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江州大堂。
歐陽戎有一種暫時卸去了重擔的感覺。
走路一身輕。
從他以江州司馬的官身接下代理江州刺史一職後,就一直有種心頭壓上一個鐵塊的感覺,肩膀感覺略重。
不是像王操之說的什麼“江州一城十三縣”在他肩膀上扛着,當了什麼江州舉重冠軍。
而是要做的事情太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
雖然每日都能按時回家休息,也沒什麼體力活,但是回到家中,他都要心中念念諸事:潯陽石窟那邊的,潯陽王府那邊的,江州大堂那邊的,還有安惠郡主那邊,都要盯着。
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就有重要事擺在眼前,心神時刻掛繫着,無法真的休息。
隨時要做好燕六郎、王操之、裴十三娘等人突然找上門彙報急事的準備。
更別提他前段日子,還天天往星子湖幽靜小院那邊跑了,得陪繡娘吃飯。
長此以往,身子不累,但是心累。
簡而言之就是勞神。
在這種情況下,還要讓歐陽戎去細猜謝令姜、繡娘、甄淑媛、容真數女的心思,他是真的人麻了。
但衆所周知,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除非他家裡有好幾個女人,那就是無限的了,嗯,指的是大小麻煩。
上次繡娘暴露,幽靜小院內外的修羅場發生後,
大的小的,老的幼的,他都得一一去哄。
也因此,謝令姜屢次叮囑的那件事,才排到了今日。
歐陽戎上了馬車,長吐一口氣。
轉頭看了眼旁邊座位上擺放的一隻食盒。
他伸手摸了摸盒身,打開一條縫,瞧了眼。
有淡淡冰霧從盒口間隙中冒出,給歐陽戎指尖帶來了一絲涼意。
細碎的冰塊不要錢般堆放在盒中,加上外面包裹的新鮮稻草、稻糠、樹葉等隔溫材料。
將一大碗冰鎮綠豆湯,保存的妥妥當當。
“公子,咱們去哪。”
“還能去哪,回家。”歐陽戎一本正經的點點頭:“放假回家,天經地義。”
阿力:……
其實阿力很想說,公子能去的地方太多了,常去的地址,數目多的他都記不過來。甚至阿力偶爾懷疑,自己公子是不是還有其它紅顏知己密會,他這個做車伕的都不知道。
“是,公子。”
江州大堂後門,馬車緩緩駛出,開往槐葉巷宅邸。
正值下午酉時,也就是傍晚五點多,街上的行人不少,還多了很多陌生的外地來客。
都是從江州各地趕來,準備在慶功大典過後,觀摩東林大佛的信徒豪客。
有的乾脆就是來參加慶功大典的,是江州境內一些縣城的鄉紳士人,收到了官府的邀請。
星子湖大佛倒塌事件後,沉寂了許久的潯陽城,多了一些喧鬧繁華之意。
略微顛簸的馬車內,歐陽戎收回目光,放下了車簾。
他將阿青寄來的那隻碎花布包袱放在旁邊,閉目休息起來。
耳邊適時響起的一道清脆木魚聲,提醒了歐陽戎。
歐陽戎趁着間隙,進入了功德塔。
【功德:七千二百零八】
看着小木魚上方閃亮的青金色字體,他面色有些詫異。
這幾日漲的有點多,上次看還是六千五百功德不到的。
除了常規的折翼渠、星子坊廉租房、東林大佛等營造提供的長尾效應的功德增長外,還有一波功德增長的高峰,發生在歐陽戎教會裴十三娘用硝石製冰,並運去了潯陽王府過後。
歐陽戎思來想去,懷疑來源不是製冰的新配方,就是冰鎮綠豆湯的新配方,或者二者皆有之。
雖然不是什麼生存的必需品,但這兩物對於這個時代的人生活質量的提升是很明顯的。
都說夏蟲不可語冰,現在好了,能語了,可以讓夏蟲也降降溫了。
難怪裴十三娘前日還小心翼翼的問神……不對,問自家公子,這個硝石製冰的神方是否還告訴過別人。
在得到歐陽戎“沒有”的回答後,美婦人欣喜若狂。
