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能夠成爲今上的心腹, 不只是靠自幼服侍身畔的舊情,更在於那份察言觀色的本事,
比如剛纔陛下微微皺了皺眉, 顯然是動了大氣, 不過隨後舒展了眉頭, 心情似乎又好了, 到最後, 居然笑着說話:“去傳顧驚濤來。”
不愧是高雲蒼,上的密摺也是深合聖心,難怪年紀輕輕就飛黃騰達, 想來官復原職也爲期不遠了吧。小范心裡暗暗讚歎,答應着去了。
顧驚濤正好當值, 不一會兒就來了, 行過禮, 試探着說:“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小范也是不知就裡,對着他探詢的目光微微搖了搖頭。
顧驚瀾拿着本摺子, 輕輕在手上拍了拍,笑道:“永寧去了金陵,想來六叔也掛念得很。”顧驚濤道:“是。”心下忐忑不安:莫非高雲蒼沒找着秦如嶺下落,要我家老頭子親自跑一趟?
顧驚瀾微笑道:“有個好消息告訴你,高卿和永寧托熟人帶了書信來京, 那人已經從金陵出發了, 你回去叫六叔放寬心, 過幾日就該到了。”
小范一聽熟人二字, 便猜中了□□分, 暗道:高雲蒼竟有這個本事,把秦如嶺給勸回京來了。
顧驚濤也是心領神會, 忙道:“臣明白了,恐怕永寧還有東西帶給宮裡的娘娘們,等送信的人一來,我就叫人來通知……通知小范。”顧驚瀾見他一點就通,心情大好,兩人會心一笑,就此作罷。
從那天開始,顧驚瀾就開始數日子:今天該出江蘇了,今天該到濟南了,今天該進河北了,今天該到青州了……
青州到京城不過半天路程,本以爲不過今明兩天的事,偏偏左也等不來人,右也等不來人,顧驚瀾漸漸失了耐心,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這天下了早朝,小范照舊捧着長衫問:“陛下,更衣麼?”爲了出去方便,不把時間耗在換衣服上,最近幾天顧驚瀾都是一下朝就換成便服,故而有此一問。
顧驚瀾掃了一眼,沉着臉說:“不用了。”走了兩步,遲疑着回過頭,“冠服不方便,還是換了吧。”
今天總算是沒有白換,快到晌午時,顧驚濤親自進宮報信來了:“送信的人到了。”顧驚瀾霍然起身:“你叫個人來就罷了,自己來做什麼,你和永寧許久不見,沒有話問問那人麼?”言下之意責怪他沒有親自把秦如嶺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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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驚濤坦然道:“永寧託易水山莊的林姑娘帶了信來,林姑娘遠行疲憊,回家歇息去了,東西是秦管家送來的。”
顧驚瀾一怔,說:“我知道了。”顧驚濤極是乖覺,當即告退,等他一走,顧驚瀾就迫不及待地騎了馬往易水山莊趕。
易水山莊在城外十餘里,君明玉見了顧驚瀾,明顯地吃了一驚:“陛下怎麼來了?”顧驚瀾道:“我聽說林……”說起這個假名十分不習慣,“林如清回來了。”君明玉道:“是,不過她回來放下行李就進城了,臣剛剛派了人去送信,大約與陛下在路上錯過了。”
“進城?”顧驚瀾登時呆在那裡,君明玉絕不會在這件事上撒謊,可如嶺在京城並沒有什麼生死之交,她急急忙忙進城去做什麼呢?
被迎面澆了盆涼水的顧驚瀾慢吞吞地往回走,一路盤算着要去哪裡找人,不料在城門遇見了匆匆趕來的顧驚濤,帶來的消息更是簡單:“林姑娘剛纔來了,不知和家母說了些什麼,家母只說要去宮裡給太后請安,就帶着她走了。”
調虎離山計?
這次我放你走,只有這一次,決不會有第二次,你若再回來,就是死,也要死我身邊。
我給了你機會,你還是撞回網裡來了嗎?
