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總管大臣巴米利楊公爵的離奇失蹤並沒有在西風郡城引起太大的波瀾,實際上這件事情在有心人的掩蓋之下,根本就沒有傳播開來,少數幾位有資格得知消息的廷臣諸侯也都選擇緘口不言,不希望因爲此事觸怒了心情已經糟糕到無以復加的李維六十五世陛下。
李維六十五世陛下有理由忿怒,身爲獅鷲帝國至高無上的皇帝,他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有如此窘迫的一天。被一向視爲侵擾邊境的疥癬之疾的蠻獸人困在西風郡城之中動彈不得。
雖然真正的戰鬥尚未打響,然而對岸每天都在增多的營帳和篝火卻讓他煩躁不安。蠻獸人的隊伍日益龐大,每天都有打着各式各樣部族旗幟的蠻獸人彙集而來,同時還帶來了許許多多的戰利品,象徵着西風郡的城鎮、莊園、堡壘和其他帝國貴族領地已經紛紛淪陷。蠻獸人的大軍已經從一股濁流擴展爲汪洋大海,將西風郡城牢牢圍困在其中。
白天目睹的情況令守軍將士焦躁不安,晚上徹夜燃燒的篝火則讓他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蠻獸人大軍的營地已經遠遠不止是誓約河對岸的那些,而是擴展到整個西風郡城的四周,篝火連着篝火,黑煙連着黑煙,咚咚鼓聲和刺耳的骨笛聲此起彼伏,伴隨響起的還有一陣陣粗野的吼叫和咆哮聲。蠻獸王旗附近是篝火最爲集中的地方,蠻獸人在旗杆周圍搭起了好幾座巨大的火堆,騰騰煙霧夾雜着火光直上雲霄,星子就在映紅的天幕上閃爍扶搖。受驚的鳥羣從林間、荒地和丘陵上盤旋不已,羽毛映着火光,彷彿也在燃燒一樣。許多大烏鴉在其中上下翻騰,撲打翅膀,厲聲尖叫,酷似一羣羣報喪的幽靈,
從西風郡城的城頭向四周望去,極目所見,處處都是這樣一幅駭人的景象。“這可不是幾萬蠻獸人就能燒出的大火,看看,數都數不清楚。”呆在城頭執勤的士兵們彼此竊竊私語着,“恐怕整個亞伯拉罕大沙漠的蠻獸人全都聚集在這裡,打算把我們一網打盡啊。”
這並非是毫無根據的胡亂猜想,因爲從此前得知的情報分析,蠻獸人之王確實向所有部族都下達了動員令。代表着戰爭動員命令的冬狼獸牙項鍊被騎着單峰駱駝的咆哮武士高高擎在手中,大吼着“嘿呀——譁耶”一路狂奔,所過之處的蠻獸人部族都在第一時間行動起來,除了年老體衰的老者和不足十歲的孩子之外,全都打點好簡單的行裝,扛着武器,打着部族旗幟踏上征途。
這原本是應該得到相當程度重視的情報,卻在巴米利揚總管的有意延遲下被壓在了卷冊浩繁的文書之中,直到這位情報總管大臣離奇失蹤之後,他所委任的副手——血獅鷲騎士統領龍?馮德里克爵士纔將這些情報翻了出來,放在獅鷲大帝李維六十五世的案前。
經過好幾個無眠之夜的李維六十五世皇帝陛下神色有些憔悴,臉色暗沉,眸子被淡淡的烏青圍繞着,不過眼底的光芒依然銳利,而且因爲焦躁的情緒而變得蘊藏着某種危險的感覺。他坐在郡守府大廳的長桌後面,就着銀質燭臺明亮的光芒和傑諾?貝爾蒙德爵士討論着戰局的發展,十幾名帝國重臣和諸侯領主列席參加了這次秘密會議,不過哪怕就是平日裡最愛高談闊論的人,此時也緊緊閉上了嘴巴,低頭研究着長桌上那些地圖的某個角落。
龍?馮德里克爵士來到大廳的時候,會議正好因爲李維六十五世陛下的突然爆發而中斷了,這位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把羽毛筆一摔,身體向後重重靠在椅背上。
“諸位大人,除了毫無價值的建議和人盡皆知的消息之外,你們還有更好的對策嗎?苦惱不已的揉搓雙手是沒有用處的,與那些蠻子進行談判更是一派胡言!”皇帝陛下壓抑着怒火的低語聲在大廳裡迴盪,火光閃耀,陰影浮動,氣氛在此時此刻彷彿像是凝固了一般。“我絕不會讓那些蠻子得到任何帝國領土,不過聽說那個蠻獸人之王是薩滿出身,身材矮小,我倒是可以開恩賜予他兩米土地,以便於安葬他的屍體!誰在那裡?”
