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妮似乎變了。
這天早上,天氣出奇地好,陽光明朗地照耀着,是冬季少見的。花園裡一片燦爛,陽光在樹葉上閃着光彩,潔兒一清早就跑到花園的石子路上去曬太陽,伸長着腿,閉着眼睛,一股說不出來的舒服的樣子。早餐桌上,涵妮對着窗外的陽光發愣,臉上的神色是奇異的。飯後,她忽然對雲樓說:
“你今天只有一節課?”
“是的。”
“逃課好嗎?別去上了。”
“爲什麼?”雲樓有些驚奇,涵妮向來對他的功課看得很重,從不輕易讓他逃課的。
“天氣很好,你答應過要帶我出去玩的。”
雲樓更加驚異了,他很快地和雅筠交換了一個眼光,坐在一邊看報的楊子明也放下了報紙,警覺地擡起頭來。
“哦,是的,”雲樓猶豫地說,自從和李大夫談過之後,他實在沒有勇氣帶涵妮出門。“不過……”
“不要‘不過’了!”涵妮打斷了他,走到他面前來,用發亮的眸子盯着他,“帶我出去!帶我到郊外去,到海邊去,到山上去都可以,反正我要出去!你答應過的,你不能對我失信!……”
雲樓求助地把眼光投向雅筠。
“涵妮,”雅筠走了過來,語氣裡帶着濃重的不安,“你的身體並不很好,你知道。雖然今天有太陽,但是外面還是很冷的,風又很大,萬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我認爲……還是在家裡玩玩吧,好嗎?”
“媽,”涵妮凝視着雅筠,“讓我多看看這個世界吧,不要總是把我關起來。”回過頭來,她直視着雲樓,一反常態,她用不太平和的聲調說:“你不願帶我出去嗎?我會變成你的累贅嗎?”
“涵妮!”雲樓說,“你明知道不是的……”
“那麼,”涵妮挺直了身子,“帶我出去!”
雲樓沉吟着還沒有回答,坐在一邊,始終沒有說話的楊子明站起身來了,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他丟在雲樓的身上說:
“這是我車子的鑰匙,開我的車去,帶涵妮到郊外去走走。”
“子明!”雅筠喊。
“涵妮說得對,她該出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子明說,含笑地望着涵妮,“好了,你還不到樓上去換衣服,總不能穿了睡袍去玩吧!多穿一點,彆着了涼回來!”
涵妮眼睛一亮,脣邊飛上一個驚喜交集的笑,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就轉身奔上了樓梯。這兒,雅筠用一對責備而擔憂的眸子,盯着楊子明說:“你認爲你這樣做對嗎?”
“一個沒有歡樂的生命,比死亡好不了多少。”楊子明輕輕地說,把目光投向雲樓,“要好好照顧她,你知道你身上的重任。”
“我知道,楊伯伯。”雲樓握着鑰匙,“你們別太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她,說不定,出門對她是有利的呢!”
“但願如此!”雅筠不快地說,皺攏了眉頭,默默地走向窗子旁邊。
涵妮很快地換好衣服,走下樓來了,她穿了件白色套頭的毛衣,墨綠色的長褲,外面罩了一件白色長毛、帶帽子的短外套,頭髮用條綠色的緞帶扎着,說不出地飄逸和輕靈。她的臉上煥發着光彩,眼睛清亮而有神,站在那兒,像一朵彩色的、變幻的雲。
“好美!涵妮。”雲樓目不轉睛地望着她。
“走吧!雲樓。”涵妮跑過去,先對雅筠安慰似的笑了笑,“媽媽,別爲我擔心,我會好好的!”
“好吧,去吧!”雅筠含愁地微笑了。“但是,別累着了哦!晚上早一點回來!”
“好的,再見,媽媽!再見,爸爸!”
挽着雲樓的手,他們走了出來,坐上車子,雲樓發動了馬達,開了出去。駛出了巷子,轉上了大街,涵妮像個小孩第一次出門般開心,不住地左顧右盼。雲樓笑着問:
“到哪兒去?”
“隨便,要人少的地方。”
“好,我們先去買一份野餐。”雲樓說,“然後,我們開到海邊去,如何?”
