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衆人瞧得陸漸,均有訝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陸漸,呵呵笑道:“你沒跑,你沒跑。”又對沈舟虛道,“主人,我說的人就是他。”
陸漸點頭道:“擅闖貴宅的是我,踏壞喪心木魚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罰薛耳,他丟了木魚,並非褻職,只是實力不及,輸給我罷了。”
沈舟虛端起桌上茶杯,吹開茶末,啜了一口,向陸漸笑道:“咱們好像見過,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參將身邊。”
陸漸道:“戚將軍是我結義大哥,多謝沈先生替他說情。”說罷拱手一揖。
沈舟虛點頭道:“你混入總督府,便是爲了戚繼光麼?”陸漸道:“不錯。”沈舟虛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幹麼又要回來?”陸漸道:“我答應過薛耳,要幫他抵罪,豈能言而無信?”
沈秀聽到這裡,冷笑一聲,道:“真是蠢材一個。”沈舟虛神色陡變,厲喝一聲:“你懂什麼?”沈秀不料父親突發雷霆之怒,呵斥自己,只得耷拉眼皮,低頭不語,心中卻將陸漸恨到十分。
卻聽沈舟虛又道:“你與薛耳是敵非友,爲何要幫他抵罪?”陸漸微微苦笑:“因爲陸某同爲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得安寧。”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陸漸,各自露出古怪神氣,薛耳瞪着小眼,一雙大耳朵呼呼連扇;莫乙嘴裡唸唸有詞,雙眼卻眨巴眨巴,好像是進了灰塵;燕未歸的臉仍被斗笠掩着,斗笠下那兩道目光卻越來越亮。
陸漸揚聲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殺要剮,你儘管向着我來。”
沈秀瞧得衆劫奴的神情,不知爲何,心中滿不是滋味,接口冷笑道:“你如今逞什麼英雄,若有本事,就正大光明闖入總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潛入,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無膽鼠輩。”
陸漸瞥他一眼,淡然道:“我就算是無膽鼠輩,也勝過你殘殺老弱、勾引尼姑。”
沈秀心頭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衊沈某?”陸漸冷笑道:“是不是污衊,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亂,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你這人胡言亂語,約莫是瘋了。”不待陸漸說話,便向沈舟虛拱手道:“父親,此人污衊孩兒,委實可恨,孩兒想親自出手懲戒他。”
沈舟虛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輸了呢?”沈秀一怔,卻聽莫乙道:“輸了也活該,這次大家都不要幫沈秀,狗腿子,聽到沒有?”他兩眼瞥着燕未歸,燕未歸怒道:“書呆子,你罵誰?不幫就不幫,誰希罕麼?”
薛耳也道:“還有凝兒,你也不許幫沈秀。”只聽夜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纔不會幫他呢。”
沈秀聽得血涌雙頰,冷笑道:“誰要你們幫了?我會輸給這鄉巴佬麼?真是笑話。”說罷向陸漸一招手,喝道:“到院子裡來。”說罷撩起衣袍,出門來到庭院之中。
陸漸微覺遲疑,莫乙卻道:“不用怕,跟他打,輸了不過一死,贏了卻是白賺。”薛耳拍手道:“說得極是。”忽聽沈舟虛嘆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的劫奴?”莫、薛二人聞言一驚,四隻眼瞅着沈舟虛,卻見他容色淡漠,渾不知他心中打着什麼主意。
陸漸皺了皺眉,來到庭中,卻見沈秀垂着雙袖,目光兇狠,不由忖道:“這廝會‘天羅’,可惜上次周祖謨用時,我沒瞧清,要麼此時對付起來,倒有幾分把握。”
正思索如何對付“天羅”神通,忽見沈秀吐個架子,喝道:“愣什麼?”雙掌一分,刷地劈將而來,他掌勢又快又疾,變化奇絕,只一晃,陸漸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痛徹心肺。
莫乙驚道:“不好,他學了‘星羅散手’。”薛耳急道:“什麼叫星羅散手?厲害麼?”莫乙苦着臉道:“這是當年‘西崑崙’的絕技,你說厲不厲害?”薛耳張大了嘴,跌足道:“‘西崑崙’的絕技?怎麼能讓他學了呢?”莫乙道:“是啊,就彷彿好雨灑在荒地裡,好肉都被狗吃了。”說罷連連嘆氣。
沈秀忍不住怒道:“你們兩個狗奴才,給我閉嘴。”只見他掌勢繁如星斗,疾如飛光,陸漸連挨數掌,驀地穩住陣腳,“壽者相”變“猴王相”,呼呼呼連番出掌,大金剛神力崩騰四溢,密佈身周,沈秀掌力與之一觸,便覺疊勁如山,難以深入,只得變招,高躥低伏,尋隙再攻。
“星羅散手”本爲天部秘傳,當年“西崑崙”樑蕭挾此絕技,打遍四方,罕逢敵手,乃是登峰造極的絕學。倘若陸漸此時面對的是昔日“西崑崙”,恐怕一招之間,便已敗落。但沈秀爲人輕浮多詐,學文習武均是流於表象,不肯深究,而這“星羅散手”雖是第一流的武功,但包容天文,須得學問精深,方能從容駕馭,更須內力雄渾,纔可顯其威力,沈秀對天文知見尚淺,內力也難稱精純,故而即便偶爾得手,也難與陸漸以重創。
兩人一巧一拙,一攻一守,一時間勢成僵持,旁觀衆人均覺詫異,莫乙怪道:“星羅散手我認得,但這人的武功卻怪得很,來來去去就是這麼兩下,爲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虛淡然道:“這是金剛一門的‘大金剛神力’,三百年來一脈單傳,不見於世,你沒瞧過,怎麼認得?”
