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正是午後,顧驚瀾早起趕路,已餓得很了,一心盼秦如嶺趕緊找了地方用飯。秦如嶺挑了半天,最後看中京華樓,扶着他走了進去:“小二,開間上房,另辦桌酒席送上來。”
小二應了,拿了鑰匙,帶着兩人往裡走,迎面遇上一名素衣少年,面貌俊美倒也罷了,偏帶着一絲悲憫之意,秦如嶺與他熟識,差點便打起招呼來,總算記得自己正在逃命,又咽了下去。
顧驚瀾倒是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佩劍上帶着暗記,原來是武當門人,排行第六。
風靜月?顧驚瀾立即想起這個名字,武當本代最出色的弟子,武功高強,爲人俠義,性情溫和,與江南君明玉齊名,是不知有多少女子愛慕的天之驕子。
進了房,秦如嶺將他扶到牀上坐好,自己去關了門,回來在桌旁坐着去想如何運氣須得衝開哪幾個穴位。
顧驚瀾動彈不得,又說不出話,氣悶的很,不由恨恨地盯着她。初時只覺此人全身上下,無不可恨,看得久了,她半垂着眼若有所思的神態,竟顯得那麼寧靜安溢,漸漸地也跟着定下心來。
秦如嶺察覺到他目光爍爍,起身笑道:“皇上可是有什麼吩咐?”見他憤憤不答,恍然大悟:“不錯,臣忘了,皇上現今說不了話。”
你還是不說話乖乖坐在那裡好些。顧驚瀾實在想反脣相譏。
秦如嶺從善如流,上前解開他的啞穴:“皇上,不如打個商量,我衝開穴道就送您回宮,您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臣依舊爲您忠心辦事,如何?”
“如嶺,你若是現在就隨朕回宮,朕倒可以從寬處理。”顧驚瀾拿準了秦如嶺不敢殺不敢放,毫不退讓。
“這個……敢問皇上如何從寬處理?”
“第一,追回如伶;第二,”顧驚瀾露齒一笑,極盡文雅,“你敢對朕不敬,朕也不與你多計較,去刑部領一頓鞭子,也就罷了。”
“皇上?”秦如嶺苦了臉,挨頓鞭子是小事,但刑部的鞭子,向來是剝了上衣抽的,“能不能換一個?”
“你說呢?”顧驚瀾輕聲反問。你還怕這點皮肉之苦?
秦如嶺忍不住嘴角抽搐:顧驚瀾從來言出如山,又想着看她笑話,一報前仇,怎麼肯收回,一怒道:“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將你一刀殺了,剁成十七八塊拿去喂狗,死不見屍,看你怎麼打我鞭子?”
“好啊,儘管動手。”秦如嶺的性子,顧驚瀾再清楚不過,她身上裹着兩層硬殼,第一層名爲秦莊主,永遠的鎮定自若,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第二層是爲人下屬的秦侯爺,對上恭謹有禮,處事嬉笑自如,而秦如嶺,只是個很難信任他人,容易心軟,顧念舊情的少年。他說得越是兇狠,越是拿他無可奈何,色厲內荏。
“你……”秦如嶺氣極,指着他說不出話。
顧驚瀾微微一笑,柔聲道:“我餓了,你去催催小二。”口氣如同哄孩子一般。
秦如嶺終於忍不住抓狂,正想欺君犯上,小小揍他一頓再說,小二敲門叫道:“客官,酒菜來了。”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去開了門。
小二把酒菜一一上完,說了聲“請慢用”就退了出去。秦如嶺重新將門關好,定下心神,笑道:“陛下,你一心想打微臣的鞭子,無非因爲微臣在您的……龍胸上摸了幾把,”看到顧驚瀾眼中冒出火來,忍住狂笑的衝動說下去,“大不了,您也摸臣幾把摸回來,可好?”
“你也配?”顧驚瀾頓時沉下了臉。
就知道你不肯。秦如嶺嘲笑他一番,心情大好,笑吟吟倒了杯酒:“陛下,京華樓的玉樓春天下有名,您可要嘗一杯?”
顧驚瀾冷哼一聲,不答話。秦如嶺聳聳肩,自己一口喝了:“好酒。方纔陛下說餓了,這紅燒肉看來不錯,臣夾給皇上如何?”
顧驚瀾乾脆閉上眼,不理不睬。
“皇上原來不餓,那微臣可要放肆了。”秦如嶺吃了幾筷菜,又去瞧顧驚瀾,他坐着如老僧入定一般,莫非在打什麼主意?猶豫了片刻,終於決定去看看。走到他跟前,他仍是不聞不動。
秦如嶺暗叫不好,他在運功衝穴,待要出手,手腕一緊,被他扣住了脈門,乾笑道:“皇上內力又精進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她內力受制,封穴只是憑生來的力道,顧驚瀾武功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六個時辰之內衝不開穴道,哪知是自己過於託大了。
顧驚瀾打量了她半晌,笑道:“朕忽然覺得,你說的也不錯。”
“臣說過很多,不知道哪句中皇上的意。”
“你說讓朕摸回來啊。”顧驚瀾認真地說,“朕想過了,不如先摸回來,再扔到刑部打頓鞭子,方解朕心頭之恨。”
“啊,哈哈哈哈。”秦如嶺陪笑幾聲,暗暗叫苦,左思右想,竟找不出脫身之計,乾脆把心一橫,“皇上千金之體,摸臣是臣的榮幸,臣豈敢推辭?再者,臣對皇上一心愛慕,求之不得,皇上請吧。”
顧驚瀾原也只想嚇嚇她,順水推舟道:“朕偏又不摸了。”覺得戴着面具不透氣,一把揭下來,“你現在這張臉看着實在令人生厭。”順手將她臉上面具撕了,塞進袖中,站起身,“秦卿還是跟朕走吧。”
“是。”秦如嶺垂頭喪氣跟着他出去,到了大堂,顧驚瀾停下來付房錢,秦如嶺一眼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腳下故意一絆,弄倒了旁邊的凳子。
風靜月聞聲擡頭,他目光敏銳,見秦如嶺被人扣着脈門,不動聲色,繼續吃他的菜。
顧驚瀾皺眉道:“你幹什麼?”
