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瓏玲——”
“瓏玲——”
幽靜小院,大堂內外不時響起清脆的玉石碰撞聲。
魚念淵有些無奈的看着前面活潑開朗的趙清秀。
她已經放下面碗,被趙清秀拉着手,在小院內走來走去,駐足查看着諸物。
或是紮實修補過的鞦韆,或是兩人一起坐的厚實長凳,或是溫馨的主廂房,或是有兩人活動痕跡的廚房。
趙清秀淺笑倩兮,手指着院內一樣樣有着生活痕跡的物件,向魚念淵介紹着檀郎的手藝與顧家。
她牽着魚念淵的手,認認真真的在後者的手掌心上寫字。
魚念淵默默看了會兒,不說話,但是趙清秀每次介紹的東西,她都會定睛去打量,沒有敷衍。
但這位白衣女君一直沒有開口。
剛剛聽到小師妹說她與檀郎雙修互補晉升、並且超出意外獲得困蛟異象,是因爲“命中缺他”。
從那時起,魚念淵就不回話了,無言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院內走廊上,魚念淵盯着今日出奇活潑爛漫的盲啞七師妹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開口,打斷了在她掌心興致勃勃寫字的趙清秀:
“小七,你之前寄信粗略提起此事時,我與大師姐推敲過,不排除是龜甲天牛的功效,你這次能心境痊癒,恢復修煉速度,可能是吞下的半隻龜甲天牛,與他吞下的半隻龜甲天牛發生了奇異結合,陰差陽錯,造成了這種稀奇罕見的雙修作用。”
“哦。”
趙清秀微微歪頭,小臉期盼的寫字:
【那師姐們開心嗎】
魚念淵點頭:“當然替你高興了。”
說完,她看見趙清秀迫不及待的繼續寫字:
【那我以後可不能缺了檀郎,真是命中缺他哩,二師姐你說是不是?我修行需要他,這可怎麼辦呀,二師姐……】
魚念淵覺得,若是七師妹沒有失明戴緞帶,此刻寫完這行字的她,肯定是悄悄上翻星眸,偷瞧師姐的臉色反應,說不定那惹人憐模樣還真讓人心軟了。
白衣女君不置可否,轉而說:
“小七,你知不知道,這種方式是在犯戒,此術終歸不是大道,半隻龜甲天牛的功用也無法長久維持,總有被你汲盡的一天,若沒猜錯的話,這種強弱分明的雙修,對弱的一方精氣損失很大,小七不怕吸乾他嗎……”
趙清秀寫字的動作打斷了她:
【二師姐猜錯了】
“什麼猜錯了?”
【檀郎他精龍活虎着呢,我也曾擔憂探查過,卻發現他身子無礙,沒有丟棄精氣,反而愈發固本】
魚念淵怔了下,搖頭:“這可說不準,終究不像是正道。”
趙清秀問:
【師姐要如何相信,要不也探查下】
魚念淵有些無語:“他一男子,我探查什麼,能怎麼探,小七莫胡鬧。”
趙清秀忽然轉頭看向院外,問道:
【兩位方姑娘在外面,不讓她們進來坐坐嗎,讓她們來陪下二師姐吧,我要出發了,等回來再招待你】
魚念淵淡淡道:
“她們不累,不用坐。”
趙清秀卻問:
【她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做好,惹二師姐不開心了】
魚念淵開口:
“不算,但喜歡管閒事,不用理,另外,也沒必要進來,因爲咱們馬上就要走。”
趙清秀立馬轉身,走去大堂。
魚念淵柔聲問:“小七幹嘛去?”
趙清秀乖巧寫字:【倒茶呀,二師姐喝口茶再走】
魚念淵眯眸問:
“小七留下作何,不跟師姐走了?”
