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以繼日地趕路, 七日後承王和工部侍郎到了臨安,二人下榻知府衙門內院中,一面與人合計治理水患事宜, 一面暗中調查牽扯貪墨之事的地方官員。
當晚, 知府爲承王和工部侍郎大擺接風宴, 大約深諳簡從渘的脾性, 席上邀請的人大多是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 彼此談笑間沒那麼多規矩,也不拘束,簡從渘不免多飲了幾杯, 席散的時候,還得讓人攙扶着回內院, 等有人服侍他脫了衣裳躺在牀上之後, 簡從渘卻突然睜開了雙眼, 一點都沒有剛纔的醉態。
這,太不正常了不是麼?爲何要故意灌醉他?
簡從渘聽到腳步聲離去, 門被關上但緊跟着又被打開,他急忙坐起身,想出去看個究竟,可還未走出外間,一道黑影從眼前閃過, 他還未辨得清那人的方向, 就覺得胳膊鑽心得疼, 等他在反應過來的時候, 他的胳膊上只有傷, 兇器沒有了。“有刺客——”簡從渘大喝了一聲。
緊跟着屋外一片嘈雜,知府聽聞動靜急忙趕到簡從渘的屋中, 當看到承王被行刺胳膊受傷時,連忙跪在地上請罪一併讓衙門中的侍衛去尋刺客,又去派人請郎中給承王包紮。
未有一炷□□夫,侍衛壓着一個人進到承王的屋子,那是真的喝成醉醺醺的工部侍郎楊立賢,手中還握着一把帶血的匕首。
簡從渘本一直冷眼看着這一切的發生,當他看到楊立賢時,就知道是誰在栽贓他,就憑太子簡從汶的腦子斷不會想出這一計,必是季舒堯那廝給他下的套。
先誘他前往太子母族勢力範圍,同去的是他暗中的一個臂膀,現在因喝酒誤傷承王,這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看他承王是否有心保住安國公的世子。若要保,爲了洗脫安國公長子嫌疑,承王就不得不將這步暗棋拿到明處。
承王看着那把匕首,眼瞳縮了縮,正是剛纔在筵席上,幾個年輕子弟給楊立賢看的那把番邦匕首,因楊立賢喜歡地愛不釋手,就送給了他。
衆人跪在承王面前準備聽憑發落,承王下榻知府內院竟然遭刺客偷襲,這罪名扣下一干人等都脫不了干係,搞不好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只見承王忽然朗聲笑了起來:“虛驚一場,虛驚一場,剛纔本王和楊大人實在是喝多了,他給我看匕首,本王卻慌了神撞了上去,楊大人馬上就要成爲本王的大舅子,他怎麼能加害本王?”簡從渘記得楊立賢有個庶妹,可以給他做貴妾。
這件本能要一衆人等腦袋的事,被承王三言兩語化解掉,次日當楊立賢從宿醉中清醒的時候,當真也嚇得不輕,兩人在暗中繼續查貪墨案時,那原先的線索就跟被誰刻意掐斷一樣,完全沒有頭緒。
半個月後,臨安治理水患的水利工程動工,工部侍郎楊立賢作爲監工留在臨安,承王則返京復聖命。
又過半月,從安國公府出來一頂粉色小轎,入了承王府的門。承王爲這事,把季舒堯恨得牙癢癢,奪妻,塞妾,削勢,他要好好想想這仇要怎麼報。
***
四月春意正濃時,素雲自簡玉珩在她屋裡胡鬧之後,堅決只白天開窗。自她自己住了一方小院落,沒有宅鬥可費心費神,身子越養越好,臉都圓潤了些,這日衙門無事,她散值地早,回到院中換了衣物自己挎着小籃子去街上轉悠,也不知怎的,腦海裡滿是簡玉珩那張不懷好意的臉,他說他爲了恢復功力,練得有些過了,致使渾身肌肉痠疼,要去泡泡溫泉還邀素雲一起去。
打量她不知道他的心思麼?素雲纔不會讓他得逞,於是果斷拒絕。
因爲院中諸多物什都又僕從採辦,素雲在街上轉悠了半晌,只買了些貼身用品就回到院子中,她進屋子正準備把買來的東西規整起來時,聽到有人敲門,然後是丫鬟開門,和一個女子的聲音:“請問楊素雲楊姑娘是住在這裡麼?”