“不小心絆了一下。”
顧驚瀾何嘗不知她動了手腳,也不多問,拉着她徑直往外走。客棧人來人往,恰好旁邊經過的一名男子身子一歪,向顧驚瀾身上倒去,顧驚瀾下意識一閃,風靜月製造混亂,就爲抓住這個時機出手,搶上前側掌下削,顧驚瀾手上一麻,秦如嶺順勢一掙,擺脫了他的控制。
顧驚瀾早知自己武功不如秦如嶺,自然也不如風靜月,罷了手,微笑道:“風靜月,風六俠,風三公子。”
秦如嶺本想拉上風靜月就跑,沒料到顧驚瀾認出了風靜月,甚至叫出了他的師門來歷:風靜月在武當排行第六,在家中有一兄一姐。不願連累他,只得停下步子。
風靜月被人叫出名字,也不驚慌:“閣下有何指教?”
“在下是秦莊主的遠房親戚秦如嵐,家有要事請莊主回去,只怕莊主不能同風少俠敘舊,不如改日吧。”顧驚瀾信口說着,口氣竟似不容反駁。
風靜月看了秦如嶺一眼,說:“既然是請,爲何相逼?”
顧驚瀾坦然笑道:“莊主不肯回去,奈何事情緊急,關係全莊上下生死存亡,只好冒犯了。”
風靜月望向秦如嶺,面帶疑問。秦如嶺呵呵笑了兩聲:“是我的錯。我原以爲不是什麼大事。我也該回去了。方纔驚擾了風兄,多多包涵。”風靜月雖覺疑問重重,但秦如嶺自己都承認了,也不便追問:“可有在下能效力的地方?秦兄請儘管吩咐。”
真是乖孩子。長得好爲人也好。秦如嶺暗暗感嘆:“多謝風兄好意。此事不難處置,我應付得了。改日一定登門拜謝。”話未說完,顧驚瀾扔下一句告辭,拉着她快步走了。
“公子真是見多識廣啊。”大街上人來人往,秦如嶺也就改了稱呼,“竟連風靜月都認識。”
顧驚瀾似笑非笑,掃了她一眼,扣住她腕脈的手更加用力,“我不認得他,只認得他的劍。”武當門下,弟子的佩劍都由師長所賜,自有暗記。
“風靜月少年成名,武功很是不錯,他和君明玉齊名,不知公子見過君明玉沒有?”秦如嶺東拉西扯,無非想拖延時間,尋找機會脫身。
“人我沒見過,倒是聽說過: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顧驚瀾神色平和,卻不以爲然,“言過其實多矣,君子端方無爭,他爲人出頭太多了。”
“公子,人人都贊他俠義。”
“出頭多,風頭自然大。”顧驚瀾簡短做了解釋,他沒有說的是,君明玉有意將妹妹許給兩江總督陳緒之子,陳緒怕事不肯,他下密旨令他答應了,兩家已定下親事。君明玉若無野心,會不顧已有心上人的妹妹,強行把她許給別人?
秦如嶺見他臉色有異,忙換了個話題:“公子,這是去哪裡?”回宮的路不是這條。
顧驚瀾側過頭,向她微微一笑,話聲無比輕柔:“刑部。”
“公子,”秦如嶺頓時垮下臉,死活不肯再走,“我知錯了,你饒了我吧。”
顧驚瀾瞟了她一眼,依舊心硬如鐵:“走不走。”
“走,當然走。只要公子開恩,少打幾鞭子,也是好的。”秦如嶺說着說着,幾乎哭了出來——當然是裝的。
“鞭子暫且記下。”顧驚瀾神色一正,“今日已是十四,你總不會忘了,十七行刑吧。”
“公子,你不是認真的吧?我對你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做牛做馬任勞任怨鞠躬盡瘁死而已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就手下留情……”
顧驚瀾好整以暇地插了一句:“君無戲言。”
“公子……”任秦如嶺百般哀求,顧驚瀾將她扔進刑部大牢,自己走了。總算顧驚瀾不想真的爲難她,安排的單人牢房乾淨整潔,和一般的客棧無異,飯菜也不錯。
一晃到了十六,秦如伶還是沒現身,當晚顧驚瀾到了天牢,說:“如嶺,朕也不想爲難你,這樣吧,只要你說出如伶的行蹤,不必你出手,朕一樣赦了你。”
“皇上,臣不知道。”絕對是肺腑之言。
顧驚瀾顯然不信:“朕已對你優容,你不要得寸進尺。”
“臣句句實言。”秦如嶺有氣無力地應着,說真話反而沒人信。
“你細想想。”顧驚瀾原也想她不會吐實,“明日法場,朕會讓監斬官再問一次。”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