趙清秀搖搖頭:
【我要參加檀郎他嬸孃的生辰禮,今日沒時間的】
魚念淵抿嘴:“大師姐讓我見到你後,立馬帶你走,不要留在此地,畢竟敵人眼皮子底下,有危險。”
趙清秀拉起魚念淵的手,希冀的寫道:
【已經待了這麼久都沒事,也不差一時半會。二師姐,你能不能幫我帶封信回去,交給大師姐,我和她親自講下檀郎的事,二師姐能不能幫我說一嘴,幫幫我與檀郎】
魚念淵語氣平緩卻堅硬:
“若是以前,可以,現在,不行。”
趙清秀急問:【爲何?】
“因爲不現實,我知道,有一句話說出來你不愛聽,很多人都不愛聽,那便是‘我是爲你好’這句話,但是師姐確實是站在過來人的角度,想爲你好,你可以說我和大師姐是大家長,是在拆鴛鴦,可若我們看見了,卻憋着不說,看着你走上我們覺得不對的路,那也枉爲家人二字。”
魚念淵頓了頓,柔聲卻強調:“師姐有話,必須說。”
她伸手摸了摸趙清秀被天青色緞帶蒙起來的眼睛,輕緩道:
“若是放在以前,在你童夫一事,大師姐的建議,我可能會有異議,會站在你這一邊,可是現在,以目前情況看……”
魚念淵搖了搖頭,真誠道:
“大師姐在此事上的態度確實不算錯的。另外,得先告訴你,我這次來,是收集了很多情報,有些事情是確認無疑的,是站在常規角度思索清楚纔過來的,給你提的建議也是。”
趙清秀堅持寫道:
【我和檀郎不一樣,師姐非我,焉知此情】
魚念淵忽問:
“小七知不知道,明日是潯陽石窟的慶功大典,慶祝那座東林大佛的完工。”
趙清秀愣了下:
【明日嗎】
“嗯,明日。”
魚念淵環顧一圈四周,語氣意有所指道:
“看來你常待在這個院子裡,一點消息都傳不進來。”
趙清秀低頭出神了會兒。
【師姐等等我,還有半日時間,我先去趟生辰禮,明日我再和你們過去,處理了大佛的事,事後,我去親自說服大師姐,不勞師姐了】
魚念淵搖搖頭,只說了三字,不容拒絕:
“不準去。”
趙清秀字裡行間同樣是不容拒絕的語氣,魚念淵有些詫異,難得見到七師妹如此堅硬:
【二師姐,這場生辰禮我必須去】
魚念淵解釋:
“我是說,今日和明日,你都不準去,你現在直接回劍澤,五師妹有事找你,需你幫助。”
趙清秀小臉困惑的搖頭。
白衣女君溫婉的捲起袖子,給她重新系了下劇烈晃動導致鬆動的天青色緞帶。
她動作輕柔且耐心,同時開口:
“我們不是要整門當戶對那一套,我們雲夢劍澤從不看貴賤貧富,只看道德品行,人世間很多災禍,不是貧賤造成的,而是人心所造成的。
“女君殿前輩們在山下吃過的很多教訓,都能歸於人心二字,它是比惡蛟還要可怖的東西,人心一念,可滋養萬千惡蛟。
“惡蛟易斬,人心難纏。”
【檀郎是良人】
看見她寫字力氣很重,明顯帶有抗拒情緒,魚念淵直接問出:
“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的身份?”
【江州官員】
魚念淵點點頭:
“嗯,不僅是官,還是大官,他姓歐陽,名戎,但他的字你知曉嗎?”
趙清秀剛要寫字,突然身子頓住,沒有下筆。
可魚念淵已經唸了出來:
“字良翰,僞帝御賜的修文館學士、江州刺史歐陽良翰,東林大佛就是他主建的,還有限越女令,也是他在江州親自頒佈的,包括方家姐妹,你可知她們這些日子爲何不辭而別?有一段日子都沒來找你?小七,你難道就沒發現一點異樣嗎?”
