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巨大的黑影,直壓得項煌心頭微微發慌,若是兩人交手搏鬥,項煌儘可憑着自己精妙的武功、輕靈的身法,故示以虛,以無勝有,沉氣於淵,以實擊虛,隨人所動,隨屈就伸,這大漢便萬萬不是他的敵手。
但兩人以死力相較,那項煌縱然內功精妙,卻又怎是這種自然奇蹟、天生巨人的神力之敵,項煌生性狂做自負,最是自恃身份,此刻自覺身在客位,別人若不動手,他萬萬不會先動,但任憑這巨人站在身後,卻又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他心中懊惱,但聽那身披鵝黃風衣的老人哈哈一笑道:"兄臺遠來,且飲一杯淡酒,以灑征塵。"語聲一了,"籲"地一聲,頷下白鬚,突地兩旁飛開,席中那個玉盆中的琥珀美酒,卻隨着他這"籲"地一聲,向上飛激而起,激成一條白線,宛如銀箭一般,閃電般射向項煌口中。
項煌心中一驚,張口迎去,他此刻全身已佈滿真氣,但口腔之內,卻是勁力難運之處,霎眼之間,酒箭人口,酒色雖醇,酒味卻勁,他只覺口腔微麻,喉間一熱,烈酒入腸,彷彿一條火龍,直燙得他五腑六髒都齊地發起熱來。
他自幼風流,七歲便能飲酒,也素以海量自誇,哪知這一口酒喝了下去,竟是如此辛辣,只見這條酒箭宛如高山流泉,峭壁飛瀑,竟是滔滔不絕,飛激而來。
他如待不飲,這酒箭勢必濺得他一頭一臉,那麼他的諸般做作,着意自恃,勢必也要變做一團狼狽,他如待揮掌揚風,震散酒箭,那更是大煞風景,惹人訕笑。
項煌心中冷笑一聲,暗道:"難道你以爲這區區一盆酒,就能難得倒我。"索性張開大口,瞬息之間,盆中之酒,便已涓滴不剩,項煌飲下最後一大口酒,方待大笑幾聲,說兩句漂亮的話,哪知面上方自擠出一絲笑容;便已頭昏眼花,早已在腹中打了若干遍腹稿的話,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戚二氣"哈哈一笑道:"海量,海量,兄臺真是海量,我知道兄臺若是酒力不勝,只要輕拍手掌,便可立時停下不飲,哪知兄臺竟將這一盆喝乾了,此刻還似意猶未盡,哈哈——海量,海量,真是海量!"柳鶴亭只見他邊說邊笑,神態得意已極,心中不覺暗笑:"這兄弟數人,當真是善於捉弄別人,卻又無傷大雅,讓人哭笑不得,卻又無法動怒。"試想人敬你酒,本是好意,你有權不喝,便卻萬無動怒之理。
那項煌心中果是哭笑不得,心中暗道:"只要輕拍手掌,便可立時不飲,但是——哼哼,這法子你敬過酒之後才告訴於我,我又不是臥龍諸葛,難道還會未卜先知麼?"他心中有氣,嘴中卻發作不得,嘿嘿強笑數聲,道:"這算什麼,如此佳釀,便是再喝十盆,也算不得什麼!"一邊說話,一邊只覺烈酒在腹中作怪,五臟六腑,更像是被投進開了鍋的沸水之中,突突直跳,上下翻騰。
心頭煩悶之時,飲酒本是善策,但酒入愁腸,卻最易醉,這條大忌,人多知之,卻最易犯。
此刻項惶不知已犯了這飲酒大忌,更何況他餓了一日一夜,腹中空空,暴飲暴食,更是乖中之乖,忌中之忌。
