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細雪從鉛灰色的天空之中飄下,一碰肌膚就迅速融化,宛如輕柔的冷雨。傑迪?盧克斯撩開因爲吸飽了水氣而變得分外厚重的窗簾,把目光投向車外。
霍夫曼家族的藍海白船旗死氣沉沉的掛在旗杆上,冷風迎面吹拂,卻無法揚起一片旗角;茹曼?勞倫斯騎着一匹灰色駿馬護衛在馬車旁邊,鎧甲上面是一層溼漉漉的水光,打溼的羊毛披風緊緊地貼在後背上;騎術不佳的克萊門農?格雷果伯爵走在前面一點的地方,大步流星的踐踏着泥濘,融化的雪水沿着頭盔的紋路流淌而下,在他的護面甲下方形成兩道清澈的水流,冷眼看去,居然像是在哭泣。
離開菲爾梅耶不到半日路程,天氣就突然變壞,被銀霜山脈短暫阻隔的冷空氣終於開始南下,讓金色太陽的璀璨光芒被厚重雨雲所阻擋。在朔風勁吹、細雪紛紛的惡劣天氣下連續行軍整整兩天之後,整支軍隊的士氣已經低落得很成問題。曾經一路艱辛才抵達光耀之都的霍夫曼家族護衛隊伍還能夠默默堅持,但是從幾支來自帝都豪門的隊伍裡面,就一刻不停的傳來咒罵之聲。
而且行軍速度也因此大大延遲了。
從帝都菲爾梅耶前往西風郡有兩條路,水路雖然通暢無阻,卻找不到能夠承載數萬大軍和戰馬的船隻,所以只派遣了一支千餘人的偏師順流而下,前往西風郡郡城,與郡守布拉迪?龐多克伯爵匯合。包括皇家近衛灰燼騎士團大部、長弓騎士團、白狼騎士團和數百諸侯領主聯軍的大隊人馬只能沿着陸路前進,走魔山隘口、回聲峽谷直至西塔森林的這條道路。
前往菲爾梅耶的時候,傑迪?盧克斯就已經體會到這條道路的艱辛難行,而在濛濛細雪下了整整兩天之後,路況已經從難行變成了兇險。到處都是軟泥、樹根和碎石,徒步行軍的士兵還好說,騎士們稍有不慎就會一腳踩空,連人帶馬摔得狼狽不堪。
由於地氣早已回暖,融化的雪水灌滿了冬季乾涸的河道,隨着起伏山勢沖刷而下。大軍已經遭遇過幾次湍急河流橫過道路的情況,由於那些沉重的攻城器械無法通過,必須暫時停留下來,等待輜重兵架好臨時橋樑,才能繼續前進。
一陣軍用號角的聲音從前方響起,隔着紛飛的細雪,顯得尤爲模糊不清。隨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一位披着灰色斗篷、手持寶冠獅鷲小旗的騎士從雨霧之中衝了過來,一路上高聲呼喊着來自皇帝陛下的命令。
“陛下有令,停止前進,就地休息!停止前進,就地休息!”騎士的聲音因爲不斷高呼——或許還有受了寒的緣故——而顯得有些嘶啞,不過至少能夠壓下呼嘯的風聲和士兵們的抱怨。
傑迪?盧克斯感到身下的馬車微微一震,停了下來,坐在御者位置上的亞漢騎士浩?天利掀起兜帽,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轉過頭來抱怨說,“傑迪大師,又命令停下來休息,光是今天,這就是第三次了。”
就連浩?天利騎士在說話的語氣裡面都隱隱有些不滿,可以想象得到,其他人心裡究竟都是什麼想法。傑迪心中感到一陣憂慮,拍了拍車門說,“浩?天利騎士,進來避避雨,我出去一下。”
浩?天利騎士的臉上稍顯猶豫,馬車車廂裡面點着炭火盆,相當溫暖乾爽,在半雨半雪的溼冷天氣裡,這無異於天堂般的享受。不過身爲騎士和追隨者的職責卻要求他不能懈怠,讓他猶豫着沒有立刻點頭答應。
傑迪沒有給浩?天利騎士猶豫太久的時間,用力打開車門,一股悽風冷雪頓時打着旋兒吹進車廂,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見鬼的天氣可真冷。”傑迪一面將長袍的兜帽戴上,一面推了一把浩?天利的肩膀,示意他快點進入馬車休息,“我們還不知道能在這裡停留多久呢,浩?天利,趁着這個機會暖暖身子,恢復一下消耗的鬥氣。”