莫乙聽得驚喜,目不轉睛望着陸漸,默記他的招式,但記來記去,陸漸總是先一個“壽者相”,後一個“猴王相”,雖然樣子彆扭難學,卻也了無新意。莫乙正覺不耐,忽見陸漸出招變快,雙臂幻化,如有六臂,這樣一來,先時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壓力陡增,唯有隨之變快。
原來,陸漸自嫌變招太慢,前招後式,總會留出縫隙,被沈秀趁虛而入,鬥得久了,索性先變“諸天相”,“諸天相”化自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來,如三頭六臂,同時再變“壽者相”、“猴王相”,果然快了許多,雖仍不及沈秀,但招式間隙卻盡能補上,便有絲毫縫隙,也如電光倏現,不容把握。
如此一來,攻守生變,初時沈攻陸守,漸至於互有攻守。陸漸扭轉劣勢,心中酣暢,鬥得興起,漸漸將“諸天”、“壽者”、“猴王”三相合一,連出兩掌,猛地跨出一步。莫乙、薛耳瞧見,忍不住齊聲叫好。
沈秀連連變招,也難挽頹勢,心中驚怒,聽得莫、薛二人叫好,更是恨滿胸膛,幾乎被陸漸一掌掃中。
沈舟虛瞧得皺眉,忽道:“星羅散手,法於天象。要知道周天星斗,自古如恆,太空瀚宇,浩大無極。這門武學之強,如洗天河,如轉北斗,氣魄之雄偉,不在‘大金剛神力”之下,怎麼偏偏你使出來,盡是這般小家子氣,好比流星經天,一瞬即滅,奇巧變化有餘,卻無浩大永恆之氣象。如此下去,‘西崑崙’祖師的一世威名,豈不敗在你的手裡?”
沈秀聽得這話,恍然有悟:“是了,我一心求奇求變,卻忘了‘星羅散手’也有雄渾浩大的招式。”驀地沉喝一聲,掌指間勁力陡增,舉手投足,雖不如沈舟虛說的那般神威,也顯出堂堂之勢,再輔以詭招,倏爾間便扳回劣勢。莫乙、薛耳心中不忿,低低發出噓聲。
陸漸遇強則強,對手越強,越是激發他胸中堅韌之氣,諸般變相源源而出,“須彌相”肩撞、“雄豬相”頭頂、“半獅人”拳擊、“馬王相”足踢,“神魚”飛騰,“雀母”破局,一時越鬥越勇,渾身上下皆可傷敵,甚至於拾起石塊枯枝,不時以“我相”擲出,勢如飛箭,逼得沈秀手忙腳亂,步法鬥轉,想繞到陸漸身後,又被陸漸“人相”一腳反踢,幾中小腹。
沈秀不料對手如此難纏,又驚又怒,衆劫奴卻是驚喜交迸,暗暗喝彩。
兩人又拆十來招,陸漸忽由“大自在相”變爲“半獅人相”,一拳送出,沈秀被拳風掃中,慘哼一聲,仰天便倒。陸漸見狀,收勢道:“你輸了。”話音未落,忽地一蓬白光迎面罩來,陸漸周身一緊,落入絲網之中。
莫乙、薛耳見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獰笑,均是氣憤難當,叫道:“不要臉,分明都輸了。”沈秀大笑道:“怎麼輸了?本公子詐敗誘敵而已,再說了,這次又不是分勝負,而是決生死,誰叫他大意了?”說着掌中“周流天勁”綿綿傳出,蠶絲網越收越緊,陸漸舊傷被絲網勒破,血如泉涌,沈秀嘻嘻笑道:“鄉巴佬,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服氣了麼?”
陸漸咬牙不語,心念疾轉,劫力自雙手間涌出,順着那千百縷蠶絲傳遞開去。
沈秀見他不答,眼神一凝,厲喝道:“還不服麼?”天勁周流,蠶絲再度收縮,他被陸漸逼迫,若非使詐,不能獲勝,如此仍不解恨,手上運勁,右腳忽地飛起,向陸漸心口踢去。
他這一腳存心取人性命,衆劫奴瞧在眼裡,未及驚呼,忽見蠶絲網中伸出一隻手來,攥住沈秀足踝,只一擰,沈秀關節脫臼,發出一聲慘叫,剎那間,蠶絲寸斷,陸漸破網而出。
“天羅”神通被破,衆人無不詫異,沈舟虛也不禁放下茶盅,眉頭微皺。
沈秀慘叫聲中,獨腳後躍,叫道:“你怎麼出來的?”陸漸道:“你這張網再強,也不會每一根蠶絲都強,總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脫口道:“你怎麼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強?”
“我怎麼知道與你何干?”陸漸眉毛一挑,揚聲道,“既是決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欲請救援,卻又羞於啓齒。猶豫間,陸漸一拳打來,沈秀跛了一足,閃避不及,被這一拳擊中面門,倒飛出去,爬起來時,已是口鼻流血。
陸漸這一拳實已留情,要麼沈秀不死也得重傷,但想到這公子哥兒的劣行,不覺怒火難抑,眼見沈秀掙扎而起,當下飛身搶上,揪住沈秀衣襟,方要舉拳再打,忽聽有人嬌喝道:“住手。”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商清影面色蒼白,死死盯着自己,美目中噴出火來。
陸漸爲這目光所懾,不自禁放開沈秀。商清影疾步奔來,扶着沈秀,但見他滿臉是血,心中有如刀割,兩行淚水奪眶而出,盯着陸漸,厲聲道:“你是誰?爲何,爲何傷我秀兒?”