“好的,一切隨你安排。”涵妮帶笑地說。
雲樓扶着方向盤,轉頭看了涵妮一眼,她帶着怎樣一份孩子氣的喜悅啊!這確實是一隻關久了的小鳥,世界對她已變得那樣新奇。
買了野餐,他們向淡水的方向開去。陽光美好地照耀着,公路平坦地伸展着。公路兩邊種植的木麻黃聳立在陽光裡,一望無垠的稻田都已收割過了,一叢又一叢的稻草堆積得像一個個的寶塔。稻田中阡陌縱橫,間或有一叢修竹,圍繞着一橡小小的農家,涵妮打開了車窗,一任窗外掠過的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只是一個勁兒地眺望着,不住口地發出讚歎的呼聲:“好美啊,一切都那麼美!”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她把盈盈的眸子轉向他,“雲樓,你早就該帶我出來了!”
雲樓微笑着,望着眼前的道路,涵妮再看了他一眼,他那挺直的鼻子,那專注的眼神,那堅定的嘴角,和那扶着方向盤的、穩定的手……她心中涌起一陣近乎崇拜的激情,雲樓,雲樓,她想着,我配得上你嗎?我能帶給你幸福和快樂嗎?未來又會怎樣呢?萬一……萬一有那麼一天……她猛地打了個冷顫。
他立即敏感地轉過頭來,用一隻手攬着她。
“怎麼了?冷了嗎?把窗子關上吧。”
“我不冷,”涵妮說,順着雲樓的一攬,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嘆息地說,“雲樓,我好愛好愛你。”
雲樓心中通過一陣帶着酸楚的柔情。
“我也是,涵妮。”他說着,情不自禁地用面頰在她的頭髮上輕輕地摩擦了一下。
“我會影響你開車嗎?”她想坐正身子。
“不,不,別動,”雲樓說,“就這樣靠着我,別動,別離開。”
她繼續依偎着他,那黑髮的頭貼着他的肩膀,頭髮輕拂着他的面頰。這是雲樓第一次帶她出門,坐在那兒,他的雙手穩定地
扶着方向盤,眼睛固定地凝視着窗外的道路,心裡卻充塞着某種又迷惘、又甜蜜、又酸楚、又淒涼的混合的滋味。這小小的身子依偎着他,帶着種單純的信賴,彷彿雲樓就是她的天,就是她的上帝,就是她的命運……可是,未來呢?未來會怎樣?這小小的身子能依偎他一輩子嗎?感受着她身體的溫熱,聞着她衣服和髮際的芬芳,他心神如醉。就這樣靠着我吧!涵妮!別離開我吧!涵妮!我們就這樣一直駛到世界的盡頭去,到月亮裡去!到星星上去,到天邊的雲彩裡去吧!涵妮!
就這樣依假着,車子在公路上疾馳。他們都很少說話,涵妮扭開了收音機,於是,一陣抑揚頓挫的小提琴聲飄送了出來,是貝多芬的《羅曼史》。她闔上了眼睛,陽光透過了玻璃窗,照射着她,暖洋洋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陽光!從來沒有過這樣醉意醺然的一刻。未來?不不,現在不想未來,未來是未可知的,“現在”卻握在手裡。
未來?雲樓同樣在想着:不,不,不想未來!讓未來先躲在遠山的那一面吧!我要“現在”,最起碼,我有着“現在”,不是嗎?不是嗎?讓未來先匿藏着吧!別來驚動我們,別來困擾我們!
車子到了海邊,在沿海的公路上駛着,海浪的澎湃和海風的呼嘯使涵妮驚醒了過來,坐正了身子,她眺望着窗外的海,蔚藍蔚藍的,無窮無窮的,一望無垠的,她喘了口氣,歡呼着說:
“海!”
“多久沒看到海了?”雲樓問。
“不知道有多久,”涵妮微蹙着眉,“可能是前輩子看到過的了。”
“可憐可憐的涵妮!”雲樓低聲地說。
“這是什麼地方?”
“白沙灣。”
“白沙灣?”涵妮閉了一下眼睛,“好美的名字。”
雲樓把車子停了下來,熄了火,關掉了唱機。
“來,我們去玩玩吧!”
涵妮下了車,海邊的風好大,掀起了她的頭髮,她迎風而立,喜悅地呼吸着海風,眺望着海面,她閃亮的眸子比海面的陽光還亮。雲樓走過去,幫她戴上了大衣上附帶的小帽子,但是,一陣風來,帽子又被吹翻了,涵妮抓住了他的手:
“別管那帽子!”她叫着。“我喜歡這風!好美好美的風呵!”
雲樓被她的喜悅感染着,不自禁地望着她,好美好美的風呵!他從沒聽說過風可以用美字來形容的,但是被她這樣一說,他就覺得再沒有一個字形容這風比美字更好的了。挽着涵妮,他們走向了沙灘。路邊的岩石縫裡,開着一朵朵黃色的小花,涵妮邊走邊採,採了一大把,舉着小花,她又喜悅地喊着:
“好美好美的花呵!”
