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第144章

“星艦即將離開蟲洞區, 能量反應在正常範圍內。”

“檢測通訊信號。”

“通訊信號正常,正在解碼信息——”

第八星系,星際遠征隊的實驗室接收到了音量穩定的噪音, 此時, 距離實驗艦出發, 已經過了十六天, 按計劃, 他們將會在這一天抵達玫瑰之心,天然蟲洞區的另一頭。

整個第八星系同步直播載人實驗過程,同一時間, 在線人數達到了四個億,而數字還在不斷上升, 四億人一起豎着耳朵, 聽來自扭曲時空裡的噪音。

“真讓人難以置信, ”托馬斯楊感慨道,“第八星系的同胞們也太一心向學了, 無聊的科普直播都有這麼多人在線看,前途不可限量!”

泊松楊涼涼地說:“你是不是傻?”

“弟弟,”托馬斯楊咬着腮幫子強行微笑,壓着聲音說,“你的出生雖然是一個買一送一的悲劇, 我也理解你先天發育不良, 語言功能障礙——但你不覺得自己這句話使用的頻率太高了嗎?”

泊松楊用眼角掃了他一下:“當年第七星系被反烏會襲擊的時候, 林將軍放了八億難民入境, 之後躍遷點被炸燬, 在八星系和聯盟之間開了一條天河,好多人以爲自己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去了, 懂了嗎?在線只有四億人,那是因爲今天是工作日,很多人不方便看直播。”

托馬斯楊一愣。

這時,遠征隊地面技術支援解碼了星艦傳回來的信息,方纔的噪音被放慢了一千五百倍速,能聽清內容了,原來星艦發回的信息是第八星系的《自由聯盟軍之歌》,渾厚的大合唱已經播放到了結尾,最終停在一個高亢的音符上,透過扭曲的時空,被多次摺疊解碼,聽起來有些失真,像從另一個世界傳回來的,而後一曲終了,停頓了幾秒,又播起下一首歌,是一首來自聯盟的抒情小調,講初戀的故事,記不清是第幾個星系先火起來的,反正人人都聽過,與《自由聯盟軍》之歌無縫銜接。

一時間,沒心沒肺如托馬斯楊,也感覺到了第八星系與聯盟那種難以分割的聯繫。

“玫瑰之心外是第一星系,之前他們沒有深入過玫瑰之心,不知道也就算了,但上次總長和你們直接跑到玫瑰之心聚齊,把聯盟嚇了一跳,這麼長時間了,他們那邊不可能一點準備也沒有,”圖蘭和林靜恆姍姍來遲,一起走進星際遠征隊的實驗室,圖蘭一邊走,一邊小聲對他說,“我還是覺得實驗星艦裡應該帶幾架機甲……”

“一個科研團隊,混進幾架武裝機甲,你是要幹什麼?以前說不知道蟲洞那邊有什麼還交代得過去,現在明知道芳鄰是誰,還這麼幹,”林靜恆說,“擔心別人沒有把柄嗎?”

圖蘭問:“可萬一他們要是翻臉呢?”

“保持通訊暢通,”林靜恆看了她一眼,揮手要來了遠征隊實驗星艦的雙向通訊工具,“遠征隊,聽得見我說話嗎?”

雙方的交流有一點時間差,那邊好一會纔回答:“林將軍。”

“到了玫瑰之心,如果碰到聯盟軍或者中央軍,先代我向他們的伍爾夫元帥問好,就說我在蟲洞這頭遙祝他老人家身體健康。”林靜恆說完,伸手揮開懸浮在空中的小話筒,站定了,轉頭對圖蘭說,“他們沒理由翻臉,就算有,也不敢,放心吧。”

圖蘭:“……”

統帥實在是一位有條件的時候要日天日地,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日天日地的男子。

陸必行早早等在遠征隊實驗室,正站在二層跟人負責人交代什麼,突然聽見這麼一句,一低頭,就看見這位旁若無人的溜達進來放話。林靜恆撩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在大庭廣衆之下沒表示什麼,只是很輕地對他點了一下頭。

遠征隊負責人聽話聽了一半,發現總長沒了下文,只好奇怪地問:“總長?”

陸必行鬆了鬆領口,忘了剛纔說到哪了,只好高深莫測地衝他微笑起來。

“按照目前的公轉週期推算,玫瑰之心到沃託最多佈置四個軍事要塞,除了第一星系邊境守軍杜克以外,沒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人,限重‘24’的躍遷通道能過一支超時空重甲戰隊,我要是想過去,從玫瑰之心開到沃託,六個小時足夠了。除非他們把聯盟中央的第一星系也炸成孤島,或者把全境兵力都調到玫瑰之心。”林靜恆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對圖蘭說,“興師動衆,就爲了一支只有三個人的科考隊嗎?伍爾夫是統帥,不是瘋子,沒那麼草木皆兵,再說各地中央軍現在自主權相當高,也不一定會聽他的。”

圖蘭沉默了一會:“你到現在還相信,伍爾夫不是瘋子嗎?”