顧驚瀾站在榮熙宮外,仰頭望着順風而上的大蝴蝶風箏,雖然極盡目力纔看得清風箏的花樣,不過,只要有線在手上,風箏飛得再高,也還是在放風箏的人手上。
小范悄悄叫了翠蘭到門口,低聲問了幾句,出來說:“安王妃去了太后那裡,就來看德妃娘娘了,身邊只帶了兩個丫頭,一個挺眼熟,想是以前跟着來過,一個像是新來的。”
顧驚濤聽了,撣了撣衣襟,微笑道:“我們進去吧。”
屋子裡其樂融融。
安王妃抱着顧明遠柔聲逗弄,那孩子並不怕生,把安王妃當大樹一樣,手腳齊用地往她身上爬,德妃在旁笑着說:“小心,別把你衣裳弄皺了,還是給奶媽抱吧。”安王妃笑道:“沒事,三殿下快滿週歲了吧,會說話了麼?”德妃笑道:“會說一兩個字了。”
安王妃喜道:“會說什麼了,來,說來我聽聽。”顧明遠抓着她衣襟,笑出兩顆乳牙,含含糊糊地聽不清在咕噥什麼。站在旁邊的綠衣丫環緊緊地盯着孩子,眼睛一眨不眨。
顧驚瀾掀簾進去,故作驚訝地笑道:“原來六嬸也在這裡。”安王妃忙起身見禮,顧驚瀾擺手止了,目光落在那綠衣丫環身上,毫不忌諱,直把她看得低下頭去,脖子都紅了。
德妃不解,暗自奇怪:莫非陛下看上這個丫頭了?可往日那些相貌比她出色許多的,也沒見陛下多看一眼啊。
安王妃愕然道:“陛下?”顧驚瀾揮了揮手:“你們先出去。”德妃與安王妃對視一眼,起身走了,剩下的宮人跟着退了出去,那綠衣丫環也想走,奈何顧驚瀾擋在面前,不覺把臉都漲紅了。
顧驚瀾悠然道:“你走的時候,我就說過,只有這一次機會,你若是再回來,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邊。”
那綠衣丫環垂着頭,看不清表情。顧驚瀾笑了一聲,問:“如嶺,這次你喜歡什麼封號?”說着,伸手想去拉她,她退了一步,臉上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臉上紅得幾乎滴出血來……
不對,如果她是如嶺易容,怎麼會看得出臉紅,就算如嶺易容術精妙到能看出來,她也不是會爲這兩句話紅臉的人。顧驚瀾霍然一驚,不覺也退了一步,失聲道:“你是誰?”
那丫環低聲道:“奴婢是王妃的丫環嫺兒。”
顧驚瀾定了定神,轉身就走。
安王妃正抱着孩子在院子裡玩耍,見他出來,眼睛望着他,嘴裡卻說:“德妃娘娘若是看上了這個丫環,就留下使喚吧。”德妃不敢答話,顧驚瀾道:“六嬸既然帶進宮來,必定是心愛的丫頭,還是留着吧。”話聲一轉,“林姑娘沒有跟你一起來麼?”安王妃頭也不擡,泰然道:“沒有,她無品無級的,進來做什麼,回家去了吧。”
顧驚瀾點了點頭,徑直走了。
安王妃又坐了會兒,就告辭出宮了,德妃鬧不懂今天唱的是哪齣戲,正在納悶,顧驚瀾急匆匆地回來了:“六嬸呢?”德妃茫然道:“走了啊。”顧驚瀾咬着牙笑了兩聲:“好,好。”安王妃行事端莊平和,說話的口氣絕不會這麼半鹹不酸,秦如嶺果然算得好主意啊,先弄個眼生的丫環來轉移視線,自己竟膽大包天扮作安王妃進來了。原來你這麼不想見到我麼?
因此,即使聽說秦如嶺就住在易水山莊,他也賭氣般忽略了這個消息。
五月十二,是聖壽節,顧驚瀾連日來心情不好,藉口要節約爲本,以身作則地把宴席免了,一個人關在書房發呆,過了許久纔出來,叫上小范:“我們去春明街。”
小范不敢違逆,答應着準備衣物去了,顧驚瀾換了衣裳,不知怎麼想的,又說:“把明遠帶上。”
顧驚瀾登基前封號信王,賜第就在春明街,那幢宅子如今沒有人住,只留了些宮人看守,門口的漢白玉獅子仍和舊日一般,目若銅鈴,張着大口。
顧明遠膽大,從父親懷裡伸出手去,好奇地摸獅子的腦袋,顧驚瀾笑道:“你喜歡這裡麼?你若是喜歡,將來給你做府第。這屋子雖然不是最好最大,但是很有意思。後面的比武場很大,我和你母親常在那兒比武,可惜我經常輸給她。本來還想,以後我們可以在那裡教你學武,有你娘教你,你的武功一定比我當年好。花園裡的楊樹上有窩麻雀,你去掏鳥窩的時候要小心蟲子,你娘輕功那麼好,居然被毛毛蟲嚇得摔下來了……”說着說着,忍不住笑了起來。顧明遠看着他笑,也裂開了嘴。
小范忍不住扭過了頭。
顧驚瀾一無所覺,調整了下抱孩子的姿勢才說:“去後巷吧。”
小范也是在這裡住久了的,勸道:“少爺還小,還是別在外面吃東西吧,小心吃壞了肚子。”顧驚瀾道:“沒事。”從旁邊的小路拐了進去,一邊走一邊逗弄兒子,“後面有家賣麪條的店,以前我吃膩了家裡廚子的手藝,常跟你母親一起去換口味。有一次我生日,遇上山東災荒,剛好送信進京師,滿朝上下鬧得死去活來,我自己都忘了這回事,忙得飯都沒有吃,後來你母親吵着說餓了,拉我去吃麪,她叫店家做了長壽麪給我,我纔想起來……”
到了近前,顧驚瀾不禁目瞪口呆,記憶中麪店的位置竟換成了家香燭鋪,小范忙道:“我去問問那家店搬到哪去了。”當即就往店裡走,沒等他進門,又有一人走了出來,青衣長髮,沉靜俊美,見了他們,也是一驚。
顧驚瀾再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她,張了張嘴,勉強叫了聲:“如嶺。”秦如嶺呆呆站在那裡,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唯有顧明遠,咿咿呀呀地叫着,向她伸出了手,或許孩子的眼睛比大人純淨,看不到那重重的僞裝,反而更接近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