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下方,密閉冰窟內。
此刻的氛圍,有一句恰好很應景的詞語:
如墜冰窟。
衆人原本懸起後剛放下的心,正拔涼拔涼的,身上的毯子都壓不住無聲豎起的寒毛。
這時遠時近、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琴聲,如同催命符一般纏繞耳邊,還配合着面癱臉青年道士身上陡然冒出的顯眼紅色光柱。
陸壓頓時成了冰窟內的焦點。
這琴聲幾乎是和他身上的火紅光柱一齊出現的。
其中的大致關聯,衆人用腳拇指都能猜出。
韋眉驚疑不定,指着陸壓問道:“你、你頭上光柱,是這琴音緣故?”
離閒急切四望:“誰彈奏的?快快遮住!”
陸壓變了臉色,嚴肅擡手,迅速封住了聽感穴位,屏蔽耳畔琴聲。
大紅色的光柱依舊被他頂在頭上。
離裹兒當機立斷,一把扯過離閒手裡的閒置毛毯,丟給陸壓。
後者接過,試着遮在頭上。
旋即,卻發現大紅色的光柱虛影如同那縹緲的琴聲一般,徑直透過了毛毯,衝向天花板。
可想而知,它應該也能穿過泥土岩石,暴露在冰窟外面。
隱隱察覺到這種結果,衆人臉色大變。
陸壓仰頭望着天花板,緊緊皺眉,盯着這一道與他丹田靈氣顏色相近的光柱虛影。
“糟了!歐陽良翰又預判對了。”
離裹兒的嗓音低沉,一張俏臉清寒如冰山:
“此光柱可能是與靈氣修爲掛鉤,會暴露咱們位置。”
陸壓、離閒等人頓時想起了歐陽戎此前認真留下過的叮囑:
謝令姜、陸壓等煉氣士應當跑進匡廬山引開追兵,不要一起留在冰窟。
韋眉又氣又急道:
“陸道長,檀郎之言爲何不聽?現在好了,看你乾的好事!虧得檀郎還以身犯險,給咱們爭取時間,現在倒好……”
“貧、貧道……”
陸壓滿臉愧疚,無地自容。
離裹兒深呼吸一口氣,沒有第一時間去抱怨指責,她食指迅速指向陸壓,冷靜分析:
“沒法阻止琴聲來源,那就只能一個法子,毀去靈氣丹田!”
全場頓時沉默。
在衆人一道道複雜的眼神下,陸壓渾身微微顫慄起來。
只見,這位面癱臉道士死死咬着腮幫子,滿臉已經漲的通紅。
某刻,他突然面朝離裹兒、離閒、韋眉、等人,鄭重無比,作揖一次。
行禮過後,不等衆人做出反應,他順勢擡掌,就要落於小腹丹田上。
離閒焦急喊道:“陸道長不要……”
就在這時。
“咚——!”
冰窖外面突然傳來一道沉悶撞擊聲,緊接着又是相同的兩道:
“咚——咚——!”
是封住冰窖入口的大石被撞擊的聲音。
有人在破門。
離裹兒驀然回頭:“住手!人來了。”
……
“噼裡啪啦——”
潯陽王府內宅廢墟上,大火過後,埋在黑灰色餘燼之中、還未完全燒盡的殘根樹葉,不時的發出一聲沉悶的炸響。
廢墟上,原本要撤離的一衆水賊,停在原地,保持側目動作。
場上氣氛有些寂靜,愈發凸顯“劈里啪啦”聲的響亮。
一道道目光落在前方那座不起眼的假山上。
“嗤。”
獨眼漢子忽然一笑,環視一圈周圍的同伴,交換眼神。
一衆戴白布條的水賊們也跟着獰笑起來。
雖然不明白,如此大火爲何還有人敢藏在暗室中不出來、不怕嗆死憋死……但事實如此,擺在眼前。
有些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當着衆人的面,獨眼漢子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
一衆水賊立馬保持安靜,跟隨獨眼漢子,一起走向了那座冒紅色光柱的假山,將它團團圍住。
不多時,一座不起眼的地窖暗門被清理了出來。
獨眼漢子蹲在地上,叩指敲了敲。
一塊巨石封住了地窖入口。