不知怎地,陸漸被她一喝,竟有幾分心虛,又見商清影一改溫婉之態,滿臉怒容,更是有口難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說完,已自斥道:“你們這些人,都沒良心嗎?一個個都只會站着,瞧別人欺負秀兒。”莫乙還想爭辯,商清影已喝道:“閉嘴。”衆劫奴從沒見她如此生氣,一時無不沮喪,低頭不敢再說。
商清影淚眼迷離,望着沈舟虛,悽然道:“舟虛,你呢?你也這麼坐着,瞧着別人打秀兒?”沈舟虛嘆道:“他二人約好單打獨鬥的,我若插手,有違道義。”
“道義?”商清影冷笑道,“當年你也是爲道義拋下我,如今又爲了道義,坐看別人打你的兒子。”沈舟虛微露尷尬之色,說道:“清影,秀兒太過驕狂,讓他受些懲戒也是好的。”
商清影咬了咬嘴脣,忽道:“好呀,你自己懲戒秀兒、打他罵他還不夠,還讓別人來懲戒他,你怎麼不乾脆稟告胡大人,把秀兒明正典刑,一刀殺了。沈舟虛,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說到這裡,勾起滿腹傷心往事,忍不住淚如雨落。
沈舟虛雙眉顫動,半晌嘆道:“未歸、莫乙,你二人將這人關在北廂房,再聽發落。”
燕、莫二人不敢違命,取來鐵鎖,莫乙向陸漸低聲道:“兄弟,對不住了,誰叫你運氣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這廝也好,但被主母撞見,算你倒黴。”商清影隱約聽見,皺眉道:“莫乙,你說什麼?”莫乙乾笑道:“沒什麼,我背書呢。主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不背書,心裡就不舒服。”說罷也不敢擡頭,將陸漸反剪雙手,牢牢鎖住。
商清影心中怨氣稍解,說道:“你們也不要虐待這年輕人,即便關着,也要讓他吃飽睡好。”莫乙連連稱是。
商清影轉頭望着沈秀,撫着他臉上的青腫,心疼道:“還痛麼?”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但媽你一來,不知爲何,就不怎麼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嘆道:“你這孩子,就愛讓我擔心,以後不許跟人打架了,若再受傷,怎麼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幾次傷,讓媽多疼我幾次纔好。”
“就不說一句好話。”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裡,我給你敷藥。”說罷牽着沈秀,慢慢去了。
陸漸望着二人背影,聽着沈秀笑聲,不知怎的,心中竟有幾分酸楚。黯然一陣,由燕未歸帶着,來到北邊廂房。
這數月來,陸漸迭犯牢獄之災,先被織田家囚禁,後又流落獄島,其後再被趙掌櫃關在地窖,算起來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這裡,既覺好笑,又覺悲涼,繼而又想到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那分慈愛憐惜,竟是自己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從小他便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但從沒有一次如今日這般渴望。
靜坐半晌,忽聽門響,繼而火光一亮,沈秀擎了一支紅燭,笑嘻嘻立在門口。
陸漸心往下沉,卻見沈秀漫步走來,哈哈笑道:“大英雄,大豪傑,方纔的威風去哪裡啦?”走到陸漸身前,又笑道:“這樣吧,你叫我十聲好祖宗,給我磕十個響頭,再從我褲襠下面鑽過去,小爺心情一好,說不準饒你這次。”
陸漸懶得多說,只是冷冷瞧着他。沈秀忽地揪住陸漸頭髮,擰得他顏面朝上,將紅燭微傾,笑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是這燭淚燒熱之後,滴在你瞳子裡,你會不會變成瞎子?”說罷將那燭淚在燭芯四周輕輕搖晃,邊搖邊笑道:“你想清楚了,是叫祖宗,還是變瞎子?”
陸漸咬牙不語,沈秀驀地眼露兇光,正要傾下蠟油,誰知那燭火一暗,倏地熄滅,沈秀咦了一聲,燭芯一閃,忽又點燃,但剛一燃,再又熄滅,如此明明滅滅,反覆三次,沈秀不覺露出一絲苦笑,嘆道:“凝兒,你又淘氣了,是顯能耐呢,還是玩把戲給我瞧。”
只聽門外一個聲音道:“我既不顯能耐,也不是玩把戲給你瞧。主人吩咐了,要我看着他,你若傷他,我便不客氣。”
沈秀一轉眼,笑道:“好凝兒,難得見你,我正想跟你說幾句體己話兒呢。”
他聽門外那女子不吱聲,便又道:“凝兒,我對莫乙他們兇,是因爲他們古古怪怪的,總是跟我慪氣。但你說說,從小到大,我什麼時候又對你兇過,小時候我吃果子,總是分你一半,長大了,我哪次出門,沒給你帶衣服首飾,可你卻心狠,近年來不但老是躲着我,我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們跟你說了我許多壞話,你將我當成了壞人?”
那凝兒冷冷道:“你是好人壞人,跟我什麼干係?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對我那麼好,我一個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傷害這人,省得主人罰我。”
沈秀笑道:“你不許我傷害他,但他打我的時候,你怎麼就不來幫我?難道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個外人麼?”凝兒道:“我是劫奴,聽命行事。”
“凝兒。”沈秀長嘆一口氣,“你對我真是生分多啦,到底莫乙他們跟你說了什麼?”
那凝兒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麼?”沈秀臉色紅了又白,嘴裡卻笑嘻嘻地道:“難道凝兒你信他們,就不信我?”
凝兒略一沉默,淡然道:“原本你是好是壞,就與我全無干系。”沈秀哼了一聲,慢慢鬆開陸漸的頭髮,陰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兒,我就不信,你能整晚守着他,不眨一下眼睛。”說罷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陸漸避過一劫,按捺心跳,揚聲道:“這位姑娘,多謝相救。”
話音方落,門外火光乍閃,一位青衣少女左挾竹籃,右擎燭臺,飄然而入。她容色秀麗清冷,雙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煙籠罩,透着淡淡的迷茫之意。
少女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餓了麼,這裡有些吃的。”陸漸揚了揚手上鐐銬,苦笑道:“姑娘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接口道:“這個好辦。”說罷從籃子裡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湯匙勺了,輕輕吹了一口氣,送到陸漸嘴邊。
陸漸不覺耳根羞紅,訕訕道:“這個,姑娘,怎麼敢當……”不待他說完,那少女已將肉羹乘隙塞進他嘴裡,待陸漸嚥下,又勺一匙,輕輕吹冷,送入他口中,她舉止雖然溫柔,神色卻萬分冷漠,彷彿眼前之事與自身毫無干系。陸漸卻是生平第一次由女子如此餵食,不覺心跳轉速,幾度欲要致謝,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氣,卻又覺無法開口。
如此一個喂,一個吃,房中寂然無聲,唯見燭光搖曳,人影轉折。待得羹盡,那少女放碗入籃,又取一壺茶,將壺嘴送到陸漸口邊,陸漸喝了兩口,終於忍不住道:“多謝姑娘。”
那少女淡然道:“你不用謝我,這飯是夫人讓我送來的,你若要謝,便謝夫人。”說罷並膝靜坐,眼神望着門外,空茫無神。
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也是劫奴麼?”少女嗯了一聲。陸漸道:“聽說天部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我已見過四個,只有兩個沒見,你是玄瞳還是鬼鼻。”那少女道:“我是玄瞳。”
陸漸暗暗點頭,心道:“無怪她眼神奇怪,難不成她的劫力在雙眼?”想着嘆了口氣,那少女道:“你嘆氣做什麼?”陸漸道:“那沈舟虛可真狠心,竟將你這麼一個女孩子也練成了劫奴。”那少女冷笑道:“那又怎樣?我是主人養大的,夫人又待我挺好,我做劫奴,也算報答他們。”
陸漸皺眉道:“難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嗎?”那少女輕輕嘆了口氣,道:“無主無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的?”陸漸脫口道:“自然是想法解除黑天劫,回覆自由身了。”那少女轉過眼來,露出奇怪神情,打量陸漸半晌,忽道:“你要麼是瘋子,要麼就是傻子。”
陸漸一愣,卻見那少女又轉過頭去,冷冷道:“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沒告訴過你,《黑天書》一旦練成,就無休無止,永無解脫麼。”陸漸道:“他雖然說過,我卻不信。”
那少女怪道:“竟有你這麼不聽話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樣,要麼是瘋子,要麼是傻子,若不然,怎會讓你這麼胡來?”