卻聽"戚二氣"哈哈笑道:"原來兄臺不但善飲,並還知酒,別的不說,這一盆酒,確是得來不易,這酒中不但有二分貴州茅臺,分半滬州大麴,分半景芝高粱,一分江南花雕,一分福州四平,還雜有三分清酴,幸好遇着兄臺這般善飲喜酒知酒之人——哈哈,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佳釀贈飲者,哈哈,當真教老夫高興得很。"柳鶴亭本亦喜酒,聽得這盆中之酒,竟將天下名酒,全都蒐羅一遍,心中還在暗道自己口福不好,未曾飲得這般美酒,轉目一望,只見項煌此刻雖仍端坐如故,但面目之上,卻已變得一片通紅,雙目之中,更是醉意模糊,正是酒力不支之像,不禁又暗自忖道:"雜飲最易醉人,何況此酒之中,竟還雜有三分酒母清酴,這戚氏兄弟不但捉弄了他,竟又將他灌醉,這一來,等會兒想必還有好戲看哩!"目光一轉,卻見陶純純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視着自己,兩人相對一笑,柳鶴亭心中暗道:"她看他醉了,並無關心之態,可見她對他根本無意。"心頭突又一驚:"男子漢大丈夫立身外世,也能常將這種兒女私情放在心上。"人性皆有弱點,年輕人更易犯錯,柳鶴亭性情中人,自也難免有嫉忌、自私……等人類通病,只是他卻能及時制止,知過立改,這便是他超於常人之處。
只見項煌肩頭晃了兩晃,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拍掌高歌——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哈哈,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哈哈,常言道:辣酒以待飲客,苦酒以待豪客,甘酒以待病客,蜀酒以待俗客。"哈哈!你不以病俗之客待我,敬我苦辣美酒,當真是看得起我……看得起我!……哈哈!能酒真吾友,成名愧爾曹,再來一盆……再來一盆……"一陣風吹來,酒意上涌,他肩頭又晃了兩晃,險險乎一跤跌到地上。
戚氏兄弟一個個喜笑顏開,眉飛色舞,一會兒各自相望,一會望向項煌,等到項煌嘻嘻哈哈、斷斷續續地將這一篇話說完,兄弟四人,目光一轉,戚二氣哈哈笑道:"酒是釣詩鉤,酒是掃愁帚,這一盆酒可真釣出了兄臺的詩來,酒還有,菜也不可不吃,來來來,老夫且敬兄臺一塊。"吸口又是一噴,項煌醉眼惺鬆,只見黑忽忽一塊東西飛來,張口一咬,肆意咀嚼起來,先兩口還不怎地,這後兩口咬將下去,直覺滿嘴卻似要冒出煙來。
只聽"戚二所"笑道:"酒雖難得,這樣菜也並不易,這樣珠穿鳳足,不但雞腿肉中,骨頭全已取出,而且裡面所用的,全是大不易見的異種辣椒朝天尖,來來來,兄臺不妨再嘗上一塊。"語聲未了,又是一塊飛來,項煌本已辣得滿嘴生煙,這一塊"珠穿鳳足"方一人口,更是辣得涕淚橫流,滿頭大汗涔涔而落。
柳鶴亭見了他這種狼狽神態,雖也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心中卻又有些不忍,方待出言打打圓場,卻聽項煌大笑叫道:"辣得好……咳咳,"辣得好……嘻嘻,這辣椒正對男子漢大丈夫的胃口……"說到這裡:不禁又大咳幾聲,伸手又抹鼻涕,又抹眼淚。他雖然一心想做出"男子漢大丈夫"滿不在乎的神態,卻怎奈眼淚鼻涕偏偏不聽他的指揮。
