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明星的銀河城開始進入了雨季。
基地裡那個反烏會留下的植物園中, 喜陰喜溼的植物與真菌們開始瘋長,淅瀝瀝的雨聲像時鐘一樣,從早響到晚, 順着破舊的屋檐不停地往下滴, 街上依然人煙稀少, 偶爾有人匆忙撐傘跑過, 從高處看, 就像是一朵一朵匆忙順水而下的花。
林靜恆被雨聲驚醒了一次——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樣的雨聲了,北京β星氣候乾燥,冬天漫長得好像永遠也過不去, 而臭大姐那個人造基地用的則是人工的水循環系統,沒有這樣痛快的風呼雨嘯。
他在夢魘中茫然地睜開眼, 一眼就看見頭頂醫療艙的蓋子, 忽然彷彿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被關在急救艙裡的雨夜, 混亂的記憶與現實彼此交織在一起,林靜恆不分青紅皁白地撞開了醫療艙的蓋子, 身上的針頭一下飛了出去,他半昏半醒中也不知道疼,掙扎着爬出醫療艙,腿一軟跪在地上,之後是天旋地轉, 耳邊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我要……我要去……”
一個穿白色隔離服的人帶着一打醫用機器人闖進來, 大呼小叫地按住他, 鎮定劑衝進他的血管, 林靜恆的意識再次昏昏地沉進無邊黑暗裡。
不知過了多久, 他的意識才再次復甦,林靜恆夢見了一段太空視頻記錄。
那是機密文件, 烏蘭學院的蘭斯博士不知走了什麼關係才弄到了一份拷貝,在他畢業當天,作爲禮物寄給了他。
視頻記錄是機甲的軍用記錄儀拍的,除了清晰的實景,屏幕上還跳着各種數據,精準地記錄了當時的座標、環境、溫度以及能量波動等數據。
座標地點位於第一星系的“玫瑰之心”附近,拍的正是陸信“出逃”那夜。
聯盟的追兵對他們窮追不捨,連續幾撥導彈已經從發射臺上衝了出去,視頻的背景裡有一點雜音,一個男人沉聲說:“導彈有個屁用,陸信見過的導彈比你們吃過的米都多!上面又沒說過非得抓活的,你們這麼多人,對付這麼倆機甲,還圍追堵截什麼?直接用‘烤箱’加把火不會嗎!”
“烤箱”當然不是學名,是前線士兵們慣用的口頭語,指的就是疊加粒子炮。
三十發以上的粒子炮疊加後會產生能融化機甲防護罩的高溫,像用烤箱烤帶皮地瓜一樣,因此得名。
只有在一方兵力佔壓倒性優勢、又恰好想要殺人滅口時纔會用到。衆多機甲一擁而上,嚴格計算好發射角度後襬好陣型,同時朝目標發射高能粒子炮,關鍵在指揮和配合。如果配合得當,每一架機甲都能精準地按時、按角度發射,產生的疊加粒子炮將會非常致命,高速的高能粒子流會在很大的區域內鎖定目標機甲,而以機甲的速度,根本逃不出被鎖定的區域。
視頻隨即鎖定了目標——那是一支只有五六架小機甲的隊伍,領頭的小機甲上子彈似的帶着它們滑向遠方,看不出它和普通的小機甲有什麼不同,可是林靜恆無來由地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陸信的機甲。
他眼睜睜地看見屏幕上閃爍起刺眼的熒光,高能粒子炮咆哮着衝出去。軍用望遠鏡上甚至勾勒出了粒子流的能量數據,海浪一般,像有個看不見的死神穿過玫瑰之心,面露獰笑,袍袖翻飛。
這一段視頻非常短,全程不到一分鐘,但林靜恆翻來覆去地看了一宿,重播了無數次,以至於許多年以後,一閉上眼,仍是歷歷在目。
當時執行“烤箱”命令的人犯了個非常低級的錯誤,他把目標機甲的動力加速度值填錯了,那是個很小的誤差,不仔細覈對都看不出來,但目標機甲在逃逸過程中走的並不是直線,林靜恆自己模擬計算過,當時在那個角度和速度下,疊加粒子炮抵達時,應該是正好會把領頭的那架機甲錯過去。
也許是冥冥中,有某個不知名的神仍然不想放棄,想要最後保護那個人一次,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神,是執行命令的士兵出於隱秘的仰慕故意放水……這些都已經不可考,總而言之,陸信本不該死。
可是就在粒子炮放出去後,那架本來是在前引路的機甲卻突然制動,這種速度下,人的反應是跟不上的,與他同行的隊友們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就瞬間滑落到隊尾,而先前發射的導彈和隨後追至的疊加粒子炮幾乎同時到了,陸信的機甲兜頭撞上了三枚導彈,小機甲連防護罩破損的過程都沒有,直接開出了一團灼眼的火花,而在這讓人目瞪口呆的爆炸裡,洪水似的高能粒子流卻像是遇上了障礙物,兵分幾路拐了彎,剛好錯過了小機甲羣,讓他們有喘息的餘地,隨後得以躍遷逃離。
後來,除了陸信的副官公開自殺,至今,當年曾隨陸信出逃、後來逃逸的人都有誰,聯盟也沒有確鑿證據。
那份秘密名單附在視頻後面的加密文件裡,林靜恆閱後銷燬了,後來他用了三十年,纔不動聲色地把名單上的人一一埋進了七大星系腐朽的土壤裡。
可是蘭斯博士大可以只把名單交給他,爲什麼還要給他看這一段記錄呢?
