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州府作爲一個小城,每當夜晚降臨,家家便閉門鎖戶,少有人在街頭晃悠。
唯有花樓附近,小攤小販會撤得晚一些。
冷冷清清的餛飩攤上,脫了夜行衣外套的洛浮生正端着碗大快朵頤,她對吃一向沒講究,能填飽肚子就好。
攤主是個憨厚的中年漢子,認得眼前這位正是近日聞名全城的洛大師,見大師吃得暢快,又盛了小碟鹹魚幹送上去。
洛浮生來者不拒,正要夾一筷子魚乾往嘴裡塞,碟子被一隻大手移走,一隻油紙包的燒雞出現在她面前。
洛浮生眼睛一亮,放下碗拿起燒雞就要啃,被人搶走。
“喂,你拿來不就是讓我吃的嗎?”洛浮生瞪着將燒雞舉得高高的,她壓根夠不到的飛魄。
飛魄一臉鄙夷:“就你一個人吃嗎?”他坐下來,修長的十指熟練地將燒雞撕扯成塊,揀了塊最大的雞腿遞到洛浮生面前,“給。”
毫不客氣的洛浮生接過就啃,不一會兒吃得滿嘴油乎乎。
飛魄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遞過去,洛浮生接過來正要擦嘴,帕子湊到鼻子下面時嗅到一股甜甜的香膩味道,搭眼一看,那帕子粉嘟嘟的,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嘖……”洛浮生甩了甩手中的帕子,扔回飛魄懷裡,“我可不敢用。”
“嫌棄?”飛魄拿起帕子翻看一遍,“挺乾淨的。”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吃完一根雞腿,再拿一塊雞胸脯,洛浮生一邊啃一邊道,“人家花樓裡的姑娘留帕子給你,是在留情,你轉手拿來給別人用,豈非辜負了美人好意?”
“這不是花樓裡的姑娘給我的。”飛魄將帕子放到了桌上,顯然洛浮生誤認爲燒雞是他用“美色”換來的,“不過是去取個燒雞,還不用獻身。”
“那是誰的?”洛浮生好奇。
“你想知道?”飛魄笑眯眯地反問。
洛浮生收回好奇的視線,繼續專心吃雞:“我不想,你別說。”
飛魄輕笑一聲,轉了話題:“人也見了,有什麼收穫沒?”
“唔……”洛浮生用袖子一擦嘴,咕嚕嚕將剩下的餛飩湯喝乾淨,對着攤主一指飛魄,“他付錢。”說完起身走人。
飛魄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枚碎銀扔給攤主:“不用找了。”然後在攤主感激的目光注視下,將沒吃完的燒雞用油紙包好,匆匆追上去。
“問你話呢,跑什麼?”飛魄跳到洛浮生身前,雙手往腦後一背。
“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洛浮生難得一本正經,那攤上就她和飛魄兩人,說點什麼攤主都能聽到。
“那你查出了點什麼?”看樣子,洛浮生今晚的收穫不小。
“也沒什麼。”洛浮生嘟着嘴巴,她駐步看了看深色的夜空,突然問飛魄,“如果你是一方父母官,在你的地盤發生了命案,死者是沒有身份的流民,兇手是有權有勢招惹不起的人,你會管嗎?”
飛魄眉一挑,沒有回答洛浮生,反問道:“你會管嗎?”
洛浮生垂下眼睫,臉上露出幾分譏諷之色,不知是在笑誰:“我想管。”
“可惜你不是那個父母官。”飛魄輕聲道,他將油紙包好的碎雞放到洛浮生懷中,“或者說,當你坐在父母官的位置上時,可能就會換了念頭。”
“那就這麼讓他們逍遙法外嗎?”洛浮生目露茫然,她不甘地看向飛魄。
“昨兒個,我去醉霄樓的時候,正聽到說書先生在講一段古時俠客的傳奇。”飛魄突然道,他在洛浮生狐疑的目光下笑着開口,“那位俠客行俠仗義手刃真兇時,常愛說一句話。”
“什麼話?”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飛魄搖頭晃腦,學得一本正經,手往天上一指,“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
忽然一個炸雷從天際傳來,嚇得飛魄趕忙收回手來。
洛浮生噗嗤一聲笑了。
飛魄則抱着手心有餘悸:“說得又不是我,大春天的,打什麼雷?”