又是一陣風吹過,這"異種辣椒"與"特製美酒",便在他腹中打起仗來,他雖然一身內功,但此刻功力卻半分也練不到腸胃之處,腦中更是混混飩飩。
柳鶴亭心中不忍,忍不住道:"項兄想是醉了,還是到——"項煌眼睛一瞪,大叫道:"誰說我醉了,誰說我醉了——嘻嘻,再將酒拿來,讓我喝給他們看看……陶姑娘,他在說謊,他騙你的,你看,我哪裡醉了,咳咳,我連半分酒意都沒有,再喝八盆也沒有關係。"陶純純柳眉微顰,俏悄站起身來,想坐遠些。
項煌涎臉笑道:"陶姑娘……你不要走,我沒有醉……再將酒來,再將酒來……"伸出雙手,想去抓陶純純的衣衫。
陶純純秀目一張,目光之中,突地現出一絲煞氣,但一閃又過,微笑值:"你真的醉了!"纖腰微扭,身形橫掠五尺。
"戚大器"道:"兄臺沒有醉,兄臺哪裡會醉!""戚二氣"大笑道:"哪個要要是說兄臺醉了,莫說兄臺不答應,便是兄弟我也不答應的,來來來,再飲一盆。"語聲落處,一吸一噴,白布正中那盆"珠穿鳳足"的湯汁,竟也一條線般離盆激起,射向項煌口中,項煌醉眼模糊,哪裡分辨得出,口中連說:"妙極,妙極!"張口迎去。一連喝了幾口,方覺不對,大咳一聲,一半湯汁從口中噴出,一半湯汁從鼻中噴出,嘴脣一合,源源而來的湯汁一頭一臉地射在他面上,這一下內外交擊,項煌大吼一聲,幾乎跳了起來。
那巨人手掌一按,卻又將他牢牢按在地上,戚氏兄弟笑得前仰後合,他兄弟四人一生別無所嗜,只喜捉弄別人,此刻見了項煌這副狼狽之態,想到他方纔那副志得意滿、目中無人的樣子,四人越笑越覺得可笑,再也直不起腰來。
柳鶴亭心中雖也好笑,但他見項煌被那巨人按在地上,滿面湯汁,衣衫零落,卻無絲毫怒意,反而嘻嘻直笑,手舞足蹈,口中連着:"好酒好酒……好辣好辣……"過了一會,語聲漸漸微弱,眼簾一合,和身倒了下去,又過了一會兒,竟呼呼地睡着了。
"戚三棲"看了項煌一眼,微笑道:"這小子剛纔那份狂勁,實在令人看不順眼,且讓他安靜一會,去去,大寶把他擡遠一些,再換些酒來,讓我兄弟敬陶姑娘和柳老弟一杯。"陶純純"咯咯"一笑道:"你難道叫我們也像這姓項的那樣吃法麼?哎喲!那我寧可餓着肚子算了。""戚大器"哈哈笑道:"去將杯筷碗盞,也一起帶來。"柳鶴亭微微一嘆,道:此間地勢隱僻,風景卻是如此絕佳,當真是洞天福地,神仙不羨,卻不知你們四位是如何尋到此處的?"心中卻更忖道:"他兄弟四人俱都是殘廢之人,卻將此間整理得如此整齊精緻,這卻更是難得而又奇怪了!"只是他怕這些有關殘廢的話觸着戚氏兄弟的痛處,是以心中雖想,口中卻未說出。
只見那巨人"大寶"果真拿了兩副杯筷,又攜來一壺好酒,走了過來,彎腰放到地上,他身軀高大,舉動並不十分蠢笨,彎腰起身之間,一如常人,柳鶴亭一笑稱謝,卻聽戚四奇已自笑道;"此事說來話長,你我邊吃邊講好了,陶姑娘的肚子不是早已餓了嗎?"柳鶴亭一笑拿起杯筷,卻見面前這一壺一杯一盞,莫不是十分精緻之物,那筷子更是翡翠所制,鑲以銀殼,便是大富人家,也難見如此精緻的食具。
柳鶴亭不禁心中一動,暗暗付道:"這戚氏兄弟天生殘廢,哪裡會有杯筷,但這杯筷卻偏偏又是這般精緻,難道是他們專用以招待客人的嗎?"心念轉動間,不禁大疑,只見"大寶"又自彎下腰來,替自己與陶純純滿斟一杯酒,卻又在那碧王盆中,加了半盆。
