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林靜恆盛怒之下, 回手別了他一肘子,“鬆手!”
可是這一肘子好像杵在了牆上,一聲悶響, 陸必行連哼都沒哼一聲。
他腦子裡一根血管快要跳炸了, 什麼都來不及思考, 只是本能地把林靜恆抓得更緊, 他把臉深深地埋在林靜恆肩頭, 嗅到了從布料裡透出來的體溫。
微弱的溫度涌進他的鼻腔,像一根刺一樣,捅進了他的眉心。
掙動中, 陸必行踉蹌了半步,小腿撞在招待客人的小桌上, 那些憨態可掬的小茶杯倒了一片, 他們倆就一起栽進了單人沙發裡。
這個姿勢着實不雅, 林靜恆一時掰不開他的手,又被他堅硬的腕骨勒得喘不過氣來, 口不擇言地冷笑了一聲:“這個?越獄的時候炸的,炸得真他媽不是地方,再往上一點,你和林靜姝就都能放心地……”
陸必行臉色驀地一沉,聲音變了調:“你胡說什麼!”
林靜恆:“我不知道我回來幹什麼!”
陸必行嘴上說得挺鎮定, 頗有“鬆開雙手、一別兩寬”的意思, 此時攥着人的手就遠沒有那麼心寬大度了:“在玫瑰之心是我沒問過你, 是我擅自闖進他們中間把你帶回來, 是我故意忽略你當年毫不猶豫地讓白銀十衛先解聯盟的燃眉之急, 差點把自己困死在八星系之外!是我不想把你還給聯盟,我自作主張, 我強人所難,行嗎!”
林靜恆一低頭,技巧性把陸必行的手臂一卡一折,那手指迫不得已地一鬆,又本能去勾他的外衣,抓了個空——林靜恆直接把自己的外衣扒下來,甩在了他臉上,金屬衣釦與總長的鼻樑上親密碰撞。
芯片人的身體是感覺不到這點疼的,他只是覺得那衣釦冰涼冰涼的,像染着一層……當年北京β星上纔有的霜。
林靜恆的襯衫衣襬被他揪出了一半,下襬皺得活像哈登的臉,釦子崩掉了好幾顆,怒不可遏地站在幾步之外,衣衫不整、形容狼狽。
他沉默了好一會,胸口從劇烈起伏到剋制的深呼吸,卻怎麼都好像喘不上這口氣,於是他微微仰起頭,頸側的筋骨繃緊了,突兀地從皮膚下露出嶙峋的痕跡。氣得要昇天。
陸必行握住他那件外衣,一咬舌尖,勉強自己冷靜下來,率先結束爭吵低了頭:“林,我……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靜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聲音壓在喉嚨裡:“那你是哪個意思?”
陸必行的嘴脣抿成一線,撐在膝蓋上的雙手扣在一起,十指不斷地彼此折磨。
成年男性的臉或多或少都有棱角,但以前,陸必行的骨骼外包着一層薄薄的皮肉,比“嬰兒肥”要薄很多,不是那種沒長大的少年相,卻又恰到好處地給骨頭鍍了一層柔光,因爲眉目舒展,嘴角總是往上翹,就顯得格外溫柔多情。
但也許是芯片加速了他的新陳代謝,也許單純是累的,那一層薄薄的皮肉如今只剩下皮,棱角變得明顯,連五官都因爲輪廓加深而鋒利了起來,不笑的時候,竟有了一點不怒自威的意思。
林靜恆後退了一步,靠在會客廳一側的牆上,閉了閉眼。
近來,陸必行在他面前其實已經放鬆多了,甚至升起了一點寶貴的好奇心,主動對哈登博士施以坑蒙拐騙。那天遠征隊成功穿過玫瑰之心時,地面支持部門全員沸騰,陸必行混在人羣裡,遠遠地衝他比了個拇指……那一刻,他甚至還以爲,自己已經漸漸修復了那條通往過去的路。
不料沒來得及欣慰,那條影影綽綽的小路就被來自聯盟的聲音砸斷了。
危機四伏的聯盟,想要獨善其身的第八星系。
如果林靜恆只是個普通人多好,想要留住他,會變得多麼順理成章。可他代表的是白銀十衛,和海盜自由軍團鬥了十多年,只剩一堆破銅爛鐵,依然能左右戰局的白銀十衛。他的去留摻雜了很多別的東西,私人的感情,在其中能排到哪呢?