憤怒的低語突然轉爲嚴厲的叱喝,皇帝陛下朝着門口怒目而視,而身爲大帝鐵衛之首的傑諾?貝爾蒙德爵士更是反應迅速,霍然起身,同時手腕微抖,威名赫赫的鍊金長劍“獅鷲之爪“鏗鏘一聲滑出劍鞘。
“陛下,是我,您的忠實僕人。”龍?馮德里克是個又瘦又高,簡直像是一把纖細長劍的男人,穿着一件有許多口袋和釦環的黑色皮甲,行動簡直像是個影子一樣毫無聲息。“我從前段時間積存下來的情報之中找到了這些,說不定能夠爲您帶來少許幫助。”
皇帝陛下做了個手勢,傑諾?貝爾蒙德爵士冷哼一聲,收劍歸鞘,然後坐回李維六十五世的身邊。
龍?馮德里克像個幽靈一樣飄到了桌邊,然後從貼身的口袋裡面取出幾張薄如蟬翼的淡銀色紙條,恭恭敬敬的呈到了皇帝陛下的面前。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向着那些紙條集中過去,從紙條的材質上可以看出,這些都是不眠之眼地區頭領級別的暗探用於傳遞最高級情報的鍊金物品,只有特製的鍊金墨水能夠在上面書寫,即使是受到水浸火燒,也難以損毀,更不容易被人篡改。
李維六十五世陛下漫不經心的拈起一張紙條看了看,隨後把它扔回桌上,“從繁雜紛亂的消息之中總結出有用的情報,這是情報總管大臣的本分。龍?馮德里克爵士,告訴我,這些情報意味着什麼?”
“尊敬的陛下,意味着一場規模宏大的入侵在幾個月前就開始進行準備了。”龍?馮德里克眨了眨那雙帶有黃疸色斑的眼睛,用略帶嘶啞的聲音回答說,“還意味着發生在港城亞留斯的騷亂,以及帝國其他地方的叛亂者的活動,都與蠻獸人的這次入侵密切相關。”
李維六十五世的表情像是戴着面具一樣紋絲不動,不過目光卻閃動了一下,似乎是混雜着憤怒和煩躁,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幾個月前……幾個月前……”他把這句短語像是咀嚼着苦澀的草藥葉片一樣重複了好幾遍,“龍?馮德里克爵士,告訴我,你的前任,也就是巴米利楊總管,究竟在這場陰謀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陛下,我不知道。”龍?馮德里克語氣坦然的回答說,“我此前只是血獅鷲騎士的統領,您手中的一把利刃,利刃無需思考,倘若您下達的每個命令我都猶豫不決的話,那就不是合格的武器了。”
“現在你不僅僅是血獅鷲騎士的統領,還是臨時情報總管大臣。”李維六十五世語氣不善的提醒說,“龍?馮德里克爵士,你該不會想要隱瞞巴米利楊總管留下的罪證吧?”
“不,這怎麼可能!沒有的事!”龍?馮德里克似乎被嚇了一跳,蒼白瘦削的面龐上突然涌上了一層血色,“是我的表達有所欠缺,陛下,巴米利楊總管離奇失蹤之後,我按照您的旨意派出了最有能力的精銳暗探,去暗中尋找他的蹤跡。我把所有可能知道巴米利楊總管下落的人全都扣押起來,進行了最徹底的審問,有些手段太過激烈,導致發生了一些死傷,不過我可以保證他們的口供沒有絲毫謊言,無論是死人還是活人的。”
李維六十五世陛下憤怒的做了一個手勢,打斷了新任情報總管大臣的滔滔不絕,“我沒問你用了什麼手段,更不想知道有多少人死傷……我的問題是巴米利楊總管究竟是不是叛徒中的一員,如果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那麼告訴我,你的前任現在藏在什麼地方?”