"戚大器"大笑道:"來來!這珠穿鳳足卻吃不得,但旁邊那盆龍穿鳳翼以及黃金燒雞,卻是美物,乘着還有微溫,請快吃些。"柳鶴亭斜目望了陶純純一眼,只見她輕伸玉掌,挾起一塊雞肉,手掌銀白如玉,筷子碧翠欲滴,那塊雞肉,卻是色如黃金,三色交映,當真是悅目已極,遂也伸出筷子,往那盆"黃金燒雞"挾去。
哪知——
他筷子方自觸着雞肉,突地一聲尖銳嘯聲,自上而下,劃空而來,他一驚之下,筷子不禁一頓,只聽"嗖"地一聲,一支黃翎黑杆的長箭自半空中落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插在那"黃金燒雞"之上,他呆了一呆,縮回筷子,卻見這雙翡翠筷子的包頭鑲銀,竟變得一片烏黑。
陶純純輕輕嬌呼一聲,戚氏兄弟面上笑容亦已頓停,這支長箭來得奇特,還不說它,這裡四面山壁,箭卻由半空而落,竟不知來自何處,但來勢之急,落後餘勢不衰,箭翎猶在不住震顫,顯見發箭之人,手勁之強,當可算得上萬中選一的好手。
更令人驚異的是長箭方落,微微觸着雞肉的銀筷,便已變得烏黑,這箭上之毒,豈非是駭人聽聞!
柳鶴亭目光一轉,只見戚氏兄弟面面相覷,陶純純更是花容失色,一雙秋波之中,滿是驚恐之意,呆呆地望着那支長箭,柳鶴亭劍眉皺處,健腕一翻,方自要拔那支長箭,哪知肩頭一緊,卻被那巨人"大寶"按得動彈不得,一個粗啞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箭上劇毒,摸不得的!"柳鶴亭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想不到此人看來如此蠢笨,卻竟這般心細!"口頭一笑,意示讚許感激,"唰"地撕下一塊白布,裹在箭桿黃翎之上,拔了過來。
定眼望去,只見這箭箭身特長,箭桿烏黑,隱泛黑光,箭鏃卻是紫紅之色,杆尾黃翎之上,一邊寫着"穿雲"兩個不經注目便難發覺的蠅頭小字,另一邊卻寫的是"破月"二字。
柳鶴亭皺眉道:"穿雲破月……穿雲破月!"倏地站起身來,朗聲道:"朋友是誰?暗放冷箭何意?但請現身指教!"語聲清朗,中氣充沛,一個字一個字地遠遠傳送出去,餘音嫋嫋,與空山流水、林木微簌之聲,相應不絕,但過了半晌,四下仍無加回音。
柳鶴亭皺眉道:"這支箭來得怎地如此奇怪……穿雲破月,戚兄,陶姑娘,你們可知道武林之中有什麼人施用這種黃翎黑杆,翎上寫着穿雲破片的長箭麼?"陶純純眼簾一合,微微搖頭,道:"我一直關在家裡,哪裡知道這些。""戚大器"道:"兄弟也不知道。"突又哈哈大笑起來,道:"管他是誰,他若是來的,我兄弟也敬他一盆特製美酒,一塊珠穿鳳足,讓他嚐嚐滋味!"語聲一落,兄弟四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哪知——
他兄弟四人笑聲未絕,驀然又"砰"地一聲,劃空而來。
這響聲短促低沉,與方纔箭桿破空尖銳之聲絕不相同,陶純純、柳鶴亭、戚氏兄弟齊地一驚,仰首望去,只見一條青碧臨光,自頭頂一閃而過,接着"啪"地一聲,對面那片如鷹山石之上,突地爆開一片青燦碧火,火光中竟又現出幾個碧色的字跡:"一鬼追魂,三神奪命!"字跡臨光,一閃而沒!
柳鶴亭變色道:"這又是什麼花樣?"