“你採花衆多,怎知未來會沒報應?”洛浮生似乎恢復了精神,聲音都變得輕快起來。
“我——那是都是你情我願。”飛魄本想發個誓來加重話語的真實性,又想到剛纔莫名而來的春雷,沒敢擡手。
洛浮生鄙視地瞅一眼飛魄,不願再跟這傢伙瞎扯:“我要回衙門休息了。”
飛魄知趣兒地張開雙臂,偷偷的出來,自然要悄咪咪回去。
一天裡已經被飛魄抱着飛來飛去好幾次的洛浮生已經習慣,二話不說雙臂一勾對方脖頸,腿一擡就跳了上去。
對於洛浮生的配合,飛魄顯得極爲高興:“抱好!”
腳下一踏,兩人消失在冷清清的街頭。
將洛浮生送到房間門口,飛魄揉揉少女有些雜亂的發頂,在對方嫌惡地擡手打開前先一步挪開手:“別胡思亂想,早點休息,明天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洛浮生知道飛魄指的是謝穆兩家的婚約,按照她請來的“穆家先祖”的說法,明個兒上午,就是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她倒是不擔心,只要按時給穆曉晗服下解藥,人自然會醒來,剩下的就看謝煙夠不夠愛穆曉晗了。
“如果謝煙不肯放棄穆小姐,你打算怎麼辦?”飛魄突然問,按照洛浮生的說法,若是沈謝兩家都不肯放棄穆曉晗,穆家先祖就會帶穆曉晗離開,“你真的打算要穆小姐的命?”
“不會。”
“那豈不是又回到了兩難的境地?
“我是說,謝煙不會不肯放棄穆曉晗。”洛浮生篤定地看着飛魄。
飛魄愣了愣,勾起脣角:“你就那麼相信他對穆曉晗的愛?”
“我不是信謝煙。”洛浮生烏黑的眸子在夜色下閃着堅定的光,“而是相信人間自有真情在。”
飛魄張張口,想要說些什麼,又吞了回去。
“還有……”洛浮生推開房門,擡腳邁進去,歪過頭來看着飛魄,一字一頓的說,“世間之事,若都要靠天道輪迴,還要父母官做什麼?”
飛魄一頓,隨即笑彎了雙眸,他沒有反駁洛浮生,而是搖搖手,輕聲道:“晚安。”
回答他的是緊緊關上的雙門。
在房裡的燭火點亮片刻,看着投射在窗戶紙上的人影一番忙活後熄燈,確定洛浮生已經上牀睡去,飛魄一直勾着的柔和的脣角漸漸抿直,狹眸裡閃出幾分狠劣,遠看着竟有些可怖。
他翻身上房,有一個黑衣人正跪在房頂等候。
“公子。”
“調查完了?”飛魄的聲音冷得彷彿寒日的冰。
“是。”黑衣人畢恭畢敬答道,“沈宅密室的棺材的屍體共計十一具。”
“十一具?”飛魄眉微凝,他記得密室中有十二口棺材,不過最後一口棺材並未釘死,當時時間有限他未多逗留,看來那口未釘死的棺材應該是空棺。
“是,其中有一口爲空棺。”黑衣人將調查結論一一彙報,“死者皆爲年輕女性,死亡時間最長的一位約爲三至五年前死亡,時間最近的不足十個月。由於死亡時間都過久,無法查證屍體是否有外傷,根據驗骨結果,十一位受害者都曾服毒,因毒發身亡的可能性最大。”
飛魄想起青萍提到的自殺而死的小妾流螢,冷笑一聲,從懷中抽出那方手帕,放在鼻尖聞了聞。
撲得脂粉太多,嗆得刺鼻,他還是喜歡洛浮生身上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味道。
“今夜你守在這裡。”飛魄決定再去會會這帕子的主人,“若房中休息的人有任何差池,我要你的命!”