獨眼漢子嘴角微微扯起,擡起手掌,示意了身後屬下們。
很快,一百位水賊們默契的散開,分成數支小隊,去往外宅,尋找破門的木樁利器。
獨眼漢子和另外三位中品水賊,留在原地,冷冷的俯視着冰窖暗門。
等待屬下破門之際,獨眼漢子閒來無事,環顧四周。
他傾聽着這道提前被通知過的琴聲,遙望四面情形。
很快,便發現了幾處異常:
首先是匡廬山深處,確實有一道大紅色光柱,在“緩緩”向北移動,後方緊隨着五道大紅色光柱,同樣在“緩緩”的向北移動,似是追隨。
獨眼漢子略微一想,便猜到原由。
是那位謝氏女,正在被他派過去的五位中品水賊追擊。
也不知道潯陽王一家是在跟着謝令姜,還是藏在了他腳下的奇怪密室內。
不管如何,今日都別想跑掉。
其次,城內還有一些其它光柱,不過都集中在遠處的星子坊、潯陽坊,也不知是不是潛入城中的天南江湖反賊麼……獨眼漢子很快挪開了眼神,沒怎麼去搭理。
今日他們這一批“湖口縣水賊”只負責潯陽王府慘案,至於雙峰尖那邊圍繞大佛的激烈爭鬥,不歸他管。
這時,獨眼漢子的視線,被西側天際的一道十分顯眼的異象所吸引。
好像是雙峰尖方向,潯陽石窟所在地的上空,有一道吸引眼球的湛藍光柱。
與正常的下品藍色光柱、中品紅色光柱不同,這道湛藍色光柱直衝雲霄,宛若一柄利劍。
也不知潯陽石窟那邊正在發生些什麼。
獨眼漢子注視了一會兒,很快,第一批外出的水賊們返回,帶回了破門所需的物料,獨眼漢子背手身後,讓開位置,一衆水賊們開始搭建設施,撞擊下方密窟的石門。
“咚”聲此起彼伏。
不過人手還是有些不夠,效率頗慢,需要後續幾批人手返回後增援,一起破門,速度能快些。
獨眼漢子閉目養神,監督手下撞門,等了會兒。
可是過去了一刻鐘,不見後續的人手返回。
獨眼漢子有些不悅,擺手召來兩位水賊,吩咐幾句,兩位水賊領命離開,帶着口信,出去尋人。
過了一刻鐘。
依舊沒有人回來。
帶口信過去的兩個水賊也沒回來。
獨眼漢子眉頭直皺,偏頭示意旁邊的一位中品水賊。
後者立馬轉身,冷臉前去尋人。
半炷香後。
無人回來。
獨眼漢子臉色微微變了下。
似是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突然吩咐:
“停止撞門,全部集合……”
說到一半,似是察覺到什麼,他停頓下來,回頭看去。
其它兩位中品水賊,和撞門的水賊屬下,也跟隨着他的動作,轉過頭去。
只見外宅方向,正緩緩走來一個鬍渣青年。
他滿臉蒼白,手裡捏着一沓白布條,另一隻手上,捻着一物,似是一粒泥封小丸。
鬍渣青年捏碎了泥封,將淡紅丹藥塞進嘴裡,鼓起腮幫,咀嚼起來。
獨眼漢子一動不動,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緩步走來的鬍渣青年手中丹藥。
此補氣丹藥是魏王府配備的,珍貴難尋,雖然比不上傳說中墨蛟品質,但是也是中上品的好丹了,今日來的中品水賊各備有一枚,此刻卻被這鬍渣青年當作糖豆子一般咀嚼。
有衛武派來的水賊,突然開口:“他是離扶蘇!潯陽王世子。”
獨眼漢子聞言,沒有一絲一毫的視線偏移,緊繃的身子沒有一絲鬆懈,眼神死死的盯着“離大郎”頭頂的位置。
此刻在大佛琴聲之中,出現過的光柱不是紅色就是藍色,厲害些那也是潯陽王府那邊屬於宋嬤嬤的紫色光柱,再特殊些也有,如同前面那道亮眼的湛藍光柱。
然而眼下,獨眼漢子卻看見,出現在這個鬍渣青年頭上的光柱是灰色的。
如同燃盡後的死灰一般黯淡不起眼,甚至遠遠的都看不真切。
只有靠近後才能隱約洞察到,那如同死灰一般的寂靜詭異顏色。
特別是在服用了淡紅丹藥過後,他頭頂的灰氣中隱隱多出一條紅色絲線。
