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必行是個老少邊窮星系長大的鄉下男青年, 一直都很想去洋氣的聯盟參觀一下,因爲種種原因,未及成行, 聯盟就散攤子了。然而在他印象裡, 縱然聯盟有千千萬萬種問題, 一天到晚都在吹牛皮和粉飾太平, 但歸根到底, 那也仍是一個能讓絕大多數人無憂無愁度過一生的富足之地。
他沒想到,鏡花水月似的伊甸園下,居然這樣雲譎波詭, 已經爛到了根裡。
難怪一捅就破。
“重三/退役之前,曾是聯盟軍委重點管控的軍備, 它是怎麼流出聯盟的?我不知道, 畢竟軍委生產的最後一批重三也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陸必行遲疑了一下, “聯盟被星際海盜橫掃,並不是因爲軍方戰鬥力不行, 也並不是因爲政府昏聵無能?不是……你說你們這些人,好好的日子不過,爲什麼要搞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有多大的不滿是伊甸園不能平息的?”
林靜恆說:“據我所知,軍委、甚至一部分管委會的成員中, 日常屏蔽大部分伊甸園功能的人不是少數, 只是主體意識形態在那擺着, 他們都表演得都很熱愛伊甸園, 不對外宣傳而已。”
陸必行皺眉想了想:“可是聽說伍爾夫元帥還在主持軍委工作, 如果到現在,海盜都沒能完全佔領世界, 那是不是能證明……”
“證明他清白嗎?”林靜恆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不一定,也可能是和海盜分贓不均,或者他的盟友並不是佔領沃託的光榮團。”
林靜恆平時尖酸刻薄的話信手拈來,認識的人差不多都被他損過,可是陸必行覺得,那些冷嘲熱諷加在一起,也沒有這幾句“平心而論”來得刺骨,忍不住問:“你真的信任過他嗎?”
林靜恆沒有回答。
他不是神仙,他不知道。
伍爾夫元帥是聯盟奠基人之一,烏蘭軍校第一任校長,至今仍是名譽校董代表,在他被陸信領養前,伍爾夫曾經照顧過他,長大後,又不遺餘力地提拔過他。
元帥一生爲聯盟鞠躬盡瘁,桃李滿天下。
如果連這樣的人都不能信任,聯盟自由宣言又算什麼呢?
一場“世界充滿愛”的集體幻覺嗎?
林靜恆知道自己所剩時間不多,於是儘可能清晰簡短地交代:“幾個月前,我在源異人那裡遭遇過一次彩虹病毒,綜合抗體對它有效,這說明凱萊親王衛隊手上沒有變種彩虹病毒,因爲沒有用隔夜的剩飯‘招待客人’的道理。我猜阿瑞斯馮甚至連愛瑪星上的女媧計劃都不知情。”
反烏會一直明晃晃地反對人體實驗和非自然嫁接,才造成阿瑞斯馮一直頂着那副鬼樣招搖過市,要是讓他知道反烏會的僞君子們暗地裡搞這些事,凱萊親王那個瘋子可能自己就把他們掀了。
陸必行遲疑地點了下頭,隱隱開始覺得不對——不是林靜恆說的不對,而是林將軍其人,向來是個“你愛懂不懂,我說什麼你幹什麼就行”的混賬,什麼時候這麼有耐心掰扯自己的想法了?
“八星系開發彩虹病毒的人,曾經以培養異寵作爲遮掩,而異寵最大的市場還是在聯盟其他星系……這樣看來,女媧計劃的資助人來自聯盟的可能性比來自域外大。星際海盜不止一方,各有各的優勢,聯盟的背叛者很可能也不止一方,後者比前者可怕得多。”
陸必行心裡的不安越來越濃重,心想:“他爲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林靜恆深深地看了陸必行一眼,在精神網裡,與湛盧無聲地直接溝通:“他的心率和體溫現在怎麼樣?”
“心率略有些上升,應該是情緒起伏的緣故,”湛盧回答,“體溫正常。”
林靜恆暗自吐出口氣。
作爲前職業軍人,他的身體素質是遠遠強於普通人的。凱萊親王轟炸北京β星,他們逃離補給站時丟了醫藥包,林靜恆在消炎藥和麻醉藥都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接受了縫合手術,除了之後一兩天略有低燒和不適外,幾乎沒有別的反應——他雖然不甚愛惜自己,但畢竟曾經是由聯盟最精密的訓練日程、最嚴苛的健康管理堆出來的,光是各種稀奇古怪的抗體就注射過不知多少,免疫系統像個碉堡,已經幾十年不知道什麼叫流感了。
而同一種病毒的潛伏期長短,一般是傳播途徑、病毒數量與感染者身體素質決定的,這樣看來,如果陸必行也感染了彩虹病毒,到現在仍遲遲不發作的可能性不大。
有可能是陸必行用彩虹病毒重塑身體的時候,身體獲得了某種特殊的抵抗力。
或是單純是運氣……
眼前是荷槍實彈的機甲羣,身後是孤助無緣、四面楚歌——林靜恆總覺得,運氣這玩意怎麼說也該來垂憐他一下了,總不能全宇宙按人頭排隊,專門跳過姓林的吧?