陸漸搖頭道:“他既不瘋,也不傻,又精明又厲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號稱‘天算’,智謀天下無雙,你那主人怎麼比得上?他有名號麼?”陸漸道:“他叫寧不空。”
“寧不空?”那少女擡起瑩白細嫩的小手,托腮沉吟道,“奇怪,這個名字耳熟得緊,像是在哪裡聽過的。”陸漸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門那裡聽到過也說不定。”
“或許如此。”那少女點頭道:“難得他還與我同姓。”陸漸奇道:“姑娘也姓寧麼?”那少女道:“我叫寧凝。”陸漸笑道:“我叫陸漸。”
寧凝頭也不回,冷然道:“你叫什麼名字,與我有什麼相干?”陸漸羞得無地自容,一時悶着頭,再不吭聲。
寧凝目視燭火,坐了一陣,忽地取出一塊手絹,將桌面上的灰塵拭去,雙手枕着臉頰,睡了起來。不一時,想是漸入夢鄉,呼吸變得輕細勻長,燭光在黑暗中將她的半片面龐勾勒出來,輪廓竟是奇美,長長的睫毛也被燭光染了一層融融的金色,衣領微微後褪,露出半截修頸,瑩白細膩,宛如牙雕玉琢,也被那橘黃色的燈光浸染,有着說不出的溫柔韻致。
陸漸望着這女子睡靨,只覺心中和馨安寧,倏爾燭火搖晃,卻是晚風清涼,破門而來,陸漸怕寧凝着涼,微微挪身,擋住風勢,那女孩兒睡夢中若有所覺,蛾眉輕顰,更是堪憐。
咻,一隻白羽短箭忽地破門而入,直奔陸漸面門。陸漸大吃一驚,未及躲閃,那羽箭波的一聲凌空粉碎,碎片化作點點火光,墜落於地。
陸漸轉眼望去,卻見寧凝已然醒轉,俏立桌邊,雙眼注視門外,一掃茫然,亮若冰雪。
卻聽門外嘻的一聲,沈秀笑道:“好凝兒,你什麼時候也學壞啦?方纔裝睡騙我出手,是不是?”寧凝道:“是又怎樣?你若再來胡攪蠻纏,當心我的‘瞳中劍’。”沈秀乾笑兩聲,語調忽而轉柔:“凝兒,你越是這個樣子,我心中便越疼。你這麼清靈如水的女孩兒,正當摘花爲簪,鬥草前庭,何苦做出這麼一本正經、凶神惡煞的樣子,不但辜負了大好韶光,更傷了天下男兒的心。”
寧凝默默聽着,目光漸漸柔和起來,悠然坐下,輕嘆道:“你走吧,別在這裡甜言蜜語的,我不想聽。”沈秀幽幽地道:“也罷,我不說了。好妹妹,能不能讓我陪你坐一會兒,看一看你的樣子,就算,就算一句話不說也好。”
“免了。”寧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計其數,你大可挨個兒瞧去,又看我做什麼?你若踏入門中一步,左腳進來,我傷你左腳,右腳進來,我傷你右腳。”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過我倒是明白了,你這麼恨我憎我,不爲別的,敢情是吃醋。”寧凝道:“呸,誰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不希罕。”
沈秀嘆道:“那些女人就算再多,也不過是朝雲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青梅竹馬之情?就算有一千一萬,也及不上你一個的。”
寧凝聽了這話,不覺蛾眉緊蹙,沉吟不語。陸漸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語說動,不由得心頭暗急,脫口道:“寧姑娘,你別信他的花言巧語,他根本就是個大奸大惡之徒。”
寧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與不信,他是好是壞,又與你什麼干係?”陸漸不禁語塞,卻聽沈秀拍手笑道:“說得好,這廝真是討厭,死到臨頭,還多管閒事。”頓一頓,又笑道:“凝兒,我可進來了……”話音方落,忽然悶哼一聲,沈秀驚怒道:“凝兒,你、你用‘瞳中劍’傷我?”
陸漸又驚又喜,轉眼望去,但見寧凝秀眼大張,青色的瞳仁在燭光中流轉不定,朱脣輕啓,緩緩道:“我不是說過麼?你敢進門,我便傷你。”
沈秀恨恨地道:“好狠心的妮子。”這時間,忽聽遠處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沈秀輕哼一聲,破風聲起,向遠處去了。
寧凝輕輕吐了一口氣,闔上雙眼,臉上流露出幾分倦容。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須臾便見一個小丫環挑了盞氣死風燈,引着商清影進來,商清影瞧見寧凝,訝然道:“凝兒,舟虛讓你照看他麼?”
