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瀾拿着供詞, 草草看了幾眼,與他所料八九不離十,只是出頭牽線的太監黃順聽說事情未成, 早已自盡, 沒能問出他的口供, 問:“這黃順原是哪個宮裡的?”黃順任內務總管, 小范與他熟識, 馬上答道:“他先是太后宮裡的首領太監。”顧驚瀾哦了一聲,順手把供詞撂在桌上:“寧妃回來了麼?”小范道:“回來了。”顧驚瀾立起身,走了幾步, 忽又站住:“黃順是不是自殺也難說,叫慎刑司去查問一下。”慎刑司的王忠效是皇后的人, 不過那也不要緊。小范一愣, 應道:“是。”
顧驚瀾進門時, 搖手止住了通報的宮人,隔窗看去, 秦如嶺正對着燭火出身,玩心忽起,故意放輕腳步,想唬她一跳,然而沒等他走近, 秦如嶺已聞聲回頭, 一見是他, 忙起身行禮。顧驚瀾頗覺惋惜, 笑道:“你的耳力真是好, 這也給你聽着了。”秦如嶺道:“陛下過獎了。”略一沉吟,還是問, “陛下可知江南吳譚聯姻之事?”顧驚瀾隨意坐了,泰然自若:“江湖上的事我哪管得許多,自有君明玉操持。”秦如嶺沉聲道:“陛下昔年也說,此人不堪大用,今日就能對他放心嗎?”顧驚瀾咦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如嶺,他可是你妹夫,你都信不過?”秦如嶺咬牙道:“奈何他是我妹夫。”如果君明玉不是她妹夫,哪裡走得到今天這一步。顧驚瀾想了想,道:“必定他藉着吳譚結親,做了些什麼損人利己的事。他不這樣做,纔是怪了,世上哪有守着米倉餓死的老鼠。”秦如嶺迷惑不解,擡眼望向他:“那就任由他去?”顧驚瀾一笑道:“不給些好處,怎麼叫人死心辦事,只要不出格,我也懶得管。”秦如嶺哼了一聲,冷冷道:“小心尾大不掉。”顧驚瀾拉住她,微笑道:“你這是在爲我擔心麼?”秦如嶺一窒,幾乎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又不好否認,胡亂支吾了幾聲。
顧驚瀾心情大好,說:“今日西華門的事,實在險得很。若非驚濤給你解圍,那個黃順必要指認你是寧妃,扣上了私出宮禁的罪名,什麼污水都能潑上來,鬧到太后跟前,我也佔不上理。只不知是皇后還是賢妃的主意。”秦如嶺淡淡道:“倒難爲她們費心。”顧驚瀾笑容頓斂,望了她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說:“你……”他本想說你若是肯爲我爭風吃醋,我不知多麼開心,話到嘴邊,仍改了口,“你倒好度量,從不跟她們計較。”秦如嶺木然道:“我只是不想變得跟她們一樣。賢妃……小時候我們都在一起玩過的,她雖有些小姐脾氣,其實心思單純,入宮以後,她就變了個人似的……”變得步步爲營,變得小心計較,變得機謀深沉,也變得不快活。顧驚瀾一怔,強笑道:“你是在同情她麼?”秦如嶺難得地正視着他:“不,她也是不得已。成王敗寇罷了,誰也用不着同情誰。”她不是聖人,也會以牙還牙,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願多生事端罷了。在她的內心深處,並不覺得顧驚瀾的寵愛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值得她去與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顧驚瀾心知這個話題說下去可不得了,忙問:“你剛纔說吳譚結親之事,有什麼不妥麼?”秦如嶺只得粗略說了一遍。顧驚瀾聽完,卻不生氣:“私心太重,終究難成大器。”他任用君明玉,明着是爲了易水山莊有人接手,其實還是不放心秦如嶺,有了她妹妹妹夫在手上,也好做個制約。秦如嶺一心想找出解藥釜底抽薪,對顧驚瀾的反應並不放在心上,聽了他的斷語,也只付之一笑。
陳光華半夜離開驛館時,並未決定要去哪裡,他只是不想娶劉守備之女,不想讀書從仕,不想就此放棄。漫無目的之下,他先去青州看望師父。
徐師傅年紀老邁,江無衣便代他出攤。一去後,生意大好,並有了許多媒人上門提親。江無衣不耐煩縈繞不去的鶯鶯燕燕,常不等集散就回去了。這天上午,徐師傅託人帶信叫他早些收攤回去吃午飯。他按時回家,果然見師弟來了,正和徐師傅說話。徐師傅興致勃勃地給江無衣說親,與陳光華談論哪家女孩兒好。陳光華雖知師兄無再娶之意,但一來不忍掃師父興致,二來也願師兄能有嬌妻愛子得享天倫,順着師父說了幾句。他在青州住了十來年,左鄰右舍的都熟悉,向江無衣笑道:“師兄,隔壁的芳姑你認識吧,長得還好,難得的是溫柔體貼,廚藝女紅樣樣精通,堪爲良配。”他想師兄在這住的日子也不短,及時認得的人不多,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總該識得吧。
哪知江無衣搖頭道:“不認識。”徐師傅瞪了他一眼,罵道:“除了君小宛,天底下哪個女子他都不認識。”陳光華被這句話觸動心腸,勉強笑道:“師兄實在長情。”徐師傅氣哼哼地說:“長情,長情有什麼好,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才知道有老婆孩子的好處。”江無衣道:“是徒兒不孝,讓師父傷心了。”徐師傅自知失言,嘆道:“我不是說你們哥倆不好,只是無衣啊,死者死已,你又何苦再逼自己,我也老了,看到你們娶妻生子一家和美,我就沒什麼牽掛了,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放心呢。”江無衣仍是搖頭:“師父,一切都是徒兒咎由自取,如今正是自食其果。”
“你……”徐師傅指着他說不出話。陳光華忙扶了徐師傅在旁坐下,勸道:“師兄只是一時解不開,再慢慢勸他吧。”又倒了茶遞過去。徐師傅喝了幾口茶,氣方漸平,瞅到江無衣垂手站着,雙眼無一絲神采,不覺悲上心來:“無衣啊無衣,你究竟做了什麼事,要用一輩子去還。”這個徒弟雖性情偏激,但他對君小宛動了情,怎麼會狠心刻意逼死她。多半是另生誤會,錯不全在他,何必誤了一生幸福。
江無衣面如死灰的臉上竟也起了波動,艱難地說:“我不娶不是爲了小宛。我只是騙不了自己的心。”陳光華腦中轟然一響,如遭雷擊,這些日子的漫無頭緒,何嘗不是自欺欺人。他告訴自己,來青州不過探訪師父而已,其實在內心深處,他仍想離她更近一點,想象着有巧遇的一天,能再看她一眼。他思緒起伏,不禁失神。
“你……唉。”徐師傅捶着大腿,不知說什麼好,從此也死了心,在不給江無衣說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