明明一個風韻猶存的小婦人,卻還和爛漫小女郎似的,撒嬌賣萌的屈膝給他捶腿,還柔聲叮囑歐陽戎千萬、千萬不要教其他人,此方子暫時僅限於她知道……
歐陽戎倒是無所謂,直接答應了。
他也沒閒情和別人講。
其實歐陽戎清楚裴十三娘生起的活絡心思,只是不在意。
這商婦人做生意的嗅覺靈敏,自然能意識到物以稀爲貴外加壟斷的道理。
新建的那個冰鑑商號,產冰的個個環節,都被她嚴密把控着,幾個量產硝石的洞窟作坊也是如此,嚴加看管,儼然一副要做成她祖傳的獨家配方的模樣。
看裴十三孃的重視程度,這個工藝所能產生的利益,估計比星子坊地皮都要大,還是十分優質的產業,某種意義上就和淘金一樣……
當然,估計裴十三娘心裡最開心的還不止如此,不光是收益,而是能把王操之給比下去,後者不在潯陽城,不在公子身邊,剛好錯過了這一波金子般的商機。
也難怪裴十三娘與王操之第一眼見面就不對付,不光是舊人、新人的先來後到之爭,而是他們誰離歐陽戎越近,越受青睞,誰越容易第一時間得到機會與大運。
因爲二人都是大商賈,手下都有一套流暢運作、如臂使指的商號班子,都可以勝任歐陽戎的需求,與歐陽戎捆綁更近後,更易從中受益,因爲大人物手指縫裡流出一點,都夠下面人吃飽,最關鍵的是,大人物還不在意,不和小人物一樣斤斤計較。
所以,他們都可以取代了對方,獨佔了“姐夫”或“公子”。
當你看一個人不順眼的時候,不要懷疑,他肯定也看你不順眼。
裴十三娘深以爲然。
一想到王操之回來後,要是知道一個“下金蛋的母雞”被她先抱走了,不知會是怎樣的捶胸頓足……想到這個,裴十三娘就眉歡眼笑,神清氣爽。
歐陽戎對這些不太關心,對於眼皮子底下手下人的明爭暗鬥,只要是還在他規劃的框架內,是良性的就行。
他當下只關心裴十三娘能供應給潯陽王府多少冰塊,存儲於冰窖。
這是眼下歐陽戎最重視之事。
至於這個硝石製冰法所產生的影響,眼下才剛剛顯現,距離規模化的路子還長。
最後是否可以幫助裴十三娘那邊孕育出一家名揚大周、壟斷產業的龍頭商號,還早着呢,夠裴十三娘折騰的了。
不過,經此一事,倒是讓裴十三娘愈發忠心耿耿,甚至是敬畏了。
因爲再深的信仰、再多的忠誠,都需要一些利益來維繫的,人天生就是慕強的,都想站在強者、勝利者的一邊,哪怕是自以爲的勝利者,也好過明知道自己一方必敗無疑,除非是犧牲情節,這就叫趨利避害。
“公子是神嗎?”
再次想到那日美婦人嘴裡呆然吐出的這句話,歐陽戎有些忍俊不禁。
又看了眼依舊沉寂的福報鍾,
歐陽戎摸了摸圓潤小木魚,尋思了下。
七千兩百餘功德,都夠他用兩次上清絕學降神敕令的了,還餘出一千兩百功德。 一時間都想不到怎麼用……
不過很快,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歐陽戎捂嘴咳嗽了聲,從功德塔中退了出來。
車廂內,鋪軟墊的座位上,重新睜開眼的歐陽戎,摸了摸下巴,他用微不可聞的嗓音嘀咕起來:
“一千兩百多下……繡娘應該受的住吧,上次到了後面就哭了,明明以前寫字說自己很會忍痛、從小吃苦吃習慣了……”
他出神了一陣子。
直到座下的馬車突然停泊。
剎車的動靜,才讓歐陽戎回過神來。
“公子,到家了。”
“嗯。”
歐陽戎整頓衣襟,拎着碎花布包裹和一隻保溫食盒下車。
在進門之前,他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沒有和繡孃親密了。
功德存的太多,要溢出來了。
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和繡娘之間有三日節制之約。
還有一個原因,是前些日子的一連串事件,如小師妹和容女史發現繡孃的風波,還有他去封閉的雙峰尖待了一旬。
這些事耽擱了二人心情,一時間都默契的沒往那道上走。
走什麼道?