趙清秀身子顫慄起來,手指也在顫。
魚念淵輕聲道出:
“他應該知道你是越女了,至於知不知道越處子的身份,尚不知曉,縱觀他處理方家姐妹和一指禪師事情上的手段,還有其中暗含的一些手下留情……他確實也很重視你,怕你傷心難過,但是他總體的立場還是在朝廷那邊的,從他頒佈限越女令,同時還幫司天監女官起草我們的通緝令,從這些事上看,除了你以外,他處理咱們這些‘天南江湖反賊’也不會怎麼手軟。
“此子遠沒有我和大師姐之前想的那麼簡單,做事很有講究,絕對是個聰明人。
“但我和你大師姐並不喜歡太聰明的人,特別還是屁股歪了的聰明人,尤其可恨。
“而且越是聰明的男子,越是容易玩弄人心,因爲太簡單了,而且我聽說,他不止你一個女人,你能十年如一日的等他,但他卻沒有十年如一日的等你,小七,你太爛漫真摯,這種聰明透頂的男子,不算佳偶,且易情深不壽。”
魚念淵握住趙清秀顫抖的手背,徐徐道出:
“所以,你不要再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幻夢中了,且不提他與咱們的矛盾,所做的不義之舉,即使我理解他的立場苦衷,但大師姐還有劍澤的其它姐妹們,絕不會諒解他的,你如何去說服所有人?
“還有件事,不知你有沒有考慮過,那座大佛,終是要塌的,而他與潯陽王府,需要大佛的功勞纔好向女帝交差,佛塌等同於失職,若是讓他知道你是洗白不了的越處子,是朝廷眼中的重點反賊,還知道了是你的師姐們毀的大佛,他該如何抉擇?
“是放下前途不要,拋棄族人,跟你一起鑽入山林,入雲夢清修?
“還是說,要帶你一頭扎入廟堂,繼續仕途前程,那麼你便是他最大的破綻,是他敵人攻擊他的最大死穴,只等挑明的一天,在此之前,會睡的安嗎。
“就算他選了前者,往後餘生,你也會揹負巨大的內疚,他寒窗苦讀十年,僅僅一次衝動,就前途全無,入深山老林隱修,後面的日子裡,他總會生怨的,又何苦呢。
“一個人可以吃苦,但兩個人不行,因爲會覺得自己的苦是對方帶來的。
“一個人可以犧牲,但兩個人不可以,因爲犧牲的一方總會忍不住的俯視另一方。”
趙清秀緞帶矇眼的小臉,四顧了下左右,似是有些茫然。
魚念淵聽到了她有些亂的呼吸聲。
白衣女君閉目,替她決定:
“小七,都別去了,生辰禮不去,明日的事也別去,你回劍澤吧,後面事,我收尾,大師姐那邊不會怪你,另外,有我在,你童夫定會性命無虞,無人能動他,這一點我現在就可向你保證……
“小七,你知不知道,上次他抓了咱們的人,大師姐讓我過來,是要會會他的,摘他腦袋,但是現在不會了,他算是你家人,我們不會傷他。
“這樣的結果,大師姐那邊也好交差,否則,兩手空空的回去,沒帶回你,下一次來的就是大師姐了,此事我也難幫你擋住,這一點,我在這裡坦誠的與你講。”
魚念淵的尾音緩緩落下。
趙清秀也不知道聽沒聽見,原地呆立。
院子內氣氛寂靜了好一會兒。
就在魚念淵準備再度開口時。
趙清秀突然身子停止顫抖,她伸手,去摸桌上的禮盒。
魚念淵玉手按住了禮盒,一字一字說:
“小,七。”
只見趙清秀矇眼的天青色緞帶顏色深了些,被水浸溼的顏色,她低頭落字。
魚念淵凝目看去。
【我知道了,我…我不在乎】
趙清秀鴕鳥般埋頭,笨拙的把禮盒全部抱進懷中,一個也不讓出來。
她在原地蹲下,瘦若秸稈的手指在地上繼續寫:
【他在外面是誰我不在乎,回家他就是檀郎,這裡是家】
魚念淵漸漸蹙眉,趙清秀抱膝埋頭。
二人一站一蹲,無聲僵持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魚念淵突然開口:
“這樣如何,師姐做主,可以再給你一個選擇。”
只見抱膝蹲地的趙清秀,緩緩擡頭。
依舊緊抱禮盒。
……
槐葉巷宅邸,今日喜氣洋洋。
從早晨到下午,宅內外的丫鬟管事們,腳步都洋溢着歡樂喜慶。
宅內,飲冰齋的院門口。
歐陽戎正在踮腳貼着一副紅色對聯。
貼到一半,他摸了摸右眼皮,從今早起牀起,它就時不時的跳動一下。
聽說左福右災,但正經人誰信這玩意兒啊,務實點,就是個用眼疲勞。
歐陽戎小聲嘟囔了聲。
“小戎子!”