寧凝站起來,點了點頭,商清影將她摟入懷裡,嘆道:“這個舟虛,真不曉事,深更半夜的,怎麼能讓一個女孩兒家來看守囚犯?”說罷撫着寧凝的面頰,眉間流露憐愛之色。寧凝臉一紅,輕聲道:“夫人,還有外人在呢,別讓他笑話。”
商清影瞥了陸漸一眼,笑道:“怕什麼?你雖不是我的女兒,但也跟女兒沒什麼分別?做孃的疼愛女兒,也會有人笑話麼?”寧凝低眉不語,商清影注視她半晌,嘆道:“我真想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寧凝點頭道:“我也想終生伺候夫人。”
“是麼?”商清影笑道,“那我上次跟你說的事……你想好沒有?”寧凝雙頰漲紅,低聲道:“什麼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麼?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你不記得了,我提點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兒的親事……”
寧凝螓首垂得更低,輕輕道:“我是劫奴,他卻是少主,主奴之間,豈能婚配?”商清影道:“話雖如此,但主奴通婚,西城中並非沒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兒,就能長伴我左右呢。”
陸漸聽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梟獍之性,倘若這女孩兒嫁給他,只怕備受苦楚,欲要出聲阻止,卻又覺他人家事,自己階下之囚,怎可妄加評斷,一時間欲言又止,好生氣悶。
忽聽寧凝道:“夫人恕罪,寧凝此身已爲劫奴,乃是天譴之人,豈能再連累少主。凝兒情願孤獨一生,終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兒一紅,悽然道:“你別這麼說,你若不嫁人,舟虛的罪孽豈不是更大?他當年喪心病狂,將你煉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若因此害你終生,我,我……”說到這裡,已是淚如雨落。
寧凝悽婉一笑,攢了袖,給她拭淚道:“這事再議不遲,夫人你深夜來,有事麼?”商清影止淚道:“你若不說,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還是覺得,放了這孩子的好。”
陸漸吃了一驚。寧凝也奇道:“主人知道麼?”商清影搖頭道:“他已睡了,你先將人放了,舟虛問起,一切由我擔當。”寧凝稍一遲疑,取出鑰匙,將陸漸的鐵鎖解開。
此事太過突兀,陸漸枷鎖雖解,卻愣在那裡,回不過神。商清影嘆道:“你這孩子,看相貌,也不像是什麼兇惡之徒,怎麼就任性妄爲,欺負秀兒呢?經過這次,望你好好做人,莫再逞勇鬥狠,惡意害人?”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起身一揖,卻不知說什麼纔好。商清影道:“凝兒,相煩你送他出府去。”
寧凝嗯了一聲,向陸漸點頭道:“隨我來。”陸漸隨她走了十來步,轉眼望去,但見商清影立在門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竟覺一陣酸澀,只想立在當地,多瞧這女子幾眼,但此情此景,終究不容他心願得償,不得已輕嘆一聲,隨在寧凝身後,曲曲折折走了一程,忽見前方透來光亮,定眼一瞧,竟是莫乙、薛耳提了燈籠迎面走來。
四人狹路相逢,八隻眼睛兩兩對視,均有驚色。僵持有頃,莫乙忽道:“豬耳朵,你且看看,前面有人麼?你也曉得,我是個青光眼,天一黑,便瞧不見東西?”
薛耳怪道:“你是青光眼,我怎沒聽你說過……”話未說完,忽被莫乙一腳踩在腳背,薛耳負痛咧嘴,倏爾有悟,忙道:“不巧的很,你是個青光眼,我卻是個近視眼,前面有沒有人,也瞧不真,那兩個東西直愣愣的,倒像是兩根死木頭。你說嘛,這看園子的怎麼這樣不小心,把兩根死木頭矗在路上,撞着行人怎麼得了?”
他一口一個“死木頭”,寧凝聽得氣惱,啐道:“你罵誰?你纔是死木頭呢。”
莫乙側起耳朵,假意道:“奇怪了,豬耳朵,死木頭好像在說話呢。你耳朵好,聽到沒有?”薛耳笑道:“沒聽見,料是耳屎太多,你聽到了什麼?”莫乙道:“我也聽不清楚,嗡嗡嗡的,像蚊子一樣。”薛耳道:“晚上就是蚊子多,也不曉得是公是母,只盼別要叮我纔好。”
兩人一唱一和,氣得寧凝秀目瞪圓,兩人卻裝聾做瞎,一邊說,一邊笑嘻嘻繞過二人,迤邐去了。陸漸始終憋着,待二人去遠,忍不住笑出聲來。寧凝冷冷瞥他一眼,道:“有什麼好笑,你纔是死木頭,是臭蚊子。”陸漸忍笑道:“是啊,我既是木頭,又是蚊子,姑娘卻是天上的仙子,跟這些髒東西毫不相干。”
寧凝盯着他,冷冷道:“瞧你老實巴交的,怎麼也會耍貧嘴?看起來,但凡男子,就沒一個好東西。”說着露出輕蔑嫌惡之色,轉過頭去。
陸漸不覺苦笑。兩人走了一程,來到府邸後門,寧凝取了腰牌,對守衛道:“我是沈先生的屬下,出門公幹。”守衛驗了牌,放二人出門。
宅後是一條悠長巷落,寧凝將陸漸送到巷口,說道:“你去吧,走得越遠越好,若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說罷娉娉嫋嫋,轉身去了。
陸漸欲要稱謝,但見她神氣孤高,宛然對自己不屑一顧,一時自慚形穢,出聲不得。望她背影消失,方纔打起精神,走了幾步,忽聽頭頂上傳來細微響聲,不由得縮身檐下,屏息望去。但見一道黑影從總督府牆頭一掠而過,飄然落地,卻是一個黑衣蒙面之人,背扛一隻布袋,走得飛快。
陸漸心中暗驚:“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在總督府裡盜竊?總督府內外均有天部高手守護,又怎會如此疏忽?”他既生義憤,又覺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遙遙尾隨,那黑衣人轉過兩條巷道,見四周無人,方纔放下布袋,解開繩索,布袋中鑽出一人,陸漸遠遠瞧見,不覺吃驚,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軍師陳子單。
陳子單探出頭來,拱手道:“足下是誰,爲何營救陳某?”那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陸漸、陳子單均是大驚,這蒙面人不是別人,正是沈秀。陳子單尤爲錯愕,失聲道:“怎麼是你?”