浩?天利騎士點了點頭,鑽進溫暖乾燥的車廂。傑迪則爬上了御者的位置,放眼朝着前方望去。
雖然馬車御者的座位上方有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油布雨搭,然而經過整整兩天行軍之後,雨搭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鋪在座位上的毛毯也早就溼透了。傑迪只呆了幾分鐘時間,就感覺到全身上下很不舒服,細雪很快讓長袍變得又溼又冷,粘在脖頸上面癢的難受。
有那麼一瞬間,傑迪甚至考慮起躲回馬車車廂是否要好一些,不過想到浩?天利騎士已經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趕了一個上午的馬車,顯然更需要休息,他才勉強堅持下來。
克萊門農?格雷果伯爵搖晃着巨大的身軀走了過來,泥濘在他格外沉重的鐵戰靴下發出咕嘰咕嘰的踐踏聲,“你還是呆在車廂裡面烤火比較好,傑迪。”魔山黑民大統領用石頭裂開一般低沉響亮的聲音說,“魔法師全都是體質孱弱的傢伙,吹上半個小時冷風,就足以讓你害上一場熱病了。”
“我的體質應該比普通魔法師要好一些。”傑迪竭力擠出笑容,擡起頭的時候,冰冷的雪水從兜帽邊緣流淌而下,“這天氣實在比一場乾乾脆脆的大風雪還要糟糕,停在這裡根本不是休息,而是受罪。”他用有些刻意放大的聲音抱怨說,“格雷果爵士,我們到前面去,看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想要弄清楚這件事情,我看沒有走一趟的必要。”格雷果伯爵悶聲悶氣的回答說,緊接着這位可怕的巨人轉過身去,幾個大步衝到路邊,恰好攔住了一名從前方疾馳而來的灰燼騎士。
疾馳而來的戰馬具有驚人的衝擊力,哪怕是已經熟練掌握了鬥氣力量,並且將其推進到散華巔峰的大騎士長,也難以正面將其攔下。然而對於格雷果伯爵來說,這只是隨隨便便一伸手的事情。
“哎,小子,告訴我,前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還要在這裡停留多久?”一陣戰馬驚嘶聲中,格雷果伯爵一手抓住戰馬的脖頸,硬生生的把這匹可憐的馬兒原地逼停。馬背上的灰燼騎士身體一晃,險些栽落馬下,原本就因爲皇室近衛身份而倨傲冷酷的臉色頓時黑如墨染。
“該死的野蠻人!竟然敢阻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的傳令官?”灰燼騎士擦了把臉上的雪水,長劍鏗鏘一聲滑出劍鞘,“馬上讓開,否則我就以陛下的名義,讓你嚐嚐……”
他的聲音突然中斷,因爲格雷果伯爵掀開了自己的護面甲,露出一個堪稱殘忍兇惡的笑容,“看在皇帝陛下的份上,我重複一遍我的問題,小子。”他把一根粗壯如嬰兒手臂的指頭戳到灰燼騎士的鼻尖前,然後收回手指,把巨大的拳頭攥得發出一陣劈啪作響的骨節爆音,“告訴我,前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由於在比武慶典上出盡了風頭,差不多所有灰燼騎士都認得出格雷果伯爵的兇惡形象。這位身高兩米五的巨人騎士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實在是非常深刻,尤其是揮舞巨劍將威名赫赫的派拉蒙男爵拍落馬下那一幕,不少人回憶起來,還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這位灰燼騎士顯然就是印象尤其深刻的那些人之一,身爲裁判助手,他曾經在相當近的距離上目睹了格雷果伯爵的暴行,所以也更加深刻的體會到霍夫曼家族第一騎士的可怕。倘若不是比武較技,而是生死搏殺的戰場,那把醜陋的黑色巨劍肯定會以劍鋒撕裂派拉蒙男爵的血肉,一瞬間就將這位以“猛虎之牙”作爲綽號的持劍男爵斬殺當場。