“所有的口供都指向同一個答案,陛下。”龍?馮德里克深深低下頭去,剛剛鏗鏘有力的言辭突然變得遲緩低沉,而且輕如囈語,“巴米利楊總管不在這裡,不在西風郡城的任何一個角落,他……就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走了。”
大廳裡面被一片死寂所籠罩。燭光搖曳,爐火熊熊,許多參與會議的廷臣和領主的額頭都沁出了晶瑩的汗水,考慮到郡守府大廳的狹窄高窗並非嚴絲合縫到無法漏進新鮮的空氣,他們的流汗顯然不僅僅是悶熱所致。
“我的朝堂裡面似乎總有一些重臣喜歡賣弄比喻,可惜這些比喻都陳腐透頂了。龍?馮德里克爵士,你還是緊緊抓住情報總管大臣的位置吧,你沒有和吟遊詩人搶飯碗的天分!”皇帝陛下用一句半開玩笑的話打破了沉寂,這讓不少廷臣都鬆了口氣,還有人冒險擠出笑容,贊同的連連頜首。
“請原諒,陛下。”龍?馮德里克低聲回答說,“我只是想用一個恰當的方式來形容這件事情的離奇。巴米利楊總管在消失前並沒有掩飾行蹤,他和往常一樣去拜會了霍夫曼家族的傑迪?盧克斯魔法師,然後又和塞德里克家族的伊斯方爵士相談甚歡,接下來按計劃他應該去拜訪格雷斯家族的陶瑪裡爵士,然而就在前往城西的路上,一輛馬車突然駛來,擋住了幾名隨從的視線。巴米利楊總管就這麼離奇的消失了,整座城市都找不到他的蹤影!”
“那輛馬車屬於什麼人?”傑諾?貝爾蒙德爵士沉聲發問,“爲什麼會經過那裡?”
“屬於郡守布拉迪?龐多克伯爵大人。”龍?馮德里克不假思索的回答,“龐多克伯爵大人的獨生愛女黛拉小姐身患疾病,幾天以來都在接受霍夫曼家族醫師佩妮學士的治療,那輛馬車是送佩妮學士返回霍夫曼家族,時間完全對得上,只能說是一個巧合。”
“龍?馮德里克爵士,告訴我,你可曾使用那些激烈的手段,詢問過那輛馬車的車伕,以及……”皇帝陛下的眸子之中有幽暗的光芒閃過,“……佩妮學士?”
這句話讓龍?馮德里克駭然單膝跪地,頭顱低垂,“我……啊,尊貴的陛下,我確實已經詢問過佩妮學士一些問題,當然,她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尊重。佩妮學士也非常配合詢問,講出了她所看到和知道的一切。至於那輛馬車的車伕,因爲有佩妮學士在場,有些手段不便使用……不過我可以保證他也沒有說謊,因爲在送走了佩妮學士之後,我又進行了一次比較嚴格的審問,這一次車伕的口供和剛纔並無太大出入,直到他嚥氣之前都始終如一。”
傑諾?貝爾蒙德爵士聳動了一下灰白色的眉毛,臉色沉冷如冰,卻仍舊一言不發。馬車車伕當然不會說謊,巴米利楊總管也不會把自己的行蹤透露給一介馬伕,哪怕他必須利用其作爲脫身的障眼法。這一點,龍?馮德里克爵士不可能不清楚,但是新任情報總管大臣需要一些屍體,以此證明自己對於秘密搜捕工作有多麼積極。
這不是第一個無辜的犧牲品,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身爲大帝鐵衛之首和灰燼騎士團團長,傑諾?貝爾蒙德明白自己必須容忍此類事情在眼前發生,而不能拔出獅鷲之爪,將這位性格陰冷、手段殘虐的新任情報總管一劈兩半。但是如果在四十年之前,無畏者全心遵循的騎士箴言絕對不會讓他有所猶豫。
龍?馮德里克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生命之所以能夠延續下來,是因爲晚了四十年出生,同樣也晚了四十年才接任情報總管大臣一職。感覺到皇帝陛下注視着自己的熾熱目光漸漸褪去,龍?馮德里克暗暗鬆了口氣,明白自己終於渡過這個難關,真正成爲了皇帝陛下給予信任的情報總管大臣。
當然,比起原本深受寵信的巴米利楊總管來說,龍?馮德里克爵士還有一段遙不可及的路途要走。