沈秀笑道:“子單兄受苦了。”陳子單神色一變,寒聲道:“你又有什麼詭計?”沈秀笑道:“詭計不敢當,只是有個消息,承望子單兄傳與令主。”
陳子單冷道:“什麼消息?陳某不希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憲將親自提兵出城,前往沈莊剿滅令主徐海。這個消息,你也不希罕?”
陸漸聞言大驚,他雖知沈秀輕薄無行,但沒料到此獠竟不顧國家大義,出賣重大軍機,一時憤怒已極,恨不得縱身上前,但轉念又平定下來,立意聽二人說些什麼。
陳子單聞言也吃一驚,皺眉道:“你叫我怎麼信你?”沈秀笑道:“這個消息不是白給,我賣你十萬兩銀子。”陳子單望着他,獨眼中冷光閃爍,良久徐道:“我怎麼相信這消息是真的?”
沈秀笑道:“你若不信,那也罷了。”說罷轉身就走,陳子單脫口道:“且慢!”沈秀止步笑道:“怎麼?”陳子單沉吟道:“你知道胡宗憲的行軍線路麼?”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說,須得先見銀子。”陳子單道:“你給我行軍線路,我給你銀子。只是十萬兩太多。”
“十萬兩也算多?”沈秀哂道,“你得了這個消息,便可在行軍路上設下伏兵,一舉除掉胡宗憲。只消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誰還是令主的敵手?屆時你們一氣攻破幾座大城,別說十萬兩銀子,一百萬兩也輕易賺回去了!”
陳子單搖頭道:“但陳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爲何要出賣胡宗憲。”沈秀笑道:“你還不知我這個人麼?若是銀子足夠,就是皇帝老子,親生爹媽,我也照賣不誤。”
陳子單狐疑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你爲何又要抓我傷我?”沈秀笑道:“若不用這種苦肉計,怎麼騙得了胡宗憲親自出徵?”
陳子單心亂如麻,驀地咬牙道:“好,給我三個時辰籌措銀兩。三個時辰後,仍是燕子磯相見。你拿行軍圖來,大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沈秀拍手笑道:“成交,子單兄果然爽快。”又道,“我須得早早回去,牢裡丟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嚴勢必疑到我身上。”說罷蒙了面,飛縱上房,踏瓦去了。
陳子單微一沉吟,四面望望,拔步疾走,陸漸心道:“半夜三更,城門緊閉,他又去哪裡取銀子?莫非城中還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縱身跟上,卻見陳子單三步一回頭,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門前停下,陳子單一輕一重,釦環十下,那朱門洞開,有人低聲道:“陳先生麼?”
陳子單一點頭,閃身入內。陸漸擡頭一看,隱約瞧見朱門上一塊漆銀匾額,上寫“羅宅”二字,陸漸度那圍牆高矮,展開跳麻之術,躍上門前石獅,再一縱,已至牆頭,他沿屋脊疾走,只見陳子單被一名僕人挑燈引路,急匆匆繞過影壁,來到一座大廳,廳上燃着火把,端坐三人。
陳子單一膝拜倒,沉聲道:“拜見主公。”
陸漸雷震一驚,心道:“他的主公不是徐海麼?”定眼望去,但見廳中正面一人高鼻長臉,鬚髮濃密,戴一頂飛魚八寶攢珠冠,着一身白緞紋龍繡金袍,五尺倭刀光華流轉,橫放膝上,聞言皺眉道:“你怎麼來了?咦,你的眼睛怎麼了?”
陳子單恨聲道:“被沈秀那小畜生壞了?還被他關在總督府裡。”那白袍人吃了一驚,挺刀而起,厲聲道:“你被捉了?怎麼又逃出來?”陳子單慘笑道:“卻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來的。”
白袍人臉色陰沉,徐徐道:“這就怪了,他既然捉了你,怎麼又放你出來?莫不是欲擒故縱?”陳子單道:“我已留了心,並無跟蹤之人,本也不想來此面見主人,但軍情緊急,不能不來。”
白袍人哦了一聲,稍稍放下心來,道:“你說。”陳子單道:“胡宗憲已然中計,決意明日凌晨,親自提兵偷襲沈莊,擒拿主人。”
白袍人目光閃動,徐徐落座,笑道:“是麼?那是再好不過了。這消息你從何得來?”陳子單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貪得無厭,放我之時,告知於我。還與我做了一筆交易,開價十萬兩銀子,出賣胡宗憲的行軍路線,嘿嘿,但他萬沒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中。”
白袍人拍手大笑道:“妙極,妙極,我讓你去貢獻詐降,就是要慢其心,驕其志,讓胡宗憲以爲我徐海只會固守山寨,坐以待斃,然後率軍出城,去圍那個沈莊或是乍浦,萬不料老子早已潛入南京城中,只待胡宗憲兵馬出動,城內空虛,咱們就四面縱火,血洗此城,屆時就算胡宗憲不死,但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讓他丟了腦袋。”衆倭寇均是狂笑。
徐海又轉向一人道:“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馬埋伏好了麼?”那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屆時城中火起,你便率人搶到三山門外,殺光守軍,打開城門,將汪老的人馬放入城來,裡應外合,盡情燒殺。”霍老六大聲應命。陸漸聽得心跳如雷:“好險,沒料到這賊子恁地狡詐,若非我無意知曉,豈不斷送了這一城百姓。”