"戚四奇"哈哈笑道:"一鬼三神,若來要命,我兄弟四人服侍一個,包管鬼神都要遭殃!"話聲方落,突地又見一點黑影,緩緩飛來,飛到近前,纔看出竟是一隻碧羽鸚鵡,在衆人頭上飛了一圈,居然吱吱叫道:"讀書不成來學劍,騷人雅集震八方……"鳥語啾調,乍聽雖不似人語,但它一連叫了三遍。
柳鶴亭、陶純純、戚氏兄弟卻已都將字音聽得清清楚楚,陶純純"咯咯"一笑,嬌聲道:"這隻小鳥真有意思。""戚三棲"大笑道:"老夫給你抓下來玩就是。"突地縱身一躍,躍起幾達三丈,白鬚飄動,仰天呼出一口勁氣。
哪知這隻碧羽鸚鵡卻似已知人意,低飛半圈,竟突地衝天飛去,吱吱叫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說到最後一句,已自飛得蹤影不見。
柳鶴亭只見"戚三棲"的身形,有如一片藍天,飄飄落下,哈哈笑道:"我到底不如小鳥,飛得沒有它快——但是我說話卻總比它說得高明些吧!"柳鶴亭見這兄弟四人,包括陶純純在內,直到此刻仍在嘻嘻哈哈,將這一箭、一火、一鳥突來的怪事,全都沒有放在心上,不禁雙眉微皺,暗忖道:"這些怪事,斷非無因而來,只是不知此事主使之人究竟是誰?這樣做法,卻又是爲的什麼,難道他與我們其中一人有着仇恨?"目光一轉,掃過戚氏兄弟及陶純純面上:"但他們卻又不似有着仇家的人呀!"又忖道:"莫非是來找項煌的不成?"他心念數轉,還是猜測不出,目光一擡,卻見那隻碧毛鸚鵡,竟又緩緩飛來,只是這次卻飛得高高的,戚三棲大笑道:"你這小鬼又來了,你敢飛低些麼?"卻聽那鸚鵡吱吱的叫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叫聲一起,突有一片雪白的字箋,自它口中飄飄落了下來,柳鶴亭輕輕一掠,接在手中,那鸚鵡叫道:"小翠可憐,不要打我……"又自飛得無影無蹤。
陶純純嬌笑道:"這隻小鳥真的有趣,這字條上寫的是什麼呀?"柳鶴亭俯首望處,只見這字箋一片雪自,拿在手中,又輕又軟,有如薄絹一般,似是薛濤香箋一類的名紙。
箋上卻寫着:"黃翎奪命,碧彈追魂,形蹤已露,妄動喪身!"下面署名:"黃翎黑箭,一鬼三神,騷人雅集同上。"字作八分,鐵劃銀鉤,竟寫得挺秀已極。
柳鶴亭皺眉大奇道:"這些人是誰?這算是什麼?"戚氏兄弟、陶純純一起湊過來看,"戚四奇"突地哈哈大笑起來,連聲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鶴亭奇道:"你知道什麼,難道你認得這些人麼?""戚四奇"笑道:"我些人我雖不認得,但我卻知道他們此來,爲的什麼。"陶純純秀目一張,失聲問道:"爲的什麼?"