他是想告訴年輕叛逆的學生什麼呢?林靜恆百思不得其解,始終沒有找到機會詢問。
他畢業那年,蘭斯博士已經是兩百八十六歲高齡,拒絕烏蘭軍校的一再返聘退休了。林靜恆當時需要去軍委報道,要宣誓入伍、要交接職位,忙得亂七八糟,等他好不容易抽出時間,蘭斯博士卻已經因爲因病入院,不久就壽終正寢了。
那高能粒子流分海一般地改道而去的畫面就這樣被刻在了他的骨頭上。
誰知道多年後,這毀滅性的一幕,竟然還陰差陽錯地給他靈感,救了他一命。
等等,林靜恆心裡“咯噔”一下——救了他……一命?
他徜徉在記憶黑洞裡意識好像突然抓到了一根線頭,循着那線頭,他從十六歲的雨夜裡走出來,一路狂奔,像是跑過了一生那麼久,終於找到了出口,紛亂的現世轟然砸下來,世界大戰、第八星系、女媧計劃、海盜的追兵、爆發了變種彩虹病毒的銀河城、還有陸必行……
巨大的焦慮立刻驅散了一切,林靜恆猛地睜開眼,立刻就要坐起來,纔剛一動,他就忽然感覺到了什麼,藉着醫療艙上儀器的微光,他垂下眼,發現自己身上虛虛地搭着一隻手。
林靜恆一愣。
這回,醫療艙的蓋子是打開的,他屏住呼吸一偏頭,就看見了陸必行。
旁邊其實有個可供人休息的膠囊艙,但陸必行不知是嫌它地方窄還是怎樣,不肯屈就。他十分胡鬧地在醫療艙旁邊搭了個海灘度假風的吊牀,還應景地配了個螃蟹形的枕頭,像條被誤撈的大魚,裹在吊牀的網兜裡,半張臉埋進“螃蟹殼”中,頂着一腦袋亂毛,側臉半趴着,長長的胳膊從吊牀裡垂下來,手指恰好能蜷縮着碰到林靜恆,像個叩門的手勢。
此時天剛矇矇亮,林靜恆生怕驚醒他,又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醫療艙壁上的小屏幕實時監控着他身體的基本指標,林靜恆大致掃了一眼,比平時虛,但基本已經迴歸了正常範疇,角落裡還有人給他加了一排備註,寫道:“病人疑似有幽閉恐懼問題,建議非必要情況下不要密封醫療艙”。
林靜恆:“……”
沒聽說過,這是哪來的庸醫?
而屏幕最後一欄是病毒指標,那一排表格已經灰了下去。
“有抗體了嗎?”林靜恆想,忍不住又擡頭看了看陸必行,“怎麼拿到的?”
陸必行略微活動了一下脖子,鼻樑直挺挺地戳進了螃蟹鉗子裡,那螃蟹形的枕頭不知道哪生產的,竟有腿毛!
陸必行蹭了幾下,打了個悶悶的噴嚏,這樣居然都沒醒,翻了個身接着睡,垂下來的手短暫地挪到了別處。
林靜恆頓時覺得身上一座大山移開了,這才把屏住的氣息大口吐出來,隨後,陸必行好像睡不踏實一樣,翻來覆去地在半空中滾了半天,垂下來的手無意識地四處摸索,林靜恆連忙側身躲開,將被子一推,抵在陸必行垂下的手指上。
他這才重新安靜下來,又一動不動了。
林靜恆休眠了醫療艙,拔下身上的感應器,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拎起陸必行扔在一邊的外套披在身上,往外走去。
日曆顯示,從他失去意識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六個沃託標準日。
林靜恆手腳有些發軟,但醫療艙把他身體的各項指標調理得不錯,倒也不至於走不穩。
這裡顯然已經不是隔離病房了,門沒有上鎖,也沒有其他隔離措施,離開醫療艙,出門就是一條走廊,林靜恆認出來,這地方應該是反烏會佔領啓明星時建的內部醫院。
反烏會在個人審美方面經常跑偏,建築卻還不錯,大概是精力有限,他們沒有去追求複雜的古典主義,窗戶就是簡單的玻璃,沒有過多的科技元素,用的落地窗,採光和視野都是一流,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露臺和露天走廊,栽滿了植物,被雨水洗得鮮豔欲滴。
此時已經破曉,林靜恆看見白銀第九衛們整齊地列隊而過,剛剛做完五公里負重熱身跑,奔向訓練場,緊隨其後的是那幫自衛隊員們。
白銀九的隊伍是整齊的豆腐塊,而被他們拖了五公里的自衛隊就成了裡出外進的豆腐腦。
自衛隊員們拼了老命纔沒被甩下,恨不能舌頭都長長兩尺垂在胸前,哪還顧得上隊列?領頭的週六吼了句什麼,後面小兵們跟着齊聲叫喚,不知是個什麼新口號,一邊叫一邊砸胸口,像一夥準備下山搶地盤的猩猩。
白銀九在訓練場門口整隊,被他們這幅熊樣鬥得想笑不敢笑,一個個憋得面目猙獰。
圖蘭目光一掃:“稍息,一分鐘,整理衣冠,笑!”