卻聽徐海又道:“子單,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間,原以爲此去有死無生,不曾想你還能活着回來。可見上蒼眷顧,不忍分離你我兄弟。”陳子單哭拜道:“主公對我恩重如山,屬下唯有以死報之。”
徐海嘆一口氣,溫言道:“你這一日一夜裡勢必受了許多苦楚,徐某全都記在心裡,待得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萬剮,給你報仇。但沈秀那邊還需你走一趟,先拿銀子買下行軍圖,饜其貪慾,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敗垂成。”
陳子單道:“此事屬下義不容辭。”徐海頷首道:“這次你帶幾個好手去,若有必要,殺掉那姓沈的,也無不可……”
陸漸聽到這裡,忽生警兆,繼而一股疾風自後襲來,疾風中夾着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氣。陸漸躲避不及,急使一個‘雀母相’,身子縮如雀卵,讓過要害,卻被那一掌擊在肩胛,掌力雖被變相卸去許多,陸漸仍覺劇痛徹骨,急變“神魚相”,貼着屋瓦滾出丈餘,眼前驀地一陣昏黑。
來人一掌未能將之擊斃,咦了一聲,猱身縱上,又是一掌,來如雷轟電至,陸漸翻身擡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鼻尖那股腐臭之氣倏爾變濃,巨力如山,壓得陸漸百骸欲散,足下譁然巨響,屋瓦皆碎,身不由主墜了下去。
陸漸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許高手,自他練成十六相以來,從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風。身在半空,忽覺頭頂風響,那人竟沉身追來,凌空擊下。陸漸不敢硬接,左手變“多頭蛇相”,繞過那人掌勢,纏他手腕。
那人哼了一聲,右掌後縮,左掌擊出,陸漸欲擡右掌拆解,忽覺右臂麻木,竟然不聽使喚,情急間疾疾縮身,使“大自在相”貼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聲,左掌使一個“壽者相”,忽變“猴王相”。那人乃是高手,一見陸漸出手氣勢,便知厲害,一旋身飄開數尺,方欲順手反擊,不料陸漸忽又從“猴王相”變“半獅人相”,一拳送出,轟隆巨響,牆壁應手坍塌,露出一個大窟窿。
那人不料陸漸出掌乃是虛招,本意卻是揮拳破壁,驚覺之時,陸漸已鑽垣而出,發足狂奔。奔跑間,但覺右肩中掌處麻木之感漸漸擴散開去,須臾間擴至半身,他張口欲呼,卻覺舌頭僵硬,叫不出來,也不知跑了多遠,驀地雙腿一軟,向前跌出,驟然失了知覺。
昏沉之際,忽覺周身刺痛,陸漸未及張眼,便聽有人道:“不要妄動。”陸漸努力擡眼望去,但見沈舟虛雙眼若不波深潭,靜靜望着自己,數百根蠶絲自他袖裡吐出,半數蠶絲將自身懸在半空,剩餘蠶絲則刺入自己周身穴道,一反雪白晶瑩,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虛見他醒來,頷首道:“醒了?”陸漸驚懼交迸,方欲掙扎,沈舟虛搖頭道:“別動,你中了‘屍妖’桓中缺的‘陰屍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就算你是劫奴之身,也要送命。”
陸漸望着他,心中疑惑不定,又望着那些黑色蠶絲,更覺駭異。沈舟虛瞧出他的心意,微笑道:“我用‘天羅’神通,將蠶絲刺入你經脈之中,吸取‘陰屍吸神掌’的屍毒,這些蠶絲變黑,正是屍毒離體的徵兆。”
陸漸體內毒質減弱,身子漸漸有了知覺,但覺那蠶絲入體,如百蟻鑽動,癢麻無比,一時咬牙苦忍。忽聽有人怒哼一聲,道:“父親,此人壞了咱們的大事,你幹麼費力救他?”
陸漸聽出是沈秀的聲音,舉目望去,但見他立在沈舟虛身側,怒目而視。沈舟虛嘆道:“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虛,咱們都沒瞧見,此人既被‘妖屍’打傷,必是瞧見了什麼緊要之事。”
陸漸聞言,定神一瞧,但見自己身處之地,正是那“羅宅”的正廳,不由吃驚道:“你們,你們怎麼在這裡?”沈秀怒哼道:“這話當由我來問纔是。”
沈舟虛淡淡一笑,撤去蠶絲,說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內設有巢穴,窺探我軍動靜。是以此番假意讓秀兒劫牢,正是欲擒故縱,讓那陳子單逃來此處,然後縱兵合圍,抓住這撥間諜。不料你貿然跟蹤陳子單,打草驚蛇,我等進來時,這所宅邸已是人去樓空了。”
陸漸聽得羞慚,但覺身子已能動彈,只是兀自痠軟,當下起身道:“陸漸愚鈍,誤了閣下大事,如何懲戒,悉聽尊便。”
沈舟虛搖頭道:“你先說說,在這屋內瞧見什麼?”陸漸將所見所聞一一說了,在場衆人無不變色,沈舟虛也露出幾分訝色,說道:“我真小瞧這徐海了,不料他膽識恁地了得,竟敢親身犯險,奇襲南京?”
陸漸道:“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誰,他卻沒有說明。”沈舟虛冷笑道:“還有誰?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該來的都來了,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個個去尋他。”
這時忽見燕未歸、薛耳、莫乙帶着一衆甲士,走入堂中,燕未歸道:“宅子裡和附近民宅盡都搜過,並無一人。”薛耳道:“這裡的樑柱牆壁、地板竈臺我都聽過了,沒有地道,也沒有夾層。”
沈舟虛皺眉道:“如此說來,這夥賊子逃得好快。”他自來算無遺策,但一夜之間,兩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纔問道:“莫乙,這座宅子是誰的?”