目光凝注,卻見"戚四奇"突地白眉一皺,翻身倒在地上,貼地聽了半晌,一個懸空筋斗,鵝黃風衣四下飛舞,他己站了起來,連聲道:"好厲害!好厲害!這下怕不至少來了幾百人,我只怕——"語聲未了,突地一陣巨吼,四下傳來:"黃翎黑箭,穿雲破月!"聲如雷鳴,也不知是多少人一起放聲吼出,這一吼聲方落,又是一陣吼聲響起:
"一鬼追魂,三神奪命!"緊接着又有不知多少人吼道:"騷人雅集,威震八方!"戚氏兄弟、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耳根方自一靜,哪知猛地又是一聲狂吼:"吠!"。
這一聲"吠"字,數百人一起發出,竟比方纔的吼聲還要響上數倍,柳鶴亭擡頭望去,只見四面山壁之上,突地一起現出數百個漢子來,其中有的穿着一身陰慘的黑綠衣衫,有的一身白衣,有的卻遍體純黑,只有頭上所包的黑中之上,插着一根黃色羽毛,手中卻都拿着長繩軟梯釘鉤一類的爬山用物,顯見得是從後面翻山而來,一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但"呔"地一聲過後,卻俱都一聲不響,或伏或蹲地附在山壁頂頭,也不下來。
柳鶴亭目光轉處,心中雖然驚奇交集,卻見戚氏兄弟四人,仍在眉開眼笑,生像是全不在意,他既不知道這些人來自何處,更不知道這些人是因何而來,是以自也不便發話,只覺身側微微一暖,陶純純已依依靠了過來,輕聲道:"我們不要管別人的閒事好麼?"柳鶴亭雙眉微皺,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心中卻自暗忖:"這些人如是衝着戚氏兄弟來的,我與他兄弟雖無深交,卻又怎能不管此事?"心念方動,突地一陣朗笑,自谷外傳來,那隻碧羽鸚鵡,也又自谷外飛來,吱吱叫道:"讀書不成來學劍,騷人雅集震八方……"飛到當頭空間,柳鶴亭微擰身形,"嗖"地掠過帳篷,只見朗笑聲中,一羣人緩緩自長橋那邊走了過來。
柳鶴亭暗中一數,共是一十三人,卻有兩個是垂髫童子。
只見一個方中朱履、白色長衫的中年文士當先走來,朗聲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山行方疑無路,突地柳暗花明,竟是如此勝境。"目光一轉,有如閃電般在柳鶴亭身上一轉:"閣下氣宇不凡,難道就是此間主人麼?"微微一揖,昂首走來。
突地見到戚大器、陶純純,以及那巨人"大寶"自篷後轉出,腳步一頓,目光電閃,他身後一個高髻烏簪、瘦骨鱗峋,卻穿着一件長僅及膝的墨綠衣衫,裝束得非道非俗的頎長老人,越衆而出,陰惻惻一聲冷笑,面上卻一無表情,緩緩道:"此間主人是誰,但請出來答話!"柳鶴亭目光一轉,突覺身後衣袂牽動,陶純純嬌聲道:"你又不是這裡主人,站在前面幹什麼?"那碧衫高髻的瘦長老人,兩道陰森森的目光,立時閃電般射向戚大器,冷冷道:"那麼閣下想必就是此間的主人了?""戚大器"嘻嘻一笑,道:"我就是此間主人麼?好極好極,做這種地方的主人,也還不錯!"碧衫老人目光一凜,冷冷道:"老夫遠道而來,並非是來說笑的。""戚大器"依然眉開眼笑,哈哈笑道:"凡人都喜說笑,你不喜說笑,難道不是人麼?"碧衫老人冷冷道:"正是!"
柳鶴亭不禁一愣,他再也想不到世上居然有人自己承認自己非人,卻聽"戚大器"哈哈笑道:"你不是人,想必就是鬼了!"碧衫老人目光不瞬,面色木然,嘴角微動,冷冷說道:"正是!"柳鶴亭但覺心頭一驚,此刻雖是光天化日,他雖也知道這碧衫老人不會是鬼,但見了這碧衫老人的神態,卻令人不由自主地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只見"戚大器"突地大喊一聲:"不得了!不得了!活鬼來了!快跑!快跑!"倏地一聲,身形掠到帳篷之後。
碧衫老人冷笑一聲,陰惻惻地沉聲道:"你若在我靈屍谷鬼面前亂玩花樣,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聲未了,卻聽大叫之聲:"快跑,快跑!"又自篷後轉出,他只覺眼前一花,方纔那灰袍自發的老人,此刻竟突地變成兩個,自篷後奔出,口中不住大喊:"不得了,快跑……"在帳篷前一轉又奔入篷後。
衆人方自一愣,灰袍老人又大喊着往篷後奔去,衆人眼前一花,此人竟已變成三個,亡命般轉了又轉,又奔入篷後。
這碧衫老人,江湖人稱"靈屍",他自己也取名叫做"谷鬼",人家稱他活鬼,他非但不怒,反而沾沾自喜,當真是不喜爲人,但願做鬼,平生行事,一舉一動,都儘量做出陰惻惻、冷森森的樣子,喜怒從不形於辭色,但此刻卻仍不禁神色一變,其餘之人更是面面相覷,羣相失色!