自衛隊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變種彩虹病毒爆發後,被週六緊急叫來的,來了以後就沒閒下來過,因爲極度缺人,除了部分機甲車任務,白銀九和自衛隊基本是混在一起的。
驚心動魄的八九天裡,每個人都被關在隔離服裡,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隔着兩層面罩,卻又近得好似兄弟,就這麼在筋疲力盡裡混熟了。
自衛隊員們驚訝地發現,這些傳說中的聯盟精銳們,原來也是肉體凡胎,也會吃喝拉撒,不執勤不訓練時也會扯淡閒聊,連在背後罵老大是流氓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有近在咫尺的參照對象,就像馬拉松菜鳥們有了領跑的陪跑員,突然之間,不可能完成的訓練任務似乎都變得不那麼無理取鬧了,自衛隊員們自然而然地追隨起對方的腳步。
一分鐘休整的白銀九們笑成了二百五,稀里嘩啦的自衛隊員們不甘示弱,一邊混亂地整隊,一邊朝他們比中指,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地互損起來,非常沒有素質。
一分鐘一到,圖蘭就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白銀九令行禁止,迅速從小流氓狀態裡切換回來,挺拔的軍姿紋絲不動,而隊伍竟然還是橫平豎直的。旁邊的自衛隊們被緊繃的氣氛影響,也跟着板起臉噤了聲,快速無聲地排好隊,像“一二三不許動”的大型遊戲現場。
圖蘭自己“噗”一聲笑了,幾個單純的衛兵沒忍住,也跟着傻笑,集體被陰險狡詐的衛隊長罰了一百轉的失重訓練。
林靜恆搖搖頭,在第一星系的時候,白銀九可沒有這麼活潑。
他在陸必行兜裡摸了摸,沒有煙,只找到了一把薄荷糖,已經有點化了。林靜恆剝了一塊含在嘴裡,看見遙遠的地平線漸漸亮了起來,是個雨季裡難得的晴天。
微弱的晨曦奮力從薄霧中穿透,溼漉漉的地面泛起潤澤的光,充滿生機。基地視野開闊,從高處能望見影影綽綽的銀河城,啓明星的氣象衛星早就成了太空垃圾,銀河城上空的天氣預告牌卻頑強地健在,依然亮着燈,上面寫着:“衛星跟人私奔了,準確天氣信息請稍候——”
而人們已經“稍候”了一百四十年。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星球、一個地方讓你魂牽夢縈?
讓你覺得這一聲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終老在那……
你這一輩子,有重視的東西嗎?有拼盡所有都要守護的東西嗎?
在這個晨曦中,難得懶散地對着窗外發呆的林靜恆好像第一次睜開眼,仔細地端詳起劫後餘生的銀河城、啓明星……還有第八星系。
他一直空蕩蕩漂在聯盟議會大樓上的靈魂終於找到了梯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人間。
而悲喜交加的人間,給了他一個混雜着芬芳與腐臭氣息的擁抱。
他來到第八星系已經六年,卻纔剛剛找到陸信曾經走過的路。
聯盟第八星系,本來就不該是承受聯盟與海盜雙重擠壓的下水道。
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傳來,林靜恆一回頭,看見陸必行頂着一腦袋被螃蟹蹂/躪過的頭髮衝了出來,急惶惶地到處找他。兩個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陸必行腳步倏地一頓,兩人彷彿都沒準備好怎麼面對對方似的,隔着五米遠面面相覷。
陸必行乾咳了一聲,在原地抓耳撓腮似的按下翹起的毛和皺巴巴的衣服,嘀嘀咕咕地說:“你有一天突然對一支退燒藥起了過敏反應,神志不清地從醫療艙裡摔出來了,我不放心……你那個……我……咳……”
林靜恆——體溫降下去了,舌頭毒回來了:“對你在機甲上趁人之危的事良心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