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後,季舒堯每每休沐之日,必會來他的私宅看望素雲,有時碰到服藥那日,他便親自端了藥碗喂她喝,喝完,還會再親自剝了一粒葡萄味兒的糖。就算沒碰上服藥,他也會同素雲用過了午膳再走。
這日,兩人在屋中用飯,素雲眉眼之間懨懨的。玉蘭片,清燜蓮子,海米冬瓜,清燉蟹粉獅子頭,七星魚丸湯,滿桌子的菜都是寡淡口味提不起她的半分興致,只吃眼前的菜花,季舒堯看出這些都不合素雲胃口,但她又再拼命吃,模樣十分痛苦,便安慰道:“等藥停了,就不用忌諱辛辣,素雲你到時想怎樣吃就怎樣吃。”
素雲定了片刻,“嗯”了一聲,繼續像吃毒/藥一樣吃着飯菜。
季舒堯放下了筷子,直直地看着素雲,突地笑了起來:“本打算拿‘你想怎樣吃就怎樣吃’來讓你笑上一笑,你今日怎麼不笑了?”
素雲也放下了筷子,側首看着季舒堯,淺笑道:“相爺說的什麼怎樣吃的,我爲什麼要笑,這倒讓我不懂了。”
季舒堯恍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倒是我沒記準,那件事大約你是不記得了。”
素雲來了興趣,刨根問底道:“是什麼好笑的,我若忘了不打緊,相爺拿出來說說,我也就當聽個玩笑,笑鬧一場。”
季舒堯回憶素雲原先那個模樣,眼底充滿笑意,“好,那我便與你說吧。素雲你口味偏重,愛吃辛辣,剛好蜀地新上的辣椒我大伯父那有,我便去給你討了半斤,你當時還嫌棄我給你討要少了,誰知你當時就饞得將生辣椒沾了醋水吃了幾顆,第二日……哈哈……”季舒堯說到此,竟然不顧平日溫磊端方的風貌,敞開大笑起來。
“你若笑,便不要講了。”素雲佯裝生氣,捧着碗筷準備吃飯。
“好好,我不笑了便是。”季舒堯用拳擋在脣邊,重重咳了一聲,來壓制住自己的笑意,又接着續道,“第二天,你嘴巴長了好些泡,但還總是巴巴地盯着那蜀地的辣椒,我擔心你又忍不住吃,便勸你那幾日先別吃了,等嘴巴好了再說。可你哪裡肯呢,對着那些辣椒張牙舞爪地說,‘我想怎樣吃就這樣吃,生着不能吃就熟着吃’,然後命廚房用這辣椒做了酸辣肚絲。我還是擔心你吃多,飯桌上假意和你爭,但總是爭你不過,還是讓你幾乎一人吃完,再過了一天,你不但嘴巴上起了泡,還出了滿臉的疙瘩,還……還……”說到這季舒堯又忍不住想笑,“反正吃壞了腸胃,拉了好幾天肚子。”
素雲聽完也笑了起來,那種滋味她怎能忘呢。那幾天她不單嘴上長泡臉上起痘,更受罪的是每次入廁房,也辣疼得很。季舒堯和她爭着吃,也好不到哪去,喉嚨也腫疼了幾日。
她臉上笑着,心裡卻生起了涼意,捧着碗筷的手幾不可見地在顫抖。
她不單記住這些,她還記得那是七月發生的事,跳湖前不久,就是趕在伏天,她才因吃了辣椒而上了那麼大的火。
她記得,她統統都記得,但是她不能說,還要裝作不知道。因爲她的好夫君正在試探她,看她到底有沒有騙他,看她還知道些什麼。
“知道你在屋中呆悶了,趁今天天氣好,不若我陪你在府中走走。”季舒堯提議。
素雲點頭同意,十分勉強地硬是吃了一碗飯,兩人用茶水漱過口,添了厚重衣袍,素雲又再季舒堯的監督的目光下,穿上了笨重的短靴。
這府邸的佈局疏密有致,幽深雅趣,季舒堯在素雲旁邊一路指着幾處乾枯的花圃說,這到了幾月是什麼花,或是栽了什麼樹,這假山又是從哪運的奇石。此時正值隆冬時節,院內的景緻要比暮春盛夏差了太多,但就有那麼幾處風景,在季舒堯的點評解說下,似乎有了蓬勃生機,山石奇巧,池水青碧,這院中景緻依然是一副意境悠遠的畫。
素雲在旁側一直細心傾聽,很認真地看着四處景觀。跨過一處月門,轉了一道抄手遊廊,豁然開朗出,是一處由小竹子圍繞的十分開闊的空地,透過竹林,依稀可以看見裡面佈置了一些木墩、吊橋、繩索。
素雲疑惑地側首仰頭,季舒堯似乎早料到她的疑慮,並未解答,只是含笑看着她,素雲不解地道:“王太醫一定給相爺說了,我體內積年累月的藥性,已經傷了根本,恐怕連一把尋常普通的劍都握不住,更不用提……”她掃了一眼方纔空地上的一干佈置,分明就是一處學武的場所,她回身走向來時的路。
“素雲……”季舒堯一步上前,擋住了素雲的道路,他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當我帶你來這裡是看你笑話?怎麼可能?以前在大宅,有些事情我做不了主,即便是能做主,做出來也未必好看,興許還會爲你生出事端,但住在這裡就不一樣,沒有那麼多雙眼睛,也沒有那麼多口舌,再者……大伯父是翰林醫官使,他一定會想辦法將你調理好,就是再費些時日罷了。”言罷,那雙眼睛不笑了,十分認真地望着素雲。
要住在這裡?