“好吧,既然巴米利楊總管已經離開了西風郡城,就把搜尋他行蹤的人手收回來吧。”皇帝陛下意興闌珊的嘆了口氣,用手指按壓着自己隱隱作痛的額角,“龍?馮德里克爵士,你的人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去做,無論用什麼辦法,聯繫上西風郡其他還未淪陷的城鎮、堡壘和貴族莊園,要求所有帝國的子民都必須拿起武器,抵禦蠻獸人的入侵。”
龍?馮德里克重重點了點頭,“悉從尊願,陛下,我這就派出全部精銳暗探,把您的旨意傳送到每一位尚在堅持抵抗的領主手中。”隨後他似乎顯得有些躊躇,“不過……陛下,有件事情我希望您能有所……準備。”
“什麼事情?”李維六十五世擡起雙眼,語氣帶有一絲厭倦。
“西風郡還留在我們手中的領地已經不多了,堅定堡和維德拉爵士領的旗幟在昨天下午的時候出現在蠻獸人營地中間,今天早上發現的是黑石城、冷杉堡和大賽爾男爵的旗幟。根據這些天來的密切觀察和統計,現在只有港城亞留斯、北洛可可港和洛萊科子爵領的旗幟沒有出現……”
皇帝陛下還沒聽完,就憤怒的抓起桌上的銀盃,朝龍?馮德里克砸了過去。新任情報總管大臣連動都沒敢動,任憑銀盃砸在自己的臉上,留下了一塊血紅的印記。
“這就是你們這羣蠢材給我出的好主意!”皇帝陛下像是一團烈火一樣轉過身去,朝着長桌兩側的廷臣和諸侯大聲咆哮起來,“固守西風郡城,讓這座堅固的城市成爲蠻獸人侵略者面前的擋路石,真是個好主意,讓三萬大軍在這裡白白等待,空耗時間!現在好了,這座城市已經被團團包圍起來,連退路都被阻擋了!”
“事情可能還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陛下。”傑諾?貝爾蒙德爵士站起身來,叩響胸甲,然後又轉向情報總管大臣,“馮德里克大人,洛萊科子爵領位於西風郡城的什麼方向?”
“從這裡朝西南方向前進,大約三十五公里的路程,靠近西塔森林。”龍?馮德里克沒有擦拭臉上的酒水,直挺挺的梗着脖子回答說。
“位於正東方向的兩處堡壘呢?”傑諾?貝爾蒙德爵士問,“我記得有兩千軍隊分別駐守在那裡,而且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三天之前……也就是巴米利楊總管離奇失蹤的前一天,就已經同時淪陷了。”龍?馮德里克語氣艱澀的回答說。
傑諾?貝爾蒙德爵士轉過身來,在區域詳細地圖上勾勒了幾筆,然後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在單對單的決鬥之中,無畏者的劍術可謂未逢敵手,但是指揮大軍的能力就要遜色一些,不過至少也堪稱一名合格的統帥。龍?馮德里克的敘述已經描繪出一副不妙的前景,而在地圖上面直觀的表現出來之後,就顯得更加令人膽寒了。
整個帝國的西境,數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散落着多達百餘個城鎮、武裝莊園和軍事堡壘,然而現在已經全都被標註爲紅色,也就是被蠻獸人大軍佔領的顏色。除了貼近海岸的兩處港口城市之外,就只有西風郡城附近還被標爲青綠色,周圍全都是如同汪洋大海一樣的火紅。至於最後一處青綠色的領地,很不巧的位於西風郡城的西南方,而且駐守的軍力也不算多,恐怕隨時都有可能被蠻獸人的大軍吞沒!
“這簡直是以一座孤島來對抗汪洋大海啊!”傑諾?貝爾蒙德爵士充滿憂慮的嘆息了一聲,然後突然起身,雙眼轉向窗外,“完美騎士羅德里格斯在上,那是什麼聲音?”
稍慢一步之後,大廳裡面所有廷臣和諸侯全都臉色蒼白的站起身來,因爲他們都聽到了聲音,一片如同天崩地裂的喊殺聲,正在從西風郡城的四邊八方同時響起,加上尖利的骨笛聲,咚咚的祭祀大鼓聲,匯成了一曲戰意盎然的雄壯旋律!
大廳的門被用力撞開,隨後一名身着灰色鎧甲的灰燼騎士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聲音嘶啞得簡直像是剛剛吞了一塊火炭,“稟報陛下,稟報團長大人,蠻,蠻獸人大軍,開始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