當然是越女斬殺惡蛟、君子渡送功德之道。
……
歐陽戎進門的時候,甄淑媛正在帶着丫鬟們巡視內宅領地。
沒錯,是巡視領地。
雖然槐葉巷宅子小而精緻,沒有多大,但是作爲家中主婦,管理內宅,展現權威,就是需要帶着丫鬟們在家裡逛來逛去,看見有啥不順眼的,收拾一下。
與街溜子們成天逛街一個道理,你不逛幾圈,別人怎麼知道是你的地盤?人有一個很無奈的短處是,不能像獅子或者貓狗那樣,靠撒尿來標記領地。
看見歐陽戎回來,甄淑媛有些詫異:
“喲,難得在太陽下山前看見檀郎,今個兒是怎麼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歐陽戎臉色有些難爲情:
“嬸孃這是什麼話,這次侄兒請假三日,準備好好陪你。”
甄淑媛聽完後,第一個動作是歪過身子,看向歐陽戎身後,認真端詳着什麼。
“嬸孃看什麼呢。”
歐陽戎也好奇的扭過身子,往身後看。
可是後面空空如也,並沒人影。
他聽到甄淑媛語氣認真的說:“想看看檀郎是不是陪完了幾位小娘,不然怎麼輪得到妾身呢,根據妾身總結,妾身應該是在檀郎陪伴女子次序的順位第四、第五的位置來着,都得輪到夜裡了,太陽下山前是指定湊不上了。”
歐陽戎:……
“哼臭小子。”
甄淑媛冷哼一聲,斜了眼面色略微尷尬的歐陽戎。
不過畢竟是最寵愛的侄兒,家中唯一的頂樑柱與獨苗,真正相依爲命的親人,甄淑媛哪裡真會怪罪歐陽戎,嘴上敲打了下他,羅裙美婦人心情愉悅的命令丫鬟給歐陽戎遞洗臉巾,接過他染了風塵的外套,迎入正廳,喝茶休息。
用力擦了把臉,歐陽戎遣退了一衆丫鬟,正廳內只剩下他和甄淑媛兩人。
歐陽戎將帶回來的碎花包袱和保溫食盒,一起放在桌上,遞上前去。
“這是什麼?”
甄淑媛神色略帶好奇,先是去打開碎花包袱。
歐陽戎輕聲:“阿青送的,託人寄來,說是慶祝嬸孃您生辰。”
甄淑媛笑逐顏開,但她兩手都還沒完全解開包袱,還不知道里面的禮物是何。
“好好好,阿青這丫頭沒有白疼,檀郎也沒認錯義妹,妾身前年第一眼見她,就覺得這丫頭順眼,是個有孝心,懂感恩的,和她那兄長一樣……”
甄淑媛說到這裡,發現歐陽戎臉色有些變化,自知是提到了不該提的,立馬閉嘴。
少頃,她轉過話題。
“這件披帛妾身喜歡,阿青的手藝真好啊……對了,那這盒子內,看着像吃的。”
歐陽戎看見甄淑媛從包袱裡取出一迭青綠色的薄紗披帛,滿意展開,當場試了起來,擺弄了會兒,這位羅裙美婦人的眸光,投向了旁邊的保溫漆盒。
“此物叫冰鎮綠豆湯,是綠豆熬製又加以冰封……”
歐陽戎介紹了下,打開盒蓋,端出一碗湯來。
甄淑媛捏起一根銀勺,垂目問:“這誰送的?”
“熬湯的是……”
歐陽戎語速很慢,側目一直打量着甄淑媛臉色,等她舀了一勺送入紅脣品嚐過後,才說:
“是上次送糕點的好友。”
“送糕點的?那些綠豆糕?”
“嗯。”
甄淑媛突然丟下勺子:“妾身近日不能吃涼物,這冷的更不能吃,拿走。”
歐陽戎接過勺子,手帕擦了擦,舀了口送入嘴中,口齒有些含糊的說:“唔,過幾日是嬸孃生辰禮,侄兒準備請她過來,再帶些糕點……”
甄淑媛打斷:“不用,咱們家糕點不缺,薇睞也會做,不麻煩外人了。”
歐陽戎強調:“侄兒想吃,愛吃,只有她能做。”
她直言:“你和婠婠講去。”
歐陽戎點點頭:“講了。”
原本冷哼的甄淑媛頓時皺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歐陽戎。
“你小子是有備而來啊,她叫什麼名字?什麼身份?”她擺擺手:“別再說什麼好友,遮遮掩掩了,是哪家的女子,家中是何情況,總不會是那個叫容真的女史吧,瞧着年齡太小了點,和小丫頭似的,能生娃娃嗎……”
歐陽戎打斷:“不是她。”
甄淑媛見到,侄兒正襟危坐,目視前方,面色認真的問道:
“嬸孃還記得那根冰白玉簪子嗎?”
甄淑媛隨口:“你小子廢話,趙姐姐留下的遺物,妾身怎會不記得,這還是妾身親手給伱的……”
還沒等她說話,就聽到歐陽戎輕輕頷首的說了一句令她當場呆住的話語:
“送她了。”
“你……”
甄淑媛看見他稍微停頓後,繼續說出:
“本就是她的,她也姓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