這個女子的聲音她很熟悉,不免吃驚爲何她會來這個院子裡找她。素雲走了出去,丫鬟正在問那個女子有何事,素雲道:“讓肅紫進來吧。”
肅紫未穿季家大宅的丫鬟服侍,素雲欲把她往屋中讓,肅紫卻站在素雲跟前,先行了禮,才道:“肅紫身份低賤,不用勞煩姑娘接待,肅紫今日找姑娘是有一事,還望姑娘答應。”說着就要跪下。
素雲眼疾手快,一手已託着肅紫的胳膊,“肅紫不說何事,我怎麼定奪拿主意?”
肅紫此時眼窩裡已蓄滿了淚水,她哽咽着道:“其實這件事肅紫來求,實在……實在有些不合適,可是肅紫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相爺……相爺……他……”
素雲眉心一跳,沒有言語,等肅紫繼續說。
肅紫眼淚止也止不住地往下落,“相爺他身染重疾,幾個太醫都瞧過了,卻不見好轉,眼見着……一日不如一日,卻是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素雲平靜地道:“你家主子得病,你傷心難過倒是要給去請神醫,我一不能治病,二沒有回天乏術的秘術,怎地跑我這裡?肅紫,你回去吧。”說完轉身挑起簾子進入屋裡。
“姑娘!夫人!看在您與相爺夫妻一場的份兒上,便是去見上最後一面吧,相爺這夜夜夢裡還唸叨着您呢。”肅紫“撲通”跪在門外,頭伏在地上,泣聲痛哭。
素雲攥緊的雙拳又鬆開,她的聲音依舊冷靜異常,“這裡沒有你們相爺夫人,相府裡倒是有一個相爺的如夫人,肅紫,我現在單身未嫁,請勿壞我名節。春靈,送客!”
肅紫已泣不成聲,其實她心裡明白,今日來求素雲,多半會碰壁,素雲當初在季家受了莫大的委屈,和相爺回相府單過的時候,夫妻二人的情分似乎就沒了,她來就想賭一賭 ,賭素雲對前夫最後的一點情義,畢竟這一面也許就是天人兩隔了。
春靈引着肅紫出了院門,素雲在聽到嘎吱而響的大門聲,努力平穩了氣息往內室走,繼續收拾她的東西……
“姑娘,到時辰了,要用飯嗎?”春靈站在內室的珠簾邊上,看着素雲一動不動的身影,低聲詢問。
“嗯。”素雲應聲,將燭臺的蠟燭點上,然後走到外間用飯。
未過兩刻鐘,素雲飯畢,這纔想起天已黑了她忘記關窗,她轉身慾望內室走,又聽見院門外有動靜。“是誰來了?”素雲詢問。
“我去問問。”春靈走了出去,沒肖一會兒就折身回來,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素雲,打起簾子,進來的是素雲這輩子都不想再見的季家三夫人,她以前的婆母鄭氏,季舒堯的親孃。
“素雲。”鄭氏隻身一人進屋,見着素雲最先開口。
“三夫人。”素雲示意鄭氏落座,又命春靈,“給三夫人倒茶。”待春靈給鄭氏斟了茶水之後,素雲又道,“你先出去,把門也帶上吧。”
春靈按照吩咐去做,屋中就剩下鄭氏和素雲兩人,前有肅紫相求,後面鄭氏就來了,素雲當然知道他以前的婆母是幹什麼來的,看來衆人合着都認爲她見着季舒堯最後一面,季舒堯就能恢復如初一樣。
只是沒想到,鄭氏也有這麼一天,會來求她。
素雲不說話,沉默着看着自己搭在椅子上的手背。