仔細算來,其實他們之間的問題一開始就存在,幾乎是從臭大姐基地開始的——
那時候林靜恆因爲自己也要修復重三,所以在“百日定律”的前提下,勉強寬限給陸必行三個月,三個月轉眼到期,基地依然是爛泥糊不上牆,林即將召喚域外久候的白銀九,拋棄基地裡的千萬人渣。年輕的陸老師進退維谷,踟躕在除夕的夜色裡,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可是幸運的是,凱萊親王阿瑞斯馮正好因爲源異人的死,發現了基地,橫插一槓,讓他們避開了正面衝突和兩難的選擇。
第二次是變種彩虹病毒爆發——如果當時他們沒有霍普幫忙,最終也沒能拿到變種彩虹病毒的抗體,林靜恆會在最後一刻下令,讓圖蘭帶着白銀九離開即將變成死地的第八星系嗎?林靜恆很明確地回答過“會”,是陸必行固執地不肯相信……而再一次的幸運,讓死神在他們必須驗證這個答案之前止了步。
第三次是林靜恆身份暴露,第八星系四面楚歌,陸必行提出炸燬躍遷點,封閉第八星系。陸必行覺得自己早該看出來,即使那時候林名義上是“第八星系自衛軍司令”,實際還是白銀要塞的林上將,其實並不同意私自炸燬躍遷點。他不想叛出聯盟,甚至在收到白銀十衛信息後,第一時間命令他們捍衛自由宣言,而非自己……林靜恆當時沒有明確反對封閉八星系,恐怕也只是因爲他手上只有一夥蝦兵蟹將,而那些人都在逼迫他。
事實證明,即使這樣,他也仍然險些爲聯盟而死。
現在回想起來,陸必行想,如果他當時再敏感一點、想得多一點,是不是就能看見到那條影影綽綽的命運之線,看見他們兩人之間深刻到根系的裂痕?
命運待他不薄,給了他這個愛和稀泥的人兩次逃避的機會,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沒把它們當示警,甚至沾沾自喜於自己總能“兩全”的歪才。於是命運抽了他一個大耳光,把不能迴避的矛盾赤/裸/裸地堆在了他鼻子底下。
兩個人彼此沉默良久,方纔沸騰的氣溫漸漸降下去,像是流火掠過,灰燼將熄。
會客廳門上的電子時鐘一秒一秒地踱着步,那一寸的光陰長得近乎慘烈。
陸必行終於開了口,聲音沙啞地說:“不吵了好不好?聽我說句話。”
林靜恆不置可否地垂目看着他。
“哈登博士說,你被困在太空監獄裡,兩千多次試圖衝破封鎖的信號。”陸必行說,從哈登博士嘴裡套出來的那點情報,已經夠他猜個七七八八了,“我計算過,從湛盧精神網消散,到被自由軍團捕撈,中間至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人在爆炸後的宇宙射線下無法存活那麼久,所以我猜,你應該是用某種方法……給毀掉的生態艙加了一道保護罩,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受了嚴重的大腦創傷,哈登他們都覺得傷害是不可逆轉的……所以到底是有多重?你昏迷了多久?”