妙思突然從袖中跳出來,她摸摸下巴,煞有其事的問:
“你說……繡娘會不會也給本仙姑準備一份厚禮?”
歐陽戎頓時笑了。
他發現了,人在無語到極致的時候,是真的會笑的。
“她都不認識你,送你什麼?”歐陽戎疑惑問:“是鏡子嗎?照照你自己?”
妙思似是生性純良,聽不出嘲笑,歪頭道:
“但是她知道你有那麼多的女人,女人第六感很強的,肯定也知道本仙姑吧,或者預備了禮物,給遺漏的姐姐。”
歐陽戎立即給臭屁的小墨精敲了一個板栗:
“我和你不熟,你別瞎說。況且上次你告狀的事,還沒找你算賬呢,繡娘要是知道,高低也對你沒好感。”
袖子裡的妙思嘆了口氣:
“早知道上次我也跳出來,說你是負心漢,也和謝丫頭一樣罵你,裝個姐姐了。”
歐陽戎:?
就在這時,歐陽戎耳邊突然莫名有功德增加。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耳邊剛剛增長的功德又扣除了,大致沒啥變化。
歐陽戎臉色有些好奇。
不過以前偶爾也會發生這種事,倒是不稀奇。
“功過相抵?發生了啥。”
他犯起嘀咕。
這時,發現有人來,小墨精鑽回袖中。
葉薇睞走來,柔聲道:
“檀郎,謝姑娘和她姑姑來了,就是從揚州來的謝夫人,大娘子喊你過去接待下。”
歐陽戎笑了下,拍了拍手:“好,你先幫我看看有沒有貼正。”
“嗯,正了。”
歐陽戎滿意頷首,轉身離開,去往正廳。
葉薇睞跟在他後面,二人一起往前走了一會兒,她突然發現檀郎停下腳步,伸手似是摸了摸眼睛。
“怎麼了檀郎?”
歐陽戎擺擺手:“沒事,走吧。”
“嗯,不能讓謝姑娘和謝夫人久等。”
葉薇睞含笑,繼續跟隨那道前進的修長背影,有點碎碎念:
“對了檀郎,你說過一會兒,謝夫人會不會談你和謝姑娘的……”
歐陽戎忽然緩緩停下腳步:
“薇睞,六郎到了嗎?”
“早到了,在大堂那邊陪南隴族人嗑瓜子嘮嗑呢。”
“喊他過來,我在馬棚那邊等他。”
只見歐陽戎莫名其妙轉了個身,換了方向,去往後門馬棚。
“可謝姑娘和謝夫人那邊……”
葉薇睞怔了下,不過還是頷首:
“是,檀郎。”
一炷香後。
抓了把瓜子趕來的燕六郎,在後門一輛剛準備的馬車中,見到了正襟危坐的歐陽戎。
“明府這是幹嘛,不去接客嗎?這要去哪?”
燕六郎好奇四望了下,問道。
歐陽戎正掀開窗簾,望的出神,聞言,目光從星子坊方向抽回。
他沒由來的問:
“裴十三娘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最近一次傳來消息是什麼時候?”
燕六郎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