鄭氏進來之後,有幾次想開口,終究是舍不下臉面說,況且……況且,自打進屋起,素雲就是一副淡然愛答不理的模樣,鄭氏見過這個以前的兒媳嬌憨無知的樣子,見過溫柔賢惠的樣子,亦見過絕望憤恨的樣子,獨獨沒有見過她如此疏離冷漠。讓她如何求她。
又沉默了一會兒,素雲等的有些不耐煩了,“出了府,素雲與三夫人再無干系,不知三夫人找素雲有何事?”當初恨不得立刻攆她走的婆婆,現在能來這個院子,還不是因爲她的誰也配不上的好兒子?纔不會因爲那可笑的婆媳情分呢。
“素雲,素雲母親知錯了。”鄭氏望向素雲,一雙眼目裡隱隱閃着淚光,聲音也顫抖着。
“母親?我名義上的母親是安國公的續絃妻子,年初就沒了,不知三夫人是我哪門子的母親。”素雲也擡起頭,回望着三夫人,滿目諷刺。
鄭氏怔愣,面色霎時蒼白,下脣微微顫抖竟吐不出一個字。擱以前她對素雲的脾氣,必是要罵上幾句,但現在不能,她要忍,兒子現在病在榻上,那光景只怕是沒幾日了,兒子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能見上素雲一面,她作爲母親,只能親自來求。她以爲,兒子和以前這個兒媳的和離,多半是因爲自己挑撥的原因。所以今日她來賠罪,哪怕是跪下求,也要滿足兒子上路前的最後一個心願。
鄭氏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她低着頭不敢看素雲,她對素雲沒臉,對自己一個長輩給小輩下跪也覺沒臉。“素雲,母……我錯了,是我當初一門心思地要戳散你和堯哥兒,我覺得你是從道觀出來的配不上他,想給他求個與他身份一樣體面登對的人家,所以纔對你做了種種不能饒恕的錯事,我真不求你能原諒我,我只求你看在我們婆媳一場的份上,你與堯哥兒夫妻一場的份上,去見他一面,讓他安心上路。”從自己口中說出兒子要不久於世的話,鄭氏捂面啜泣起來,太醫說了兒子的病因,累的,想的。她年輕喪夫已備受打擊,現在又要喪子,她就這麼一個兒子啊,兒子還那麼年輕。
“婆媳情分?”素雲居高臨下地看着鄭氏,冷笑起來,“在季家時,三夫人對我做的哪件事是講婆媳情分了?當初不是巴不得任我被栽贓陷害與人通姦然後讓你的好兒子休我麼?那時候,在素雲心中,婆媳情分都沒有了,何苦又在這個時候提?”
與肅紫的反應一樣,鄭氏猛地擡起了頭看着素雲。
“三夫人,是不是內心在數落着我不識好歹?長輩下跪相求都熟視無睹?可素雲知道,如果沒有季舒堯病重這件事,你這輩子也不會這麼委曲求全地來向我賠罪吧,說到底,您,三夫人對我做的事,從未覺得錯過,既然不是誠心,我爲何要原諒!我爲何要受你所託去見你的好兒子!夜深了,三夫人,多說無益。”說完又喊人來送客。
鄭氏趕忙趕在別人來之前站起身,咬牙切齒地看着素雲一樣,張口想說什麼,又礙於有旁人她又咽了回去。
“我現在已不是你的兒媳,把你那想數落我的話最好帶出我的院子。別管你是幾品誥命,誹謗辱罵朝廷官員都觸犯律法。”素雲一字一句道。
鄭氏重哼了一聲,甩了大袖走了。
素雲看着鄭氏離去的背影,深深地從胸臆中吐氣,像是將以往在鄭氏那裡受的委屈全部吐了出來。她走入內室準備關窗,卻見簡玉珩坐在玫瑰椅上翹着二郎腿,手中把玩着一個茶杯蓋子。
“你真不去?”他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