“兩年,”林靜恆語氣沒什麼起伏地回答,隨即,他又刻意挑明什麼似的,說,“沒有你想的那麼長,我說的是沃託時間。”
“沃託時間”四個字刺耳,陸必行的手指攪得更緊了。
猜測歸猜測,永遠也不如那個人親口說出來的真相灼人,他聲音發澀:“兩年……救你的人沒有采取任何有幫助的措施,哈登說,她想讓你保持現狀。”
“那倒沒有,她採取措施了,”林靜恆說,“她想把我變成一具標本。”
陸必行的手指關節“嘎啦”一聲脆響。
林靜恆仰頭靠在牆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會,天花板的紋路簡潔而雅緻,沒有多餘的情緒和表達,是個標準的總長會客間。
“我以前覺得,只要有一口氣在,有個人我就非見不可,有個地方我非回不可,有個承諾也非踐行不可,所以不敢死,我得從縫裡扒出一條生機,把意識粘在殘餘的精神網上也不敢消散,藉着小行星公轉到近日點時那一點恆星風暴的擾動也要醒過來。我還得裝失憶、裝傻、裝溫柔,就爲了從海盜手裡騙來一點喘息的餘地……裝的時候,甚至不敢仔細想,這個‘海盜’是我親妹妹。”
林靜恆說到這,突兀地閉了嘴,隱約覺得後文傷人,不該說。可是那些話就像嘔吐時酸水已經涌進了嗓子裡,實在是忍不回去,林靜恆差點把牙咬碎,才屏住了下文,沒想到沒來得及自己消化掉,陸必行就忽然接話說:“你‘以前覺得’,那現在呢?現在覺得,這一切都沒有什麼意義,對吧——你想這麼說,我看得出來。”
他太擅長察言觀色了,一眼掃過去,就把林靜恆憋回去的話強行拖出來,攤開在兩人面前。
“我不值這個。”陸必行靜靜地繼續說,“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才能不讓你這十六年裡吃的苦落空,你能不能告訴我?靜恆,我……我真的背不動這麼……這麼沉重的期望。你喜歡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我真的是很想把他還給你,可是隻能狗尾續貂。”
林靜恆一扭頭想說什麼,陸必行卻再次打斷他。
陸必行聲氣緩和,就像是早年耐心地給他那些熊學生講道理一樣,他說:“你能不能不要撒謊說,不管我變成什麼樣你都喜歡。”
“咱們都坦白一點吧,靜恆。我認識你……唉,這麼往前一倒,獨立年和沃託年我也算不清了——就算是有二十多年了吧?在北京星上是君子之交,後來在戰亂裡患難,我開始糾纏你……再後來,你走了,我就把湛盧那關於你的一切記載反覆拿出來看,來來回回,我單方面地陪着你從十幾歲的孩子長到聯盟上將,陪了……也就百十來遍吧。我瞭解你,比你想象的還要了解。”
“我現在是不是偶爾會讓你想起聯盟的元帥,還有自由軍團的那位?那你想得沒錯,我以前也覺得他倆都是瘋子,現在卻越來越能理解他們了。”
“你喜歡的是‘他’,當着我的面,你不敢回頭看,可是你喜歡的就是他,我知道,你不喜歡一個總是處心積慮、總是讓你緊張疲憊,將來有可能會和他們一樣逼迫你的人,是不是?”
陸必行擡起頭,眼睛裡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像是黑暗深處,一場無聲的風暴。
讓人窒息的沉默再次蔓延。
片刻後,林靜恆如他所願地坦白了。
他說:“是。”
這一個字終於撕裂了粉飾的太平。
林靜恆說:“我不喜歡每天猜你在想什麼,也不喜歡時刻掂量着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討厭走鋼絲似的私人關係,也沒耐心做類似修復重三機甲的瑣碎活,我覺得很累。”
斷頭臺的鍘刀落下,瞬間讓人屍首分離。
陸必行想朝他擠出一個釋然的微笑,然而失敗了。他的喉嚨來來回回地滾動了幾次,發不出一點聲音,胸口一片冰涼,像是活生生地逼近了死亡。
林靜恆拉開會客廳的門,走了出去,守在門口的家用檢修機器人進來,敲敲打打地動手檢查起被他破壞的門軸和牆面,製造了一點小噪音。
陸必行閉上眼,黑暗中,那人走遠的腳步聲清清楚楚,他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地把他抓回來,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就像冰冷的河水浸沒過他的頭頂,灌進了四肢,不停地把他往下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淹死。
“可是我能怎麼辦?”
陸必行狠狠地一激靈,倏地睜開眼。
林靜恆竟沒有離開家,而是上了樓。他站在曲折的樓梯上,突然回頭朝他吼了一句:“我活着就剩這一點意義,不喜歡就能不要嗎?”
陸必行呆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站起來的,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聽見樓上一聲門響,林靜恆摔上了書房的門,還不等陸必行在樓梯下徘徊出個結果,林靜恆又自己冷着臉從書房出來了――他想起陸必行做爲第八星系行政長官,經常需要在書房召集線上會議,搞不好什麼時候要用,於是在陸必行欲言又止的目光注視下,他直接上了閣樓,把門鎖上了。
客廳裡的大魚缸波光粼粼,一條斑斕的熱帶魚吐了個泡泡,一場冷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