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九, 是朝廷官員在學府考覈學子,準備收錄司部最後一日。素雲的成績在他們這一批裡一直徘徊在五六名,國子監五經博士看到素雲的答卷時, 朝她微微點了頭, 並給她簽了報道文書, 只等明日在課堂門口放榜, 向衆人公示, 素雲就正式成爲國子太學正。
那麼也意味着,她現在可以回家對季舒堯說,我們和離吧。
素雲回到相府, 捏着兩張紙的手一直在冒冷汗,甚至還微微發抖。今天季舒堯休沐, 在院子裡和匠人們一起搗騰那什麼稀奇的玩意兒, 這幾日但凡有時間他都跑那去。
素雲直接去了院子, 遠遠地站着,季舒堯又是那一身小廝裝扮, 手中拿着圖紙,和木匠們指指點點,間或親自拿了器具去修繕。
那是一個半人高的物件兒,四四方方,四面鏤空, 上頂無蓋, 有四個腿兒。
季舒堯在擡手擦汗的時候, 看見了素雲, 他手中拿着圖紙走了過來, “素雲,你看, 底下再按四個軲轆,這個小牀的雛形就出來了,我小叔父當真是個能人。”季舒堯興沖沖地說道,忽然他反應過來,趕忙閉上了口,而後又故作無奈地道,“不好,說漏嘴了。”
素雲定定地看着季舒堯,輕聲道:“相爺,我回家有事和你說。”
季舒堯道了一聲“好”,兩人回至內院的內室,當素雲看到屋中牀榻擺着很多小衣服時,她那一直醞釀在胸中的話怎麼都說不出來。
季舒堯看見了素雲的目光,他說道,“這是母親差人送來我兒時的衣服,她說樣子雖老些,但孩子穿父親的衣服好養活,然後又催着我讓我看病。”丫鬟服侍季舒堯淨過手之後,他挑了幾件小衣服端詳,皺着眉自言自語,“那如果是個姑娘呢,穿這個衣服總不大合適。”
季舒堯是怎麼了,像極了一個即將成爲父親的男人,可是素雲心裡清楚,他們現在什麼都沒有過,以後,也不會。
素雲屏退了屋內的丫鬟,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聽到自己無比僵硬的聲音,“季舒堯,我有東西給你看。”
自打半年前素雲醒來,她下定了這個決心之後,她在心裡就無數次幻想着這個情景,她該是憤怒的把這些東西摔在季舒堯臉上纔對,或者十分急迫地讓他知道她的決定,如果他能痛苦,那是再好不過。
但時至今日,話在口中不知該怎麼說,東西在手中不知怎麼遞給他。
季舒堯接過素雲手中的兩張紙,第一張是國子太學正報道文書,他擡眼看着素雲,笑着道:“素雲,恭喜你。”然後看第二張……只是掃了一眼擡頭三個字,季舒堯就猛然變了臉色,他渾身顫抖着將那張紙揉成團,狠狠地扔到地上,“我不同意!”
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季舒堯死死盯着妻子的臉。
“這件事不是讓你同意,只是知會你。”素雲緊攥着雙手,垂着眼睫未看季舒堯。
屋外蛙鳴蟲叫異常聒噪,屋內卻忽然靜了。
素雲再度道:“季舒堯,我不信,你沒有覺察出我要離開的一星半點兒?我也不信,你看不出我騙你,我的記憶當真只停留在你我成親後的三個月?我更不信,你以爲我真的會留下來?你知道我騙你,我永遠無法抹去跳湖當晚的記憶,所以,你,季舒堯,拿什麼留我?!”