海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陽光照射在白色沙礫上,反射着,璀璨着,每一粒細沙都像一粒小星星,涵妮跑上了沙灘,伸展雙臂,她仰頭看着陽光,旋轉着身子,叫着說:
“好美好美的太陽呵!”
太陽曬紅了她的雙頰,她把喜悅的眸子投向雲樓,給了他嫣然的一瞥。然後,她跑開,彎腰握了一大把沙子,再鬆開手指,讓沙子從她的指縫裡流瀉下去,她望着沙子,笑得好開心好開心,再度嚷着:
“好美好美的沙呵!”
站在海浪的邊緣上,她新奇地望着那海浪涌上來,又退下去,新奇地看着那成千成萬的、白色的小泡沬,喧囂着,擁擠着,再一個個地破碎,幻滅……然後,新的海浪又來了,製造了無數新的泡沫,再度地破碎,幻滅,然後又是新的,她看呆了,喃喃地說着:
“好美好美的海浪呵!”
雲樓走了過來,一把攬住了她,他扶起她的臉來,審視着她,那勻勻淨淨的小臉,那清清亮亮的眼睛,那小小巧巧的鼻子,那秀秀氣氣的嘴脣,以及那溫溫柔柔的神情,他按捺不住一陣突發的激情,抱緊了她,他嚷着:
“好美好美的你呵!”
俯下頭去,他吻住了她,他的胳膊纏着她小小的身子,這樣纖弱的一個小東西啊!涵妮!涵妮!涵妮!他吻着她,吻着,吻着,從她的脣,到她的面頰,到她那小小的耳垂,到她那細細膩膩的頸項,把頭埋在她的衣領裡,他顫慄地喊着:
“涵妮!我多愛你啊!我每根血管裡,每根神經裡,每根纖維裡,都充滿了你,涵妮,涵妮啊!”
涵妮的身子緊貼着他,她的手纏繞着他的脖子,一句話也沒說,她發出一聲滿足的、悠長的嘆息。
他擡起頭來,她的眼裡閃着淚光。
“怎麼了?涵妮?”他問。
她癡癡地仰望着他,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他再問,“爲什麼又眼淚汪汪的了?我做錯什麼了嗎?”
“不,不,雲樓。”她說,用一對悽惻而深情的眸子深深地望着他,“雲樓,”她慢吞吞地說,“你不能這樣愛我,我怕沒福消受呢!”
“胡說!”雲樓震動了一下,臉色變了,“你這個傻東西,以後你再說這種話,我會生氣的!”
“別!別生氣!”涵妮立即抱住他,把面頰緊貼在他的胸口,急急地說,“你不要跟我生氣,我只是隨便說說的。”擡起頭來,她對他撒嬌似的一笑,“你瞧,我只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麼!”
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
“好,你笑了,”涵妮喜悅地說,“就不許再生氣了!”
雲樓握住了她的手。
“沒有人能跟你生氣的,涵妮,”他嘆口氣,“你真是個很傻很傻的小東西!”
沿着綿邈不斷的海岸,他們肩並着肩,緩緩地向前面走去。他的手攬着她的腰,她的手也攬着他的。在沙灘上留下了一長串的足印。她的頭依着他的肩,一層幸福的光彩燃亮了她的臉,低低地,她說:
“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如果能這樣過一星期,我就死而無憾了!”
他的手矇住了她的嘴。
“你又來了!”他說,“我們會這樣過一輩子,你知道嗎?”
“好的,我不再說傻話了!”她說,笑着,用一對嫣然的、美好的眸子注視着他。走到岩石邊上,他們走不過去了。太陽把兩個人身上都曬得熱烘烘的。雲樓解下了他的大衣,鋪在沙灘上,然後,他們在沙灘上坐了下來。涵妮順勢一躺,頭枕在雲樓的腿上,她眯着眼睛,正視着太陽,說:
“太陽有好多種顏色,紅的,黃的,藍的……我可以看到好多條光線,不同顏色的!”收回目光,她看着雲樓,再一次說:“我好幸福,好幸福,好幸福!”搖搖頭,她微笑着,“我不知道我的幸福有多少,比海水還多!世界上還會有人比我更幸福嗎?”閉上眼睛,她傾聽着,“聽那海浪的聲音,它好像在呼喊着:雲樓——雲樓——雲樓——”
“不是,它在呼喊着:涵妮——涵妮——涵妮!”