“是。”黑衣人俯下頭去。
待飛魄離去的身影消失,黑衣人才舒口氣,擦擦汗津津的額頭。
又一道黑影落在了黑衣人身側,蹲下來,與他一起托腮。
“主子又發脾氣了?”
“大約是沒想到會扯到御廷尉。”
“我看不像。”
“嗯?”
“多半是因爲咱們腳底下這位。”
“……”
“哎呀,你個榆木疙瘩,講了你也不懂。走了。”
“有任務在身,你要去哪裡?”
“主子讓你守,又沒讓我守。難得有假,當然是去喝花酒。”
“……”
趴在牀上瞪着牀樑發呆的洛浮生並不知道自己房頂上剛剛發生了什麼,現在又在發生着什麼。
事實上,在她沒有插手謝穆兩家的事情之前,她是跟着其他衙差一樣睡大通鋪的,這次從穆家回來,張捕頭纔給她單獨安排了間房。
這對女兒身的洛浮生來講自然是件大好事,不說穿衣脫衣更加方便,睡在男人窩裡,最要命的是雷打不動的呼嚕聲。
但是此時的洛浮生睡不着,她腦子裡一遍又一遍重複着青萍的那些話。
如果沒猜錯,沈宅密室的那些棺材裡躺着的,怕就是沈夫人給沈書墨納的十數位小妾。按照青萍的說法,這些小妾應該與流螢一樣,都是沒有什麼身份與存在感的流民或孤兒,所以即使死了,也不會有人去找去懷疑。
青萍那麼聰明,定然早已猜出那些小妾絕非是主動離開,她今天的話真真假假,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但是傷心的樣子又不像裝出來的。洛浮生甚至覺得,青萍早已料到她會去找她,連會問什麼問題都想到了。
這沈家的水好深啊……
洛浮生翻個身,抱緊了懷中的薄被。
沈書墨爲什麼要通過裝瘋賣傻來自保?僅僅是因爲沈夫人與沈魄之間違背倫理的關係嗎?沈夫人爲何要給已經癡傻的沈書墨納這麼多妾室?又爲什麼要一一殺死?殺了爲什麼不毀屍滅跡,而是要留在密室中?如果不阻止,還會有下一個受害者嗎?沈夫人如此善妒,爲什麼會放過與沈魄關係密切的青萍?青萍周旋在沈書墨與沈魄之間,又是爲了什麼?
還有滕州府府衙,從張捕頭的表現來看,怕是早已對沈家有過懷疑。
流民也好,孤兒也罷,再沒人管,也是滕州府的記錄在冊的,憑空消失定然會引起官府注意。
懷疑,卻不徹查,是因爲懼怕沈魄的權威嗎?畢竟爲了幾個流民,去得罪在御廷尉任職的官員,看起來很不划算,說不定,這滕州府衙的知府,也有把柄在沈魄手中。
官官相護……煩躁……洛浮生掀開被子把頭一蒙,半晌又掀開,露出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個不停。
本來只是想隨手管個閒事,趁機接近謝家,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結果東西沒拿到,還惹了一身麻煩……嘛,沈家的事其實只要視而不見,也不算什麼麻煩……但是她天生就是愛管閒事的命啊……怎麼能放着這麼多人命不管?
“洛浮生啊洛浮生,你早晚會死在自己手裡。”
在睡着之前,洛浮生捏着自己的鼻子甕聲甕氣的說。
而在打定主意要插手沈家事的洛浮生安心進入夢鄉之時,飛魄再次出現在了沈宅。
他看着立在沈書墨院中不知多久的藍衫女子,飛身貼近,將青萍帶上了樓頂。
“公子,你若推開奴家,怕是什麼都問不到了。”
青萍貼在飛魄胸口,纖白的手指攥着細膩的衣料,在對方皺眉意欲將她推開之前,輕笑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