季舒堯閉上了雙眼。
是,不過是自己騙自己,明知她做的一切就是爲了離開,他還眼睜睜地看着,她現在要走了,他拿什麼去挽留,他曾經那樣傷害過她。
在決定參與皇室保儲之爭,需要捏着素雲這枚棋時,他以爲會萬無一失。娶了安國公的嫡幼女,在扳倒對方,也許就是半年的時間,半年後他已做好一切準備,送她的“小妻子”離開,遠離廟堂,過她想過的江湖之遠的生活。所以他始終未和她圓房,他不能利用她,還佔有了她。
可是,季舒堯不傻,他看得出妻子對他的喜歡,是那種甘願放棄自在生活而深陷內宅的喜歡,要怎樣才讓她心甘情願地離開這是非烏煙之地?
唯有斷了她的念想。
斷女人對他的念想,季舒堯還不拿手麼?他故意在她面前對代真溫聲細語,故意在她面前抱着她。
他看到了她轉身跑開的身影,一切顯得那麼順利。
直到,她偷聽到了他們怎麼扳倒安國公的話。
直到,他眼睜睜地看着她要投湖。
那一刻,他心口有樣東西似乎想衝出來,他想說,素雲,你快回來,別嚇着我了。
又想說,對不起,我不該瞞你,我會護你周全。
還想說,素雲,我似乎,似乎喜歡上了你。
可是那樣間不容髮之際,眼看着她就要轉身從閣樓跳下,如此絕望的她一定把什麼話都當成辯解。
只有讓她心不甘,讓她心中有怨,有恨,才能支撐着她活下去。
於是他故作冷靜地說了她就是一枚棋的真相,可她依然義無反顧地轉身跳下去。
她如此美,像極了一隻斷了翅膀的蝴蝶飄然而下。
“你回來……”
素雲,你回來——說好的……說好的,你下學我接你回家。
看着那一抹輕靈的身影沒入湖中,從季舒堯心口衝出來的那種情緒,碎裂了。
後來她醒了,帶着他親手給她編織的一場有關“不甘”、“怨”和“恨”的噩夢,她的眼神是驚懼和彷徨,還有冰冷,仿若她曾經那麼喜歡過的一個人,再也走不進她的心。
一場算計,不過終究是算進去了自己。
事到如今,拿什麼去留住她?
季舒堯顧不得已有些發疼的胸口,緩緩走到素雲跟前,輕輕抱着她,“素雲,我只想和你兒女成羣……”才知喜歡,便刻骨銘心,想象着和她最好的結局,就是有兒有女。
“季舒堯,我有一把劍,名爲純鈞,雖愛不釋手,卻從未拿起來用一天,有一天它丟了,你說我還是它的主人嗎?曾經的主人都不算吧。”素雲掙脫開季舒堯的懷抱。“季舒堯,放手吧,還提什麼兒女成羣,我們連夫妻都不算。”
季舒堯驀然僵住,滿面悲慟地望着素雲,他雙手死死抓着素雲的雙肩,忽然他將素雲打橫抱起來朝牀榻上走……
“季舒堯,你要做什麼?”素雲後背剛挨着牀的那一刻,季舒堯便欺身而上。
“外面的事我再不想管了,我只想做一回我自己。”
……
幾經沉浮,幾番婉轉,太陽從當頂落至西邊,後沉入西山。
一切都顯得晚了,但一切又像開始。
這多少個時辰,她哭着喊疼,他就吻着她,力道卻不減,似乎就要拿這蝕骨鑽心之痛讓她更多地記住他。
她推他,他卻更緊地收起手臂,似乎就想揉碎在他的胸膛裡。
後來,她叫着他的名字,纏上了他的身體。
直到她沒了最後一絲力氣,直到他幹了最後一滴精髓。
……
“唔……”素雲迷糊中,撥開一隻放在她胸前的手,“季舒堯,我累。”
背後的男人笑了笑,而後傳來他穿衣服和下牀出去的聲音,又過了沒多久,再度響起腳步聲,牀簾帳子被挑起來。等季舒堯掀開薄被,素雲的雙腿再度被分開時,她猛地清醒,坐起了身,一併使勁扯着被子蓋在自己身上。