柳鶴亭心中暗笑,卻又不禁暗驚!暗奇!
這些人先封退路,大舉而來,計劃周密,彷彿志在必得,但卻連此間主人是誰,都不知道,這當真是件怪事!
卻見大呼大喊聲中,戚氏兄弟四人一起自篷後奔出,突地呼喊之聲一頓,他四人竟在這"靈屍"谷鬼面前停了下來!
"靈屍"谷鬼見這灰袍老人,瞬息之間,竟由一個變成四個,目光之中,不禁也微微露出驚怖之色。
只見這灰袍老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面前,面上既無笑容,亦不呼喊,竟變得神色木然,面目凝重,莊容說道:"你們有神有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乃西天佛祖,大慈大悲,大智大勇,大神大通,文殊菩薩座下阿難尊者,只因偶動凡心,被滴人間,至今九百七十二年,還有二十八年,便要重返極樂,本尊者身外化身,具諸多無上隆魔法力,呔——你這妖屍靈鬼,還不快快現形,磕頭乞命,也許本尊者念你修爲不易,將你三魂七魄,留下一半,讓你重投人世,否則你便要化蟲化蟻,萬劫不復了!"他語聲緩慢,一字一句,說得鄭重非常,竟像是真的一樣。
柳鶴亭心中暗笑,面上想笑,聽到後來,再也忍不住,只有迴轉頭去,但卻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偷眼去望那"靈屍"谷鬼面上的表情。
只見他呆呆地愣了半晌,面色越發陰森寒冷,雙掌微微一曲伸,滿身骨節格格作響,冷冷一笑,緩緩說道:"在我谷鬼面前說笑,莫非活得不耐煩了?"腳步移動,向戚氏兄弟走去,身形步法,看似僵直呆木,緩慢已極,但一雙利目之中碧光閃閃,本已陰森醜怪的面目之上,竟又隱隱泛出碧光,再加上他那慘綠衣衫,當真是隻有三分像人,卻有七分似鬼。
柳鶴亭確信這半鬼半人的怪物,必有一些奇特武功,見他此刻看來已將出手,劍眉微剔,便待出手,但心念微微一動,便又倏然止步。
"戚二氣"哈哈一笑,道:"你這妖屍靈鬼,莫非還要找本尊者鬥法麼?"眼珠一轉,與他兄弟四人,打了個眼色,竟也緩緩走出,只見這兩人越來越近。
"靈屍"谷鬼面目更見陰森,身形也更呆木。
"戚二氣"卻笑得越發得意,幾乎連眼淚鼻涕都一起笑了出來。
霎眼之間,兩人身形,已走得相距不及一丈,柳鶴亭雖未出手,卻已凝神而備,陶純純依偎身側,半帶驚恐,半帶嬌羞。
突聽"靈屍"谷鬼長嘯一聲,雙臂一張,曲伸之間,兩隻瘦骨嶙峋、留着慘綠長甲,有如鬼爪一般的手掌,便已閃電般向"戚大器"前胸、喉頭要害之處抓去!
他身形呆木已極,但此番出招擊掌,不但快如閃電,而且指尖長甲微微顫動,竟似內家劍手掌中長劍所抖出的劍花。
數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成名劍客古三花,每一出手,劍尖必定抖出三朵劍花,行走江湖數十年,就仗着這一手劍法,極少遇着敵人,當時武林中人暗中傳語,竟作諺道:"三花劍客,一劍三花,遇上眼花,頭也開花!"可見武林中人對這"三花劍客"劍法之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