼續潛修的那段時光,她只是“偶爾”想他。
只是……偶爾。
而這段日子,趙清秀潛居幽靜小院,陪伴檀郎,洗衣做飯,照顧着他。
她一顆心靜了不少。
剛剛夜裡,趙清秀嘗試着打坐修煉,忽然發現,丹田靈氣的流轉速度竟然快了不少,雖然不比曾經巔峰,但也是慢慢向好。
隱隱印證了二師姐的說法……
可不管是誰對。
她都不悔。
“酒”字難寫沒錯,但世間三萬六千字,唯有一字最難寫,但問題不大,趙清秀會畫圈,檀郎是讀書郎,他會教她……
藏好佩劍,趙清秀忽而轉身,走去桌邊。
小手摸索到一隻半開的包袱,她從中捻起一顆蜜餞,送入口中。
如含蜜糖,滿嘴甜津。
矇眼少女眉歡眼笑起來,可惜此刻沒人能看見她的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