季舒堯手中拿着一塊溼熱的布巾,還散發着一股藥香,他笑着道:“素雲我給你擦擦。”
素雲初經人事,男女之事總算是弄清楚了,她當然知道季舒堯要擦她哪裡,她還是……很難爲情。“你給我,我自己來。”季舒堯將布巾遞給了素雲,素雲見他站在牀邊不動,又道:“你出去。”
季舒堯愣了一下,想笑卻極力憋着,離開了牀邊,還煞有介事地將牀簾帳子攏了攏。
素雲將布巾伸進被子裡擦拭,可她覺得根本擦不乾淨,身上到處都是,被褥也蹭得滿都是,牀上亂七八糟的,還弄髒了小孩子的衣服。
素雲磨磨蹭蹭地從帳子裡探出頭,對着季舒堯道:“我想沐浴。”
“我們一起去浴房洗?”季舒堯挑眉提議道。
素雲縮回了腦袋,攏緊了帳子,就這麼隔着帳子道:“不,你洗你的,我洗我的。”
“知道了。”季舒堯似乎又想笑,但還是滿口答應出了房門。
緊跟着有丫鬟抱了浴桶進來,布巾胰子一併都擺放妥當。“夫人,要現在沐浴嗎?”丫鬟問道。
牀簾帳子裡面的素雲沉默了片刻,才問道:“相爺是不是去浴房了?”
“是。”
素雲心裡微微鬆了口氣,隨意披了件薄衫下牀,然後泡在浴桶裡沐浴,浴桶裡的水還有一股剛纔擦身布巾的藥香味兒,大約是這藥材起了作用,素雲火熾一般的地方總算有些緩解。
素雲沐浴完後,季舒堯也已洗完,他連頭髮都洗了,溼溼的髮絲披散在身後。半芹她們抱了乾淨的被褥將牀上弄髒的換掉,其實這在內宅中,身爲僕從做這件事見慣不怪,素雲卻感覺做了什麼羞恥的事好像被所有人都看見了一樣,益發難爲情,頭始終低着,好不容易擡頭對上季舒堯目光時,她又趕緊別向別處。
季舒堯看着素雲裸_露出來的頸子,本是修長潔白,讓他在上面弄了幾處紅痕,猶如梅花落在白雪間,霎時嫵媚多嬌,他柔聲道:“餓了吧。”午飯沒吃就吵了起來,現在都是該吃晚飯的時候,她一定餓了。她自從長期服藥傷了脾胃,就嬌氣得很,一點兒都餓不得。
素雲輕輕“嗯”了一聲,點點頭。
兩人在外間用飯,季舒堯也餓了,但還是先照顧素雲給她夾菜佈菜,細緻地給她剝蝦殼剔魚刺,把她不喜歡吃的蔥薑蒜挑出來,這纔開始自己用飯。
素雲始終都沒看他一眼。
可平常不是這樣,素雲會笑着道謝,或者故作嗔怒地道,“相爺,你又沒做什麼錯事,幹嘛這樣討好我。”
他強迫了她,是又做錯事了?
季舒堯放下碗筷,起身站在她旁邊,素雲還在若無其事地用飯。他拿掉了她手中的碗筷,拉着她讓他坐在自己腿上,她也不拒絕。
“素雲,我不知道拿什麼留你,我就拿我自己留你,素雲,你要不要?”
素雲終於擡眼看着季舒堯,他溼溼的髮絲貼在略顯蒼白的臉頰上,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地正望着自己,那模樣就像……
素雲沒繃住撲哧笑了出來,“季舒堯你這樣突然讓我想到了我在道觀時養的……養的一條,犬,它搖尾巴向我乞食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那你給它吃了沒?”季舒堯沒顧忌那麼多,緊張地詢問。
素雲又不敢看季舒堯了,兩手絞着衣帶,如果兩個人相愛需要磨難才最知彼此,那屬於他們的磨難是否已經過去?
素雲點了頭,小聲說道:“當初是代真要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