季舒堯說,要素雲和他單住在這裡?
不,不可能。季舒堯在大宅還有寡母孝敬,季太老爺雖在南邊養病過冬,但春後就回大宅了,婆婆做爲季家的兒媳,也要在太老爺跟前盡孝,沒有跟着自己兒子到狀元府相府的道理,那就是……
素雲想到這裡,那熟悉的寒意再次向她襲來。即便自己恢復如初,季舒堯還是要將她單獨留在這裡,換言之,要軟禁她!
對,季舒堯當然要操控着她,她不過是季舒堯打入安國公府的一步棋,誰會提防自家姑爺謀害呢?可是這枚棋已經知道了季舒堯的計謀,而且用跳湖自殺的假象來暗示安國公,季舒堯有問題。
但是素雲無法知道,她跳湖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安國公一家是否明白了這樣的暗示,而在庶女成婚那日加倍小心,還是……季舒堯掩蓋了素雲跳湖的事實,而後已經設計端了他們一家。
素雲不可得知,她更無法揣摩自己沒有死的原因,於季舒堯,她那日若死了,他的計謀便萬無一失地可以用在安國公一家。她若沒死,對季舒堯纔是一個大隱患。
除非……素雲沒死要比死了帶給季舒堯更大的價值 ,所以,爲了那素雲不知道的理由,季舒堯留了她一條命,也要讓她同死了一樣,就得這麼困在這裡。
素雲暗自思忖,面上莞爾一笑:“有相爺這句話,素雲心中寬慰,盼自己早日身體康健,亦能練劍習武。”她突然眸中閃動,話鋒一轉,“相爺,我想去書房看看,行麼?”
“哦?你想去這個府邸的書房?你知道我並未在這裡就住過,沒有什麼藏書!”季舒堯遙指着前方一處,“就在那,你若想去,過去看看罷。”
身後小廝趕着開了書房的門,垂手待季舒堯和素雲進門,方進去將各處檻窗打開通房,這才又退到門外。
季舒堯的書案是黃花梨夾頭榫書案,案臺上擺放着一方古硯,一個斑竹筆筒,一個紫檀山行筆格,一個玻璃釉筆洗,其餘如水中丞、鎮紙和筆墨之類文房寶物皆爲清幽淡素之品,無過多紋路繁飾。書案後方的牆壁上掛的字畫也是山水花鳥之列。書架上養了幾盆綠蘿,已是有些年頭了,長長的藤蔓從上垂下,使得這書房的氣韻雅靜中不失活潑。
素雲掃了一眼書架,便明白季舒堯所謂的藏書,指的是如《論語》《孟子》《詩經》之類的四書五經,而他書架上堆滿的各色話本、傳奇公案還有劍譜心法武功,實在算不上能登大雅之堂的正經書。
皇上御賜府邸,受賜之人就算不能長住,前半年也當居於此,看來十六歲的季舒堯也一副少年脾性,無人管教,便放縱自己,敞開了看自己以往偷着摸着看得雜書。
“哎呀,這可怎生好,以往你總將我誇讚崇拜我,今日露餡了,我並非你想象的端方斯文,看得都是不入流的書籍。”季舒堯眉目染上笑意,湊到素雲跟前打趣道。
“相爺淘氣,若相爺成天介裡看了雜書,還能高中狀元,那讓我等拼命啃書要躋身前列的人情何以堪?”說着,素雲的手指拂過那一堆書籍,最終落在一行書架上最後一本黃皮書上停下,抽出,書皮的一角露出一條筆直的腿,還未窺得全貌,冷不丁被季舒堯搶先拿走了。
素雲不明就裡地看着他。
季舒堯將書迅速揣在袖口,笑道:“這書……不適合你。”
素雲狐疑,側首想了想剛纔書皮的圖案,又道:“怎麼不適合我看?我看那姿勢不對。相爺平日若跟着這些書局裡兜售的書裡學,只怕姿勢從來都沒對過,就更得不到要領,想來相爺偷着學這些是爲了趣味所在,不得要領又哪來的趣味。”
季舒堯怔愣了半晌,將袖口捏得更緊了,見素雲伸手掏他衣袖,他趕忙舉起手臂往後退了一步,遂走出門外,對着小廝方同道:“趕緊把這書燒了。”
素雲無奈地跺了一下腳:“相爺,不就是一本用來坑外行人的劍譜嗎?你用得着這麼緊張要燒了它。”
季舒堯擡眸,眼睛眨了眨,定了片刻,才道:“是了,你都說了這是坑外行人的,我那時年少不知被坑了,若現在還要留着這本書,就是自己找坑,猶如吾妻內行人的臉面。”
吾妻?素雲左胸口那裡就像開了一道裂痕。她將臉別想別處,恰好看見一個藏藍色的盒子,她轉開話題道:“我若要看這個,相爺不會又要燒了吧。”說完,素雲就有些後悔了,她方纔轉話題轉得太過生硬,自己不自然的語氣和語調可能盡數落在季舒堯眼中,他只肖拿出以前做大理寺卿斷案時的半點思敏,就可推斷出她始終都是在裝腔作勢。
突地,季舒堯笑了起來,“你呀你,要進着書房我都知道你打着什麼小心思,何苦還要在我面前轉彎抹角,還想繼續去學府上學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