衆目睽睽下,“離大郎”走近,擡眼看了看神情如臨大敵的獨眼漢子一行人。
“度人無量天尊。”
甦醒過後繞城一圈極限尋得幾樣奇物延時、並且保護世子體魄的老道人唱號一聲,禮貌說:
“煩請再借幾枚靈丹。”
……
冰窟內。
離裹兒高聲呼喊之際,離閒已經快步上前,攔住了悵然失神的陸壓。
“咚——咚——咚——”
冰窟外面,重物撞擊石門的聲音此起彼伏。
如同催命鼓一般重重撞在衆人心頭。
巨石大門搖搖欲墜。
一牆之隔,已經能隱約聽到外面水賊們的獰笑與談話聲。
陸壓忽然撿起了那半截桃木劍,走上前去,站在發出撞擊聲的門邊。
他背影擋在衆人最前方,不回頭的說:
“貧道對不起歐陽公子,對不起殿下與王爺,等會兒借雷符盡力拖住他們腳步,諸位竭力逃遠些……”
離閒等人聞言,臉色有些悲傷絕望。
可就在這時,外面的撞擊聲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寂靜。
水賊們的獰笑聲、撞擊聲、說話聲全都消失不見,像是人間蒸發一般。
離裹兒最先發現這點,歪頭凝視石門。
離閒等人也相續察覺,疑惑看着前方。
約莫三息過後,一道嗓音從門外傳來:
“出來吧。”
是離大郎的嗓音。
但是語氣卻有些陌生。
原本垂首的陸壓,頓時擡頭盯着面前的石門。
衆人面面相覷。
離閒喊了一聲:“大郎?”
韋眉立馬上前,去開搖搖欲墜的石門。
離裹兒沒有攔,看了眼陸壓臉色,跟了上去,幫助韋眉一起,打開了石門開關。
“轟隆”聲中,石門漸漸升起。
外面天光照了進來,也照亮了門口那道唯一佇立的身影。
離裹兒看見,“阿兄”此刻正站在一堆屍體之間。
旁邊全是水賊的屍體,不過都死的很奇怪,白布條全部遮蓋在了眼睛上,遮住了瞪圓的眼睛,也不知道死前是經歷了些什麼。
特別是離得最近的那個獨眼漢子,唯一的那隻眼睛瞪大到差點凸了出來,滿臉的恐懼悔恨之色。
離裹兒還看見,“阿兄”手裡正有幾粒泥封小丸,在等待衆人開門之際,他一一塞進了嘴中,安靜咀嚼,眼神平靜的打量着走出門來的他們。
離裹兒還關注到一點,“阿兄”頭頂隱隱有灰氣,其中有幾根紅絲,如同幾炷香般,漸漸縮短,像是某種倒計時。
不過不等她細看,這時琴聲突然消失,“離大郎”與陸壓頭上的光柱全部消失不見了。
韋眉一臉擔憂的打量着似乎有些不一樣的“離大郎”,被離閒攔住,後者小心翼翼的喊了聲:
“大郎?”
離裹兒問:“你不是阿兄,你是……袁老先生。”
老道人輕輕點頭。
衆人頓時鬆了一口氣,連離裹兒都臉色放鬆不少,似是十分清楚這位在上清輩分極高的老道人厲害。
“太好了,袁老天師來了!您怎麼知道咱們遇了險,是不是大郎遇到賊人,恰好把您請上身了?”脫離危險,作爲人母的韋眉,迫不及待的關心問:“老天師,大郎這臭小子到底是去了哪裡,差點壞了事。”
老道人沒有多言。
總不能直言他是在小娘裙底醒的吧?
在袁老天師時隔多年的到來,令離家衆人又喜色又慶幸之際。
老道人偏頭看向了剛剛傳來琴聲的潯陽石窟方向,端手掐指,像是算了算,少頃,他嘆氣搖頭,衆人聽到其嘴中呢喃了句:“三清只需泥上身,佛祖卻要黃金身,欸……”
離裹兒也循着他目光望去,有些敏銳的發問:“老天師什麼意思,那琴聲是潯陽石窟那座大佛傳來的?此佛有異?”
離閒頓時擔心道:“檀郎還在那邊,豈不是也要被琴聲暴露?”
老道人沒回答,突然轉頭,朝站在人羣后面一言不發的陸壓開口:
“傻徒兒,你明知故犯留在這兒,差點壞事,只爲見爲師一面?”
面癱臉青年深深低頭,脖子漲紅,羞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