“格雷果爵士,你的這種語氣可不對。”傑迪?盧克斯的聲音及時從馬車的方向傳來,“對待陛下的使者,態度一定要尊敬一些才行。”
格雷果伯爵點了點碩大的頭顱,然後瞪着灰燼騎士的臉,一字一頓的開口說,“抱歉,我的態度剛纔有些急躁了!”這句話的語氣和內容沒有絲毫相關之處,尤其是“抱歉”這兩個字,活生生讓人聽出了磨牙霍霍的味道。
灰燼騎士打了個寒噤,意識到傳令官的身份並不能阻止某位性情暴虐的騎士動手傷人,立刻收起了臉上的倨傲表情。“格雷果爵士,還有傑迪大師,前面有片空地適合宿營,陛下正在讓輜重部隊加緊施工,希望能夠在中午的時候吃上一口熱飯。”
“啊,一口熱飯,還有避雨的帳篷和烤乾衣服的營火,那可真是太好了。”傑迪?盧克斯滿面笑容的拍了一下雙手,“這兩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糟糕了,即使是擁有鬥氣力量的騎士也都疲憊不堪,更不要說是普通戰士,能夠讓他們有個一夜安眠,真是陛下的恩典。”
灰燼騎士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尷尬,聲音吞吞吐吐起來,“恐怕不足以讓所有部隊都駐紮進去,傑迪大師,這裡可是有足足三萬人馬,魔山峽谷裡面哪有那麼大的空地呢?”
“也就是說,只有陛下的近衛部隊能夠住進帳篷,其他部隊還是像前兩天一樣,披着雨布在道邊避雨,啃着乾糧苦熬一夜?”格雷果伯爵重重的哼了一聲,放開灰燼騎士的馬繮,回到馬車旁邊,“傑迪大師,我看這次的仗不太好打,光是行軍和淋雨,就讓部隊的士氣低落到很危險的境地了……”
傑迪做了個稍等的手勢,然後朝着一臉尷尬,不知道是掩耳不聽,還是應該厲聲斥喝的灰燼騎士擺了擺手,“非常感謝你的消息,騎士,快去向陛下回報任務吧。”
灰燼騎士感激不盡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朝着傑迪?盧克斯匆匆行禮之後,他立刻頭也不回的飛馳而去,彷彿像是逃離什麼莫大的危險一樣。格雷果伯爵朝着灰燼騎士的背影露出嗜血的冷笑,然後轉過頭來,眼底隱隱閃爍着幽綠色的光芒。“怎麼,傑迪,你現在還認爲這支討伐軍有勝利的可能嗎?”
傑迪略一思忖,字斟句酌的回答說,“沒有這場糟糕的雨夾雪,應該有六成把握,淋了這麼久的冷雨之後……就只剩下不到四成了。”
“不到四成?你真是高看了咱們這位大帝陛下。”格雷果伯爵撇了撇嘴說,“說實話,如果不下達召集諸多領主諸侯的命令,憑藉灰燼、長弓和白狼三大騎士團的機動力,三天時間足以穿過西塔森林,把戰線直接逼近到塔爾隆要塞的城牆之下。那處要塞完全是按照抗擊蠻獸人劫掠大軍建造的,朝向亞伯拉罕大沙漠的一面足足有六道堅固城牆,最高的一道高達四十米,無論軍力佔據多大優勢,都難以憑藉短時間的強攻使其陷落。而面向西風郡的這面就只有一道不足十五米的城牆,只要兵力佔優,又擁有足夠的攻城器械,那座要塞連一個小時都難以堅守。”
傑迪?盧克斯挑了挑眉毛,“格雷果伯爵,您對塔爾隆要塞的情況似乎很熟悉?”
格雷果伯爵摸了摸鼻子,臉上的表情半是回憶,半是懷念,“是啊,算是很熟悉吧,曾經把那裡的一切都裡裡外外研究了一番,不過已經是數百年前的往事了。”
“魔山黑民的大統領需要研究邊境要塞的防禦情況嗎?”傑迪不依不饒的追問說。
“當強盜,尤其是有理想的強盜,當然要辛苦一些嘍。”格雷果伯爵哈哈一笑,然後有些生硬的轉移話題,“再這麼苦熬一夜的話,恐怕除了我和茹曼?勞倫斯,其他騎士都要精疲力竭了,那些士兵更是會受涼害病。傑迪,你就沒有辦法可想嗎?”