莫乙道:“這個宅子曾是紹興武舉陳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兩銀子賣給一個名叫羅初年的鹽商。”
“不消說。”沈舟虛道,“這羅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頭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義莊裡尋一具屍首來,服飾、體態與這陸小哥相若,再將面孔染成青黑,放在當衢之處。”
沈秀怪道:“這是做甚?”沈舟虛道:“而今第一件事,須得讓那些倭寇以爲,這位小哥中了‘陰屍吸神掌’,奔跑未久,毒發身亡,死在當街之處。”
沈秀恍然大悟,應命退下。沈舟虛又道:“未歸,你附耳過來。”燕未歸移近,沈舟虛在他耳邊低語片刻,燕未歸一點頭,撒開雙腿,一陣風去了。
沈舟虛喝退衆甲士,轉過頭來,含笑道:“陸漸,你方纔說了,誤我大事,由我懲戒,對不對?”陸漸點點頭。沈舟虛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陸漸吃了一驚,但有言在先,無法回絕。當下沈舟虛命薛耳拿來一套衣衫,給陸漸換過,又取了張人皮面具,給他罩上,說道:“無論見到什麼,聽到什麼,你只管裝聾作啞,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
陸漸心性樸直,雖猜不透其中玄奧,但聽如此能破倭寇,也就聽之任之了。
卻聽沈舟虛道:“推我回府。”薛耳應聲上前,衝陸漸咧嘴一笑,便推着沈舟虛出了宅邸,陸漸無法,只得尾隨。
此時天色已明,行不多時,便見燕未歸大步流星,趕將回來,躬身道:“主人吩咐,均已辦妥。只是應天府今早遇上一件奇案,迫不得已,來請主人相助。”
沈舟虛道:“什麼案子,竟能難住應天府的差官?”燕未歸道:“聽說閱馬校場的旗鬥上掛了三具屍體,那旗鬥離地二十丈,也不知怎麼掛上去的?應天府的差官既無法取下屍體查驗,又害怕那兇手太過厲害,故而只有請主人出馬。”
沈舟虛道:“確有幾分奇處,你去府裡叫凝兒來。”燕未歸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天時尚早。”沈舟虛笑了笑,“薛耳、莫乙,咱們去校場瞧瞧熱鬧。”
車輪軲轆,沈舟虛閉目觀心,行了半晌,忽聽薛耳道:“主人,到了。”
沈舟虛張眼望去,但見近處曠地冷清,黃塵不起,遠處閣樓崢嶸,托起半輪紅日,一竿杏黃大旗凌風招展,直入霄漢,旗下掛着三具屍首,隨着高天罡風,搖晃不定。
陸漸見那屍體,暗自心驚,尋思天下間誰有這般能耐,竟能攜着數百斤的屍首,攀到如此高處。此時早有捕快上前相見,寒暄兩句,一名老捕快道:“今早天亮,餵馬的老軍出來鍘草,擡頭瞧見屍首,是以來報。可恨小人能耐低微,無法取下屍首。沈先生手下能人衆多,屢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屍首,捉拿兇手……”
談論間,燕未歸與寧凝聯袂而來。沈舟虛便道:“凝兒,你放屍首下來;未歸接住屍首,別要摔壞了。”
寧凝一點頭,微闔雙目,向着那旗鬥凝神片刻,驀地睜開,陸漸只瞧她雙眼玄光流轉,若有實質,只瞧旗鬥上火光一閃,屍首頸上繩索頃刻燒斷。要知道那些屍首拴成一串,一繩斷絕,三具屍首有如隕石,齊齊墜落。
燕未歸覷得真切,如風掠上,雙足一頓,騰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屍首,左足凌空探出,勾住旗杆,疾如車輪般呼地一轉,右手又將第二具屍首抓住,此時第三具屍首纔到他眼前,燕未歸手中兩具屍首左右一合,將之夾住,縱身落地,嚓的一聲,雙腳入地近尺。
陸漸瞧得心跳神馳,這三具屍首本有數百斤重,加上墜落之勢,何止千鈞,燕未歸不但一一抓住,更以無儔腳力,將千鈞墜力引入地下。換了他人,就算有能爲接住屍首,落地之時,也勢必雙腿齊斷,腰身扭折了。
燕未歸放下屍首,躬身退到一邊,沈舟虛又道:“莫乙,你去瞧瞧,這三人如何死的?”莫乙上前翻看一遍,回道:“這三人外表無甚傷痕,但淚腺微腫。《內經》有言:‘微大爲心痹引背,善淚出’,足見這三人是心臟麻痹而死,但何以心臟麻痹,奴才卻瞧不出來。不過,這三人我都在官府文書上見過。”他指着一個五官俊秀、身着黃衫的年輕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綽號‘玉黃蜂’,乃是崆峒派棄徒,採花無數,在京城也犯下好幾件大案,刑部懸賞八千兩花銀捉拿。”又指着一個黑臉猙獰、體格魁梧大漢道,“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嘯聚山林,無惡不作,曾有大員矢志拿他,卻被他率衆闖入官邸,滅了滿門,如今刑部懸賞一萬兩花銀捉拿。”
說到此處,那些老少捕快,均露驚色,莫乙語氣一頓,望着那具道士屍首,遲疑道:“至於這個道長,來歷卻有些不同。他本是當朝國師陶仲文的大弟子,道號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來江南物色秀女,送往京師,不想竟死在這裡?”那些捕快聽了這話,無不面如土色。
沈舟虛移車上前,審視那具屍首,那些捕快忽地紛紛跪倒,磕頭叫道:“沈先生救命,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長是欽差,死了欽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虛望着屍首,沉吟半晌,搖頭道:“這些人外表均無傷損,乃是心臟麻痹而死,但如何麻痹,卻叫人想不明白;至於這旗杆,離地二十來丈,誰又有能耐將屍首送上去呢?故而只有兩種可能。”
衆捕快忙問道:“有哪兩種可能?”
沈舟虛嘆道:“殺人的要麼是鬼怪,要麼是神仙。元元子道長乃是國師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麼會殺他呢?所以說,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嚇得心臟麻痹而死,然後又被那鬼怪送上旗杆高處。”
衆捕快初時聽得發愣,但聰明的轉念就明白過來,沈舟虛這話,正是教自己如何編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議,若說是鬼怪作崇,那是再也恰當不過了。一時間,衆人紛紛點頭稱是,均說是鬼怪殺人。
沈舟虛微微一笑,推車出了校場,寧凝忍不住道:“主人,真是鬼怪作崇麼?”沈舟虛見她神色不安,不禁笑道:“傻丫頭,恁地膽小?我說鬼話騙那些蠢材,你也信了?”
“如此說沒有鬼怪了?”寧凝輕輕舒了一口氣,“那麼這三個大惡人是誰殺的呢?”沈舟虛道:“自然是人殺的。”他揮了揮手,道:“未歸,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麼奇聞怪事,便來報我。”燕未歸答應一聲,一溜煙走了。
不多時,燕未歸飛步趕回,促聲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風閣’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鬧事。”
沈舟虛不覺啞然失笑,嘆道:“罷了,你推我過去。”