林靜恆沒回答。

林蔚還在世的時候,他記得老元帥經常會來看他們,那時候他還是“伍爾夫爺爺”。

在林靜恆印象裡,這位伍爾夫爺爺從來都不是那種慈眉善目的長相,特別是上了年紀以後,他骨骼分明,皮肉很薄,如刀刻的皺紋是一輩子不苟言笑的證明,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話不多,有時候實在不知道該和他們交流什麼,只會拿一些很智障的小禮物,拘謹地問他們喜不喜歡。

但是他的手掌厚實有力,撫過孩子柔軟的頭頂時,總是寧緊的眉頭會打開一點,流露出沉默而溫和的氣息。

林蔚是怎麼死的,林靜恆不是很清楚,官方的說法是因病去世,他那時太小,也無力追查真相,只好姑且這麼信。

他記得那天陰沉沉的,因爲林蔚將軍的葬禮很隆重,聯盟中央裡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他們刻意調整了沃託的天氣,讓它看起來應景一些。家裡到處都很嘈雜,莫名其妙的人三五成羣,還有嗡嗡亂飛的採訪機。他牽着妹妹躲開他們,湊在一起作伴,無意中聽見一羣不認識的人小聲議論。

“……其實我這裡有個內/幕/消息,你們沒聽說過吧,林蔚將軍很可能是自殺的。”

“我是猜到了一點,”另一個人說,“沃託平均壽命三百多歲,從來沒出現過兩百歲以前波普崩潰的先例,以他的身份和醫療條件,怎麼可能?”

伊甸園裡出生的孩子,沒聽說過什麼叫“自殺”,也沒有概念,不滿十歲的小男孩聽得半懂不懂,卻下意識地覺出了那些話裡的殘忍,於是緊緊捂住了妹妹的耳朵。

“勞拉格登是白塔的人,白塔深入伊甸園的核心,要我說,這些人一旦叛變,可不就跟家宅鬧鬼一樣麼?說不定林蔚將軍和伊甸園之間就是被她做了什麼手腳,才讓人精神崩潰走向絕路的。”

“但是我倒是聽說他們倆感情還不錯……”

“政治聯姻能有什麼感情?自己願意的婚姻都長不過三年——這些大人物,對外還不都那麼說嗎。”

“勞拉格登的事不明不白,不過我倒是聽說,他們倆之間是有感情,但那點感情不見得是真的,據說是當年勞拉格登利用伊甸園違規操作的結果……你知道,多巴胺什麼的,只要量足,你能愛上一條狗。”

“你才愛上一條狗!”

他們高高低低地驚歎聲,像一羣圍着腐肉七嘴八舌的烏鴉,聽得人殺意沸騰,林靜恆手勁太大,靜姝難受地掙扎起來。

突然,那夥人一起啞巴了,聲音低了下去,尷尬地站成一排——伍爾夫元帥大步闖了進來,他的頭髮好像一夜間白了一多半,雙頰也凹陷進去,然而還是很高,像一棵樹。鷹隼似的目光狠狠地颳了一圈,他一個字也沒說,身後的秘書朝角落裡躲的兩個孩子招招手。

兩個孩子連忙跟上去,王秘書的隻言片語落到林靜恆耳朵裡,他對老元帥咬耳朵說:“……恐怕拒絕不了管委會的要求,咱們只能留下一個。”

伍爾夫沒有回頭看兩個孩子,好像看多了會傷眼一樣:“那就交給陸信吧,我跟他打過招呼了。”

林靜恆小心翼翼地擡起頭。

王秘書說:“我以爲您會想親自照顧。”

伍爾夫腳步一頓,有那麼一瞬間,林靜恆覺得他的脖子動了動,彷彿是想回頭看他們一眼,然而終於還是沒有。

好一會,老元帥才啞聲說:“……照顧不了了,我老了,受不了這種……這種……帶走吧,看了傷心。”

看了傷心,於是不看,所以若干年後,才能毫不猶豫地下手吧?

那時靜姝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不安地在他手裡掙動了一下,掌心裡不知道是誰的汗,互相蹭在一起,那時候還有相依爲命的溫度。

林靜恆緊緊地拉着她,心想:“還有我呢,我會保護你的。”

可是……

他沒做到。

他連她的婚禮都沒有參加,二十多年沒回過沃託,二十多年沒親眼見過她。最親近的距離,是在小行星上隔着一個生態艙,可是他身不由己,把她當成平生最危險的敵人對付,緊繃的心絃裡不敢泄露一點真心,也塞不下一點真情了。

陸必行替湛盧仿造的那隻機械手怎麼看怎麼不對,因爲他沒見過當年那個穿着校服的少女。

林靜恆神色不變地對圖蘭說:“相比聯盟,海盜自由軍團會更麻煩一點,他們前一陣剛在玫瑰之心附近鬧過事,按理說聯盟應該會戒備,但是鴉片無處不在,還是得小心,請遠征隊事先確認干擾器是否能正常運行。”