傑迪苦笑着攤開雙手,“這麼糟糕的天氣比我們來的時候還要難捱,更不能隨意離開大隊人馬,去山路邊找洞窟避雨。我已經讓佩妮學士開始調配祛病藥水,還有生薑、曼陀羅和毒芹熬煮的熱湯,等到就地宿營的命令傳達下來之後,每位騎士和士兵都滿滿喝上一碗,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
午後時分,雪花漸漸稀落,寒風也因此失去了幾分威力。傑迪?盧克斯換上了一身乾爽厚實的長袍,依靠在馬車的軟墊上面一動都不想動,腳邊的鐵盆裡面,無煙的特製木炭正在燃燒,讓整個車廂都顯得溫暖如春。
佩妮學士熬煮的熱湯比想象的味道還要難喝,不過滿滿一碗喝下去之後,全身很快就熱了起來,連飄落的零星雪花也不再冷如刀割。兩輛馬車之間避風的地方,一位冒險者出身的年輕士兵巧妙的架起了篝火,屬於霍夫曼家族的騎士和士兵都擠了過來,一面烤火,一面吃着乾麪包、冷牛肉和奶酪的午餐。由於佩妮學士分發下來的祛病藥水裡面有一些酒精的成分,還被他們當成了難得的飲料,傳遞在彼此的手中。
傑迪懶洋洋的聽着馬車外面陣陣喧鬧聲,手指在熱氣騰騰的白瓷杯子上面打着轉,這件來自亞漢古國的舶來品看上去非常精美,和旁邊的瓷瓶屬於同一套茶具,價值足以抵得上一處小貴族的莊園。如果是半年之前,傑迪恐怕捧着這隻杯子都要戰戰兢兢,現在卻能夠用它來盛裝驅寒生津的草藥茶,這讓男孩的心裡充滿一種特別的滿足感。
車門被人敲響,隨後傳來了茹曼?勞倫斯的聲音,“傑迪大師,事情已經解決了。”
傑迪立刻站起身來,動作之大,險些碰翻了手邊的瓷杯。“茹曼,路上辛苦了,快進來吧。”他用力拉開車門,朝着全副武裝的懼怖騎士招手說,“這麼冷的天氣,你一定都已經凍透了,快進來暖暖身子。”
身爲高階不死生物,懼怖騎士當然不需要暖身子,不過茹曼?勞倫斯還是表現出一副感動不已的樣子,快步走上馬車,隨手帶上了車門。
“傑迪,你和那個伊斯方?塞德里克爵士有交情嗎?”車門緊緊關閉之後,茹曼顧不上擦去臉上冰冷的雪水,就忙不迭的開口詢問,“他可算是狼口大開,一下子就從我這裡要走了三百人份的熱湯,整整六大罐子呢。”
傑迪撓了撓頭髮,攤開雙手說,“說到交情,也就是在誓師典禮的時候交談過幾句,這傢伙一派自來熟的模樣,我也不太好拒絕他的熱情介紹。”
“那麼我真應該拒絕他的,三百人份的驅寒熱湯,現在簡直成了炙手可熱的寶物啊。”茹曼?勞倫斯有些痛心疾首的捶了下大腿。
“驅寒熱湯只有在這種糟糕天氣之下才能派得上用場,本身也不是多麼貴重的東西。”傑迪皺了皺眉,“對了,佩妮學士那裡還有多少存貨?”
“不太多,曼陀羅和毒芹算是比較常用的草藥,佩妮學士手裡還有一定存量,但是生薑用途狹窄,除了一些亞漢人會用來當做調味料之外,能夠用到的草藥配方實在不多。我們大致估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消耗量,至多還能喝上兩天。”
“消耗量恐怕只會越來越大。”傑迪嘆了口氣說,“半個小時之前,格雷斯家族的陶瑪裡爵士前來拜會菲麗西提小姐;一個小時之前是大帝鐵衛魯恩斯大人,還有和他差不多同時到來的貝諾?梅里斯特大魔法師。這些人名義上都是拜會霍夫曼家族,實際上卻都爲了佩妮學士效果出奇優秀的驅寒熱湯……想要在這場雨雪之中維持部隊的士氣,看來是越來越困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