他們兩人都笑了,笑做一堆。然後,涵妮開始唱起她深愛的那支歌:
我怎能離開你,
我怎能將你棄,
你常在我心頭,
信我莫疑。
願兩情長相守,
在一處永綢繆,
除了你還有誰,
和我爲偶。
……
她忽然停止了唱歌,凝視着雲樓,說:“我問你一個問題,雲樓。”
“嗯?”雲樓正陶醉在這溫馨如夢的氣氛中。
“你覺得翠薇美嗎?”
“哦?”雲樓詫異地看着涵妮,“你怎麼忽然想起這樣一個問題?”
“回答我!”她說,一本正經地。
“說實話,相當不錯。”他坦白地說。
“假如……我是說假如,”她微笑地望着他,“假如沒有我的話,你會愛上她嗎?”
“傻話!”他說。
“回答我。”她固執地說。
“假如——”雲樓笑着,“假如根本沒有你的話,可能我會愛上她的。”
涵妮笑了笑,坐起身來,她的笑很含蓄,帶點兒深思的神情,她這種樣子是雲樓很少看到的。用雙手抱着膝,她望着海浪的此起彼落,半晌不言也不語。雲樓望着她,他在她臉上看到一種新的東西,一種近乎成熟的憂鬱。他有些驚奇,也有些不安。
“想什麼?”他問。
“我在想——”她深思地說,“那些海浪帶來的小泡沬。”
“怎樣呢?”
“那些小泡沬,你仔細看過了嗎?它們好美,像一粒小珍珠一樣,映着太陽光,五彩繽紛的。可是,每個小泡沫都很快就破碎了,幻滅了,然後,就有新的泡沬取而代之。”
雲樓迷惑地凝視着涵妮,有些神思恍惚,她在說些什麼?爲什麼她那張小小的臉孔顯得那麼深沉,那麼莊嚴,那麼鄭重,那麼不尋常?
“怎樣呢?”他再問。
“我只是告訴你,”涵妮低低地說,“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握着一個泡沫,卻以爲握着的是一顆珍珠。”她揚起睫毛來,清明如水的眸子靜靜地望着他的臉。“假若有一天,你手裡的那個泡沬破碎了,別灰心哦,你還可以找到第二個的,說不定第二個卻是一粒真的珍珠。”
雲樓輕輕地蹙起了眉頭。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他說,“你變得不像你了。”
她跳了起來,笑着奔向水邊,嚷着說:“好了,不談那些,我們來玩水,好嗎?”
“不好,”雲樓趕過去,挽着她,“海水很涼,你會生病。”
“我不會,我想脫掉鞋子到水邊去玩玩。”
“不可以,”雲樓拉着她,故意沉着臉,“你不聽話,我以後不帶你出來了。”
“好人,”她央求着,笑容可掬,“讓我踩一下水,就踩一下。”
“不行!”
她對他翻翻眼睛,噘着嘴,有副孩子撒賴的樣子。跺踩腳,她說:“我偏要!”
“不行!”
“我一定要!”
“不行!”
“我……”
“你說什麼都不行!”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用手攬着他的脖子,她笑着,笑得好美好美,好甜好甜,好溫柔好溫柔。
“你把我管得好嚴啊,”她笑着說,“我逗你呢!”
“你也學壞了!”雲樓說,用兩隻胳膊圈着她的腰,“學得頑皮了!當心我報復你!”
他對她瞪大了眼睛,扮出一股兇相來,她又笑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笑得咯咯不停,笑得倒在他懷裡。他抱住了她,說:
“看那潭水裡!”
在他們身邊,有一塊凹下的岩石,積了一潭漲潮時留下的海水,好清澈好清澈,碧綠得像一潭翡翠。他們兩個的影子,正清楚地反映在水中。涵妮不笑了,和雲樓並肩站着,他們俯身看着那水中的倒影,那相依相偎的一對,那如詩如夢的一對。水中除了他們,還有云,有天,有廣漠的穹蒼。她靠了過來,把頭依他的肩上。水中的影子也重疊了,她開始輕輕地唱了起來:
願今生長相守,
在一處永綢繆,
除了你還有誰,
和我爲偶。
倒在他懷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緊抱着他的腰,她整個身子都貼着他,熱情地,激動地,奔放地,她嚷着說:
“噢,雲樓,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好愛好愛你!如果有一天我會死,我願意死在你的腳下!”
於是,她又唱:
願今生化作鳥,
飛向你暮和朝,
將不避鷹追逐,
不怕路遙。
遭獵網將我捕,
寧可死傍你足,
縱然是恨難消,
我亦無苦。
“哦,涵妮,涵妮。”雲樓抱緊了她,心中漲滿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