實驗星艦隊中,人類實驗員只控制一小部分,爲了觀察蟲洞對人類精神網的影響,大部分駕駛任務由星艦上的人工智能完成,可以防止精神網被入侵,萬一遭到襲擊,無人星艦可以擋在外圍,而且將自動放出干擾——干擾器由哈登博士協助完成,能對一代鴉片芯片佩戴人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干擾——給星艦裡的人留出足夠的逃生時間。

“實驗星艦注意不要離開玫瑰之心區域,”林靜恆說,“在那邊架設好通訊裝置,立刻回來。”

“實驗星艦即將離開蟲洞——”

整個遠征隊實驗室突然鴉雀無聲,因爲時間差,這個消息傳回啓明星的時候,星艦已經抵達玫瑰之心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邊傳回來的消息,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代表有通訊信息傳來的雜音響起,人工智能立刻開始自動解碼,接着,一段小提琴曲有些走掉地流了出來,落針可聞的實驗室頓時沸騰了。

成功了!

一個對接到第一星系邊緣的平穩通道!

第八星系孤島似的與世隔絕了將近十七個年頭,終於再次架起了一座橋,所有在外面依然有牽掛的人們都有了回去看看的希望。而同樣的技術還能探訪更遠的域外,開疆拓土,把人類文明的版圖繼續擴大下去,他們也許能開創一個更快捷、發展更快的“新航海時代”!

林靜恆擡起頭,發現二樓的陸必行一直在看他,終於逮到他的目光,於是像做賊似的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到他,就很不穩重也很不“總長”地衝他比了個拇指向上的手勢,點了點自己的胸口,每一根手指好像都在得意洋洋地顯擺“我厲害不厲害”。

然後旁邊的遠征隊負責人臉紅脖子粗地朝他轉過頭來,陸必行的神色和手勢就立刻一變,喜怒不形於色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矜持地一點頭。

林靜恆:“……”

就在這時,方纔平穩的信號陡然尖銳了起來,舒緩的小提琴聲停下了,圖蘭猛地站了起來——

薄荷正在檢查所有實驗星艦的數據,還沒報送完畢,就聽見艦隊的通訊頻道里一聲巨響,她手一哆嗦。

有同伴大聲喊:“艦隊遇襲了!”

薄荷很快冷靜下來,迅速排查出了遇襲星艦,很快在鏡頭裡看見了敵襲方向——低倍望遠鏡就能看清,那是一支鬼魅一樣的小機甲戰隊,機甲上沒有標誌,彷彿是埋伏已久,一照面就直接放了導/彈!

然而玫瑰之心裡充滿了詭異的引力,導/彈被卷偏了方向,只掃到了一艘外圍星艦的艦尾,星艦緊接着按照預設程序放出了干擾,效果立竿見影,那小機甲戰隊中的幾艘頓時偏轉了航線,順着引力場加速滑了出去。

“不要緊。”薄荷立刻將受損星艦的受損部分脫落,自動駕駛的實驗星艦聚攏成銅牆鐵壁似的盔甲,把他們護在中間,“是海盜,零星幾架機甲而已,我們立刻返程。”

“等等,薄荷,三號艦‘017’機位方向!”

話音沒落,星艦裡已經響起了能量警報,一支武裝機甲戰隊飛快地向他們靠近,薄荷的瞳孔倏地一縮,緊接着,對方開了火。

實驗星艦隊同一時間將所有星艦的防護罩功率調到了最大,下一刻,一排高能粒子炮與他們擦肩而過,撞向了那幾只偷襲的海盜船,隨後,機甲戰隊與他們擦肩而過,朝着海盜機甲追了過去。

海盜小機甲的機動性本來很強,但是方纔襲擊星艦的時候被/干擾器干擾,好不容易穩住,重新連上精神網迴歸航道,還沒來得及加速,被人家堵了個正着,眨眼功夫,海盜機甲被擊落了七七八八,剩下幾架企圖倉皇逃竄,被大規模的高能粒子炮融化了防護罩,打下了武器庫,直接強行捕撈俘虜。

直到這時,薄荷一口氣纔鬆下來,主動在星艦上打出了非武裝標識,代表自己只是一支科考隊。

武裝機甲的通訊請求接了進來,一位聯盟軍官打扮的青年男子出現在屏幕上,就薄荷貧瘠的常識來判斷,他的肩章好像是個上校,上校很有禮貌地朝她敬了個禮。

“我是聯盟中央軍委駐第一星系邊境守軍代表,我姓洛德。幾周以前,第一星系捕捉到了玫瑰之心的異常能量波動,知道也許會有那一邊的朋友過來,擔心海盜搗亂,特意加強了巡邏,沒想到還是有漏網之魚,希望您沒有受驚。”自稱洛德的上校說,“杜克將軍派我來看問問,從第八星系遠道而來的朋友是否有什麼需要幫助,我們期待那邊的聲音很久了。”

薄荷一直在星際遠征隊搞科研探險,不大會應付外交場面,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把林靜恆那句半帶威脅的“問候”傳達出來。

就聽那位上校又說:“我也希望林將軍一切都好,不知道我有沒有幸運能讓他有一點印象——我在白銀要塞的時候,曾經擔任過他的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