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爲寫作而生的人。
記憶中的第一天,是八十年代的某個下午,上海市閘北區天潼路799弄59號過街樓上。我看到窗外刺眼的亮光,還看到牆上掛着的相框,好像是媽媽抱着嬰兒的我。那個瞬間,我就有個疑問——我是誰?這不是在裝B,而是我的記憶裡,真的存有這麼一段,因爲是人生的第一段,反倒記得格外清晰。
至今,我覺得自己是個記憶力超強的人,雖然小時候並未有過這種感覺。
整個青少年時代,我讀過金庸的幾乎全部作品,部分“古龍”,還有《三國演義》《西遊記》……《紅樓夢》我沒讀完,但《水滸傳》讀過至少一百遍。世界名著嘛,從前家裡有本《悲慘世界》,滑鐵盧戰役的那段,我讀過十多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讀過五十遍,保爾柯察金的名言背誦得滾瓜爛熟;但我最喜歡的,是司湯達的《紅與黑》,最後於連上了斷頭臺,瑪蒂爾德小姐抱着愛人的頭顱去埋葬,成爲我整個青少年時期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於連,但又不像他那麼聰明和世故,更沒有他的好運氣,可以遇到雷納爾夫人和瑪蒂爾德小姐這樣可愛的女子。
但是,我沒讀過正規的大學,曾被認爲是件頗爲遺憾,偶爾也覺得自卑的事。
我學的是電報專業,一度能背出兩千箇中文電碼,但沒來得及發過一份電報,這個行業就被淘汰了。我被迫改行到郵政窗口,接收EMS快件和包裹,收銀和填單。後來說起中石油、中移動之類央企,才發現我也曾是央企員工,而且是壟斷央企,當時卻沒人這麼想。
我做着平凡的工作,每天上班下班簡單重複。我很少跟同事們說話,沒什麼共同語言。至於和我一樣喜愛文學的只遇到過一個,年紀比我大了十幾歲,因爲我在單位的電腦裡,發現了她打的古典詩詞。於是,我也經常暗中打幾段陸游和辛棄疾的詞上去。
可我連文藝小青年都算不上,因爲不會裝逼。心情陰鬱就會激發傾訴的慾望——自己是唯一的聽衆。從十八歲到二十歲,每星期悄悄寫三首詩。最早記錄在一本寶藍色封面的筆記本上,後來整個本子都寫滿了,換了好幾本黑麪抄。我常去靜安區圖書館,在報刊閱覽室裡坐上半天,看詩刊,看收穫,看莫言的《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
我在爲前途而彷徨,擔心自己要困在一個平凡之地度過一個平凡人生。我害怕會像身邊那些成年人那樣,漸漸喪失靦腆,學會撲克牌和麻將,爲了幾百塊錢或幾包年貨而爭吵,在別人替你安排好的航道里隨波逐流。但,當你爲這些而恐懼時,也許你還有機會,如果連恐懼都感覺不到?那纔是完蛋。
2000年,我開始上網,也開始寫小說。我嘗試把最初的小說,貼到“榕樹下”網站。我不太在意外面真實的生活,小說也多是內心寫照,或是天馬行空的想象,大多跟歷史有關。當時,那個網站上有許多才華橫溢的作者,我看着他們的作品覺得自己壓力好大啊。然而幾年後,這些人紛紛銷聲匿跡,大概是因爲沒什麼讀者也沒多少收入,就漸漸地放棄了寫作。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幸運,一直堅持了下來,如此而已。
還是在2000年,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人民文學·貝塔斯曼”杯小說比賽,便寫了短篇小說《綁架》發了過去。幾個月後,從十四萬篇投稿中,我意外獲獎了,平生第一次去北京,參加了頒獎典禮,小說發表在那年的《當代》文學期刊上。終於,我認識了許多有名的作家,文學期刊的編輯,出版社的領導……但我並沒有沿着這條路走下去。
我想,得獎啊什麼的並不重要,所有的獎是給你的過去,不是給你的現在,更不是給將來。我見到的那些人,好像都是些很厲害的大人物,在北京在全國叫得出名字的……但爲什麼要圍着他們轉呢?有沒有必要擠進他們的圈子?
在寫作這條道路上,你可能會很有成就。但要記得,絕不能輕視任何人,就像絕不能輕視自己那樣。有朝一日,我會不會也變成自己曾經討厭過的那種人?也許會,也許不會,很遺憾,我們大多數人屬於前者。但請你別忘了今天,別忘了你最初爲了什麼而寫?不是什麼改變命運的鬼話,而是你想要傾訴內心。
第二年,國際形勢風雲突變,中美軍機在南海相撞;基地組織劫機撞了紐約世貿中心;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病毒》完工,也是中文互聯網上第一部長篇驚悚小說或者說是懸疑小說——儘管當時我自己都不知道什麼叫懸疑小說?
但可以說,2001年是中國懸疑元年,也是我自己人生道路上第一個分水嶺。
又隔了一年,我的工作調動了,因爲寫作引起領導關注,我被調離基層的郵政局,來到四川北路的郵政總局。那是棟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折衷主義風格大廈,遠東第一大廳,羅馬科林斯式外牆立柱,巴洛克式鐘樓。我的工作是編撰郵政史,從光緒年間的大清郵政,到播遷海島的中華郵政。
跟我同一個辦公室的只有個老領導,退休後返聘的。他沒有官架子,更像個退休工人,對我滿臉笑嘻嘻。他同所有愛拉着年輕人聊天的老人一樣,總是講着他的故事。諾大而古老的郵局辦公室,只有我們兩個。我們的辦公桌面對面,我將聽他講一輩子的故事。
雖然,他的故事很精彩,對於尚未見過世面的小年輕,是個遼闊的新世界。但聽一次兩次新鮮,天天假裝認真聆聽,並且持續三四年,恐怕要令人崩潰了……當時我並沒有料到,這些故事會對我後來的創作有多重要。
再後來,就是你們都知道的《荒村公寓》《地獄的第19層》《蝴蝶公墓》《天機》……那一年,我從郵政系統辭職,自己開了家文化公司。我依然保持每天都寫小說的狀態,雖然比不過網文大神們,但旺盛的寫作慾望從未變過——我覺得自己是有多麼幸運啊。
2013年,我在《生死河》的後記中寫道:“今年三月,深夜京城,雍和宮西五道營衚衕,友人賜我一本張承志的《心靈史》。觸摸此書,滿心歡悅,翻開的第一頁,讀到的第一行字,就令我心跳加快,眼眶幾乎溼潤——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嶺上。而我想,從《謀殺似水年華》開始,我已站在這條山脊上很久了。但是,任何人想要越過這條分水嶺,卻如渡過生死河般艱難困苦。”
2014年,我開始寫一連串的短篇小說,發表在我的新浪微博上,有個共同的標題都叫“ #最漫長的那一夜#”,大多來自記憶中的人和事,比如我的父母和親人,比如童年的某個特別經歷,比如青少年時代的同學,比如當年跟我一個辦公室的老領導……直到今晚仍不停歇。
現在,第三道分水嶺就在眼前。
2015年3月15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