早知道這樣,把陸必行打暈了留在啓明星上多好。
“湛盧,”林靜恆在精神網裡說,“把你的備用權限全面開通給陸必行。”
湛盧問:“先生,你不是說不會像陸將軍一樣轉交我的權限嗎?”
“唔,”林靜恆頓了頓,“是啊,不小心大言不慚了。”
湛盧又問:“那麼最高等級的加密內容呢?”
“那個暫時先不要向他泄露,”林靜恆說,“當你評估後認爲他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拒絕他的所有不利命令,並把基因比對的全部資料發給陸將軍當年的舊部——你能聯繫到的任何人。”
“明白,”湛盧回答,“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就像您現在一樣。”
林靜恆:“少廢話。”
陸信把湛盧留給他,是想讓他成爲聯盟的利器,而他把湛盧留給陸必行,只是想讓那個人能自私自利地好好活着。
林靜恆:“我需要一支摻了強力安眠藥的營養針。”
所有的對話都在精神網上,意識與精神網的交流效率比語言高得多,三言兩語說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林靜恆彷彿只是略微停頓了一下,就若無其事地繼續跟陸必行說:“那個霍普倒不一定說了謊,這一隊機甲都是小機甲,遠看都能看出型號不太統一,跟反烏會那種重甲壓陣、中型機甲列隊的財大氣粗不太一樣,我懷疑是碰巧了。”
機械手形狀的湛盧順着機甲艙壁,移動到醫療室,取了兩支營養針出來,林靜恆頭也不擡地一伸手,湛盧就把其中一支放在了他手上。
隔離服上有一個帶自動消毒功能的營養針注射口,專門給極端情況下需要穿隔離服數十個小時的人設計的。林靜恆一邊輕車熟路地把營養針戳進去,一邊對陸必行說:“一會有場硬仗要打,這麼長時間一直沒吃東西,先補充點能量。”
這話沒什麼毛病,陸必行也確實有點餓,然而在接過營養針的一瞬間,他心裡突然掠過一層陰影。
林靜恆實在不是個溫柔體貼的人,既不會照顧自己,也不會照顧別人。陸必行認爲自己可能有點神經過敏,但他就是覺得這句看似自然的叮囑很多餘——依照林的性格,最多會說一句“餓了自己拿”吧?
陸必行一低頭,不動聲色地操作隔離服——隔離服就像個簡易的隨身醫療艙,有很多諸如測量體溫血壓之類的小功能,陸必行假裝把營養針戳入消毒口,卻沒有往自己身上打,而是選擇了隔離服的“採樣分析”功能。
營養針裡沒有不常見的東西,採樣分析很快,陸必行還沒有假裝打完一針,分析結果就出來了,一排營養物質中間,有一個突兀的標紅小字,後面標註寫着:服用或注射,將會廣泛抑制神經中樞,大劑量時具有麻醉效果。
陸必行:“……”
林靜恆裝得真事一樣:“機甲戰隊裡肯定有通訊內網,如果我們再靠近一點,你能想辦法在對方不察覺的情況下侵入他們的內網嗎?”
陸必行深吸一口氣,一把怒火來勢洶洶,從腳下燒到了頭頂,把他前胸後背都給燎着了。他是個性情溫和、情緒穩定的人,偶爾起點脾氣,也大抵是轉頭就能平息,有生以來,從來沒有體會過這麼激烈的怒火,燒得他一時有些耳鳴。
林靜恆一本正經地偏頭問:“怎麼,有技術性困難?”
陸必行怒極要笑,心說林將軍真是個被烏蘭學院耽誤的“實力派”,要不是去那破白銀要塞當將軍,影帝大概已經拿了一打了!
他咬着牙,咬得太狠,聲音幾乎有些含糊不清:“我儘量試試。”
這是在機甲裡,誰控制着精神網,誰就等於是機甲世界的規則制定者,乘客是無法反抗的。陸必行強行把滿腔怒火團成一團,壓在舌尖下,不聲不響地用消毒管包起用完的營養針——針頭被他一不小心掰彎了。
隨即,他讓隔離服降溫,外力降低自己的體表溫度,並偷偷使用了隔離服裡儲備的微量降壓藥,降低心率和血壓——他知道湛盧可以隨時掃描自己的生理反應,裝睡必須得裝得像一些。
然後一邊想象着自己噴出一把火,把姓林的烤個外焦裡嫩,一邊忍氣吞聲地按着他的吩咐,開始入侵不遠處機甲隊的內網,把個人終端攥得咔咔作響。
這些混賬騙子們是不是都覺得脾氣好就代表好欺負?
海盜的通訊加密並不森嚴。
二十分鐘後,陸必行捕捉到了微弱的信號。
隔離服通過耳機,像他彙報被藥物降下來的血壓與心率,他逼真地打了個哈欠,個人終端輕輕地響了一聲,通過驗證,悄然混進海盜的通訊頻道。
機甲戰隊中每架機甲的編號與位置條分縷析。
“好了,”陸必行故意睏倦似的拖着聲音說,“我剛剛……哎,這個不是反烏會的標誌吧?”
“是自由軍團,就是你那幾個學生第一次開機甲誤闖的地方。”林靜恆伸手撐在他的椅背上,“他們不是在域內外販賣‘芯片毒品’,聲稱不參與戰爭嗎?”
就在這時,整個機甲戰隊突然動了,一條命令在通訊頻道內發出:“掃描結束,對方基地主力部隊已經被引開。”
“收到,標記十個航行日內所有已知躍遷點,屏蔽區域內遠程信號。”
“嗡”一聲,林靜恆一擡頭,知道自己這臺機甲上的遠程端口也被殃及池魚了。
“自由軍團”的海盜通訊頻道中隨即跳出命令:“準備進攻!”
他們正好趕上了域外海盜內訌現場!
自由軍團在聯盟內外擴散他們的“鴉片計劃”,通過植入芯片培養人體兵器,倒是和反烏會的女媧計劃有異曲同工之妙,難道這些自由軍團的人也是奔着這個來的?
就在這時,陸必行晃了一下。
林靜恆的心神一半關注着海盜,另一半則一直掛在他身上,陸必行用力眨了眨眼,眼睛好像已經快合上了。
林靜恆明知故問:“有什麼不舒服嗎?”
陸必行含糊地說了句什麼,突然一回頭,張手摟住了林靜恆的腰,隔着厚厚的隔離服,幾乎碰不到人體,他坐在那裡,撒嬌似的把臉埋在林靜恆的腰腹間,心想:“你個王八蛋,給我等着。”
然後他沉甸甸地掛在林靜恆身上,不動了。
體溫越來越高,痠痛的肌肉開始乏力,林靜恆踉蹌了半步,勉強撐住他,十分吃力地把他放平,叫來了一架醫療艙,輕手輕腳地將“熟睡”的人放在醫療艙裡,僅僅是這麼簡單的幾個動作,也讓他有點喘不上氣來,雙手也開始微微地顫抖。
隔着透明的醫療艙蓋與面罩,他低頭看着陸必行安穩的眉眼,身上彷彿還殘存着對方張手一抱的力度,第一次感覺到了某種無法形容的孤寒,像是在三年寒冬的北京星上,突然赤/身裸/體地被扔出恆溫的室內,皮膚還殘存着柔軟的溫度,就被淒厲的風雪劈頭蓋臉地浸沒。
這也讓他第一次有種想要主動接觸另一個人的衝動。
但恐怕是沒機會了。
林靜恆花了半分鐘,將那些追隨過他的視線,鬧騰着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言語,試探又曖昧的肢體接觸……還有那些笑容,一一收拾起來,打成一個活色生香的包裹,妥帖地藏好,然後伸手推了一把醫療艙,讓它靜靜地滑進封閉的醫療室內。
林靜恆:“準備一個有生態艙,仿照女媧計劃的標誌,打上那個人頭蛇神的女人相,仿造一份病毒實驗報告。”
湛盧少見地沒有廢話,很快,一個能以假亂真的實驗生態艙新鮮出爐。
此時,向着反烏會老巢方向進發的自由軍團開始加速改變隊形,放出電磁干擾,先鋒隊伍成排的粒子炮掃向那基地的反導系統。
反導系統立刻做出反應,自由軍團的小機甲羣集中炮火,聚集在一起,像一羣螞蟻滾成的球,迎着反導系統的炮口而上,激烈的交火讓遠遠旁觀的林靜恆聽見一長串的高能警報,片刻後,自由軍團的小機甲戰隊集體調轉炮口,粒子炮收起,數十枚導彈鎖定了反烏會的基地。
第一批導彈傾瀉而下,粒子流炸得到處亂飛,反烏會基地的反導系統瞬間瘸了腿,十架機甲試圖起飛,被偷襲的自由軍團鎖定了機甲站位置,連續三枚導彈落下,整個機甲站臺炸了個火樹銀花。
不到三分鐘,反導系統分崩離析。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自由軍團的小機甲羣一邊前行,一邊通過廣播向反烏會老巢喊話,“請迅速投降!”
林靜恆脫下隔離服,兩頰已經燒出了嫣紅的血色,他鑽進生態艙閉合艙門,吩咐湛盧:“把我發送到指定座標,機甲內全面消毒,然後你們返航。”
生態艙緩緩進入發射軌道,一側的機甲艙門打開,面朝着漆黑的宇宙。
湛盧的聲音在精神網裡響起:“先生,您確定要斷開與我的精神網聯繫嗎?”
林靜恆:“確定。”
下一刻,林靜恆沿着精神網可以探尋到無限遠處的視角縮回到一點,意識與機甲精神網斷開了聯繫,湛盧的備用權限落在陸必行身上,將在他醒來後,自動由他指揮。
林靜恆輕輕地閉了一下痠痛的眼睛。
緊接着,發射進程被強行切斷。
林靜恆一愣,隨即,就聽湛盧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機甲內響起:“抱歉先生,作爲人工智能,我在主人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有說‘不’的權利,每時每刻以保護您爲第一優先級,這也是我前任主人留下的權限設置——陸校長,隔離服的小伎倆躲不開我的